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银杏》姜小然

24、第 24 章

　　六月的雨下得绵密，敲打着窗户，像是在为这个潮湿的季节伴奏。陆清让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学生的期末试卷，红笔在指尖停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落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混沌的墨色。

　　她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这是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卷，孩子们期待着她能给出公正的评价和建设性的意见。作为语文老师，她深知这些分数和评语对学生们的重要性，特别是在这个即将分科的关键时刻。

　　然而今天，她的思维像是被困在了一层浓雾里，每一个简单的判断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这种感觉很熟悉，是抑郁症发作的前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种状态就会不定期地造访，像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总是在她最需要清醒的时候出现。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程念刚刚发来的消息："老师，这周末有空吗？学校后门新开了家书店，听说很不错。"

　　这是两周来程念第三次主动邀约。第一次是请她去看一场文学电影，第二次是约她去听一个关于现代文学的讲座，现在是书店。每一次，陆清让都找借口推脱了。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是三个月前最绝望时留下的。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但每当阴雨天，那道痕迹就会隐隐作痒，像是在提醒她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日子。抗抑郁药还藏在抽屉深处，用一本旧日记本掩盖着；心理咨询的记录也妥善收在文件夹里，这些都是她无法向程念坦白的秘密。

　　"这周末要批改期末试卷，可能没时间。"她最终这样回复，后面加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这句话半真半假——她确实要批改试卷，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空闲。只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与程念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

　　发送之后，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像是害怕看到程念的回复。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玻璃窗上，像是在为她的谎言伴奏。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她也不知道。直到腿脚发麻，她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那种放空的状态——没有思考，没有感觉，只是单纯地存在着。这是抑郁症最可怕的地方，它会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你的时间和精力。

　　她强迫自己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红笔。这一次，她努力集中精神，开始批改第一份试卷。字迹工整，答案规范，是个认真的学生。她在该给分的地方打上勾，在需要改进的地方写下评语。这个过程很机械，但至少让她暂时忘记了其他事情。

　　程念看着手机屏幕上简短的回复，轻轻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三次被婉拒了。她能感觉到陆清让在刻意保持距离，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既困惑又受伤。

　　她正在宿舍里整理毕业论文的资料，电脑屏幕上还开着文献检索的页面。原本计划这个周末把论文的第二章修改完，但现在却完全没有了心情。

　　"怎么了？又碰壁了？"室友李萌探头过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沮丧，"要我说，你这个陆老师也太难搞了。你都主动这么多次了，她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她可能真的忙吧。"程念为陆清让辩解，"期末了，老师都要批改试卷。高一的学生马上就要分科了，他们的期末成绩很重要。"

　　"得了吧。"李萌不以为然地在程念床边坐下，"再忙也能抽出点时间。我看啊，她就是不想见你。要我说，你也别太主动了，显得咱们多上赶着似的。"

　　程念没有接话，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认同了这个猜测。她能感觉到陆清让的矛盾——明明想要靠近，却又总是在最后关头退缩。就像那天在咖啡馆，明明聊得那么愉快，临走时却那么匆忙，仿佛多待一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点开和陆清让的聊天记录，往上翻看着。那些看似平常的对话背后，藏着太多未尽之言。陆清让总是很谨慎地选择话题，从不过问她的私人生活，也从不分享自己的近况。她们之间的对话，永远停留在最安全的表面——文学，电影，偶尔的校园趣事，但从不涉及内心深处。

　　这种刻意的疏离，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难受。程念宁愿陆清让直接告诉她"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摇摆。

　　"也许我真的该放弃了。"她轻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李萌拍拍她的肩膀："要我说，顺其自然吧。如果她真的在乎你，自然会来找你。如果不在乎，那你再怎么主动也没用。"

　　程念点点头，但心里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和陆清让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在乎"或"不在乎"能够概括的。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感情，都让这段关系变得复杂而沉重。

　　她关掉聊天窗口，强迫自己回到论文上。但那些文字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她的思绪总是飘向那个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人。

　　陆清让在心理咨询室里坐立不安。这是她这个月第四次来复诊了，但情况似乎并没有明显好转。诊室里的布置很温馨，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宁静的风景画，一切都旨在让来访者感到放松。但今天，这些都没能缓解她的焦虑。

　　"最近睡眠怎么样？"医生问道，声音平和。

　　"还是老样子。"陆清让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的布料，"入睡困难，容易惊醒，经常凌晨三四点就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她没有说的是，那些失眠的夜晚，她常常会想起程念，想起她们曾经的点点滴滴。这些回忆既甜蜜又痛苦，让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

　　"药按时吃了吗？"

　　"嗯。"陆清让点点头，"但是...最近感觉压力更大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工作上的压力，还有...人际关系上的。"

