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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庭上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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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长,也是律所的创始人,曾翘着二郎腿告诫我:律师不该接必败的官司。那会磨损你的锋芒,消耗你的声誉,最终让你怀疑法律本身。
想起这句话时,我正站在原告席上。法庭肃穆,国徽高悬。空气里漂浮着旧木、灰尘和一种无望的平静。
我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但我必须站在这里。为了林柳。为了我们死去的七年。
今天,是我认识林柳的第十七年,我们绝交的第七年,她结婚的第六年,她死后第一年。
我站在这里,为她,对抗那个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丈夫,打一场几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诉讼——
控告他对林柳长期实施精神虐待,导致她最终“意外”坠亡。
甚至连让这场诉讼得以成立,我都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努力。林柳的父母,一对被岁月和女儿死亡双重打击的老人,起初坚决不同意起诉他们的女婿陈明哲。
“明哲是多好的一个人啊,”阿姨,不,现在应该叫原告林母,她曾哭着对我说,“小柳是自己想不开,她有抑郁症,很久了……是我们没照顾好她,不关明哲的事。”
抑郁症。看,他连诊断书都准备得那么“完美”。
我花了无数个小时,坐在他们充斥着哀悼和旧家具气息的客厅里,翻出那些林柳后期几乎语无伦次的零星日记,分析陈明哲那些“体贴”背后细思极恐的控制。
我不是在说服他们,我是在试图凿开一层被水泥粉饰的混泥土。最终,或许是被我的执着打动,或许是他们心底那丝无法言说的疑虑终于冒头,他们点头了。以泪洗面地点头。
法官看向我:“原告律师,请做最后陈述。”
我轻轻抚过材料,只觉得证据清单薄得可怜。
几段林柳情绪崩溃时写下的、被认定为“臆想”的日记复印件;她婚后迅速消瘦、眼神空洞的照片;一些她试图向亲友求助,却被理解为“情绪不稳定”的聊天记录。
而对方,陈明哲,知名企业家,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坐在被告席上,表情沉痛而克制。他甚至连眼神都看起来那么真诚。一个模范丈夫,被亡妻的“疯狂”所折磨,却始终不离不弃。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响起,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静,“今天站在这里,我很清楚,从法律证据层面,我的当事人——林柳女士的父母,胜诉的希望渺茫。”
陈明哲的律师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因为我的对手,陈明哲先生,是一位非常高明的猎手。他使用的武器,不是拳脚,而是时间、语言、和滴水穿石的精神控制。”
我拿起一张照片,那是高中的林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对着镜头,肆无忌惮地笑着,紧紧搂着身边面无表情却嘴角微扬的我。
“这是十七年前的林柳。她敏感,善良,但她会为了朋友,鼓起所有的勇气。”
我的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那个会和我一起在星空下的跑道上一圈圈狂奔,会在我被孤立时默默递给我一颗糖的女孩,最终被我逼走,又被另一个男人,以更彻底的方式,摧毁了。
“下面,我想请法庭允许,念一段林柳女士婚后第三年,写给她一位早已绝交的高中好友,也就是我的……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法庭里响起细微的骚动。陈明哲终于微微蹙起了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计划外的表情。
我展开那张褶皱的纸,上面的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情绪波动中挣扎: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看。我不敢微信联系你,我怕发现你把我拉黑了。我活该。毕竟是我先拉黑你。”
“这里很安静,太大了,说话都有回声。明哲说喜欢安静,对孩子好。他很好,真的,所有人都说他很好。他记得我不吃香菜,会给我买很贵的补品,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从不让我干家务,从不跟我大声说话。”
“可是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敢说话?为什么我每次想和爸妈打个电话,都要在心里练习好几遍?为什么我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都会想到他‘建议’时的表情?他说我太依赖别人了,以前是依赖你,现在……是我自己的问题吗?是我太糟糕了吗?”
哪怕在法庭上,哪怕已经无数遍读这封信,我还是差点苦笑。
真可笑。你怎么会依赖我呢?明明是我一直依赖你。
是我把你看作唯一不可替代的挚友,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友谊会永垂不朽,是我在你一次次不回我微信、不接我电话后还是自欺欺人,骗自己是你太忙而不是想拒绝这段友情。
我收到的最后一条微信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以后不用联系了。”
我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收到的是红色的感叹号。
我们的感情是断崖式绝交。
那之后的很久很久,我都像失去了一半灵魂的行尸走肉。
我是多么恨你。
我又多么爱你。
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和那股不合时宜的激荡情绪。
我恨她当初的决绝,恨她把我推开,但我又……
如果当初我不是固执地把她当做唯一的感情寄托,如果我没有那么情感勒索,我们会不会仍然是好友?她是不是会更有力量反抗陈明哲?会不会在某个撑不住的夜晚,还能想起我?
这愧疚与怨恨交织的毒,腐蚀了我七年。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
“宝宝今天说,‘妈妈,你不要总是哭,爸爸会不高兴的。’……连孩子都知道,要让爸爸高兴。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庭上一片寂静。
我能想象,陈明哲对亲友,甚至对林柳的孩子们,是如何潜移默化地描绘着一个“情绪不稳定”、“需要被照顾”的妻子和母亲形象。他成功地让最该依赖母亲的孩子,都觉得父亲才是唯一的依靠。他甚至没有让孩子们出庭,避免了任何可能的“意外”,但他的影响,无处不在。
“审判长,”我抬起头,目光扫过沉默的陪审团,最后定格在陈明哲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林柳没有疯。她只是在一场以爱为名的凌迟中,慢慢失去了所有的氧气和声音。”
“我今天站在这里,明知会输,依然要打这场官司。不是因为我相信法律在此刻能惩罚陈先生。”
“而是因为,我必须为林柳举行一场葬礼。一场在法律面前,为她正名的葬礼。我要告诉所有人——”
我的声音终于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法庭回荡:
“你的痛苦,你的感受,都是真实的。有人看见了,有人听见了。”
“这场诉讼,就是证据。”
陈明哲一脸被污蔑的悲愤。
但我看见了他嘴角微讽的笑意。
法官敲下了法槌。
我知道,判决很快就会下来,结果毫无悬念。
但当我转身,看向旁听席上那对老泪纵横的父母,看向窗外那片属于林柳的、灰白色的天空时,我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荡荡。
我突然觉得我老了,我像林柳的父母一样老了。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个夏天。
那个十七岁星空下,说着“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