　　"因为那个学生？"医生翻看着之前的记录，语气依然平静。

　　陆清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承认："她开始主动联系我了。邀我出去，约我见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为这个困扰感到羞愧。

　　"你害怕她发现你的情况？"

　　"不只是这样。"陆清让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更害怕...害怕自己会依赖上这种关心。你知道的，抑郁症患者很容易产生依赖心理。我不想成为她的负担。"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恳求，仿佛希望医生能给她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但是完全回避也不是办法。你有没有想过，适当地透露一些情况？不必全部坦白，但至少让她知道你现在状态不是很好？"

　　"不行。"陆清让立刻摇头，反应激烈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还那么年轻，不应该为这些事情烦恼。而且...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让她看到我最脆弱的一面。"她的声音哽咽了，"在她心中，我始终是那个从容自信的陆老师。我不想破坏这个形象。"

　　医生没有再坚持，转而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的邀约呢？继续回避？"

　　"我不知道..."陆清让低下头，"我真的不知道..."

　　离开诊所时，雨还在下。陆清让撑开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过一家甜品店时，她想起程念最爱吃这家的芒果布丁。曾经有很多个周末的下午，她们会在这里点两份甜品，一边吃一边讨论功课。程念总是能把芒果布丁吃得干干净净，连杯子边缘都要用勺子刮一遍。那个专注而满足的表情，至今还清晰地印在她的记忆里。

　　她站在店外，透过淋雨的玻璃窗看着里面温馨的灯光。有一对母女正在分享一块蛋糕，母亲温柔地替女儿擦去嘴角的奶油。这个画面让她的心猛地一痛。

　　如果母亲还在，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孤独，也许她就能更好地面对这一切。母亲总是知道该怎么开导她，怎么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而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些情绪的黑洞。

　　程念决定不再等待。周六下午，她直接来到了陆清让的公寓楼下。这是她从林薇老师那里要来的地址，从来没有使用过。站在楼下时，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期待又紧张。

　　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积水的路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初夏的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程念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陆清让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讶。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着，脸色比上次见面时还要苍白。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程念？你怎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我来看看你。"程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总是说忙，我想着直接过来会比较方便。"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紧张。

　　陆清让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开："请进。"

　　公寓很整洁，但整洁得有些过分，像是很少有人居住。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茶几上除了一本翻开的书和一杯水，什么都没有。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秩序感，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程念注意到，书架上那些曾经摆满的书籍现在稀疏了不少，墙上挂着的照片也取下来了，只留下几个淡淡的印痕。

　　"要喝点什么吗？"陆清让问，声音有些紧张。她站在厨房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不用了。"程念在沙发上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茶几下的抽屉。抽屉没有完全关紧，露出一个白色药瓶的一角。她认不出那是什么药，但直觉告诉她，那可能就是陆清让一直躲着她的原因。

　　陆清让注意到她的目光，急忙上前把抽屉推紧，动作快得近乎慌张："最近有点感冒，备了些药。"她解释道，但声音里的不自然显而易见。

　　这个解释太过刻意，程念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陆清让躲闪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婉拒，那些保持距离，那些未尽之言，可能都与此有关。

　　"老师，"她轻声说，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清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这三个月来，你一直在躲着我。"程念直视着她的眼睛，决定不再回避这个问题，"每次我约你，你都有借口。我们之间的对话，永远停留在最表面的程度。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但是请不要这样...若即若离。"

　　陆清让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那一刻，程念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时那个偶尔会流露出脆弱一面的陆老师。只是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加无助，更加让人心疼。程念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揪得更紧。

　　"对不起。"良久，陆清让才轻声说，声音几乎被窗外的车流声淹没，"我不是故意要躲着你，我只是..."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已经说明了一切。

　　程念站起身，走到陆清让面前，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像是受惊的小鸟。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这里。"她说，声音坚定而温柔，"你可以相信我。"

　　陆清让抬起头，眼中盈满了泪水。那一刻，程念几乎以为她会说出真相。她能感觉到陆清让的动摇，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但最终，陆清让只是摇了摇头，挣脱了她的手。

　　"你真的该回去了。"陆清让转过身，声音有些发抖，"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程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她知道，有些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敲开的，有些伤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愈合的。陆清让显然还没有准备好向她敞开心扉，而强迫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好吧。"她轻声说，尽量不让失望表现在声音里，"我改天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时，程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陆清让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肩膀在微微发抖。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无法驱散她身上的孤寂感。

　　那一刻，程念突然意识到，陆清让需要的不是追问，而是时间和耐心。有些伤痛，只能由当事人自己慢慢消化；有些心门，只能由里面的人主动打开。她能做的，就是在门外等待，让陆清让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开门，自己都会在那里。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更加坚定了要陪在陆清让身边的决心。那道手腕上的疤痕，那个藏在抽屉里的药瓶，那些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所有这些细节都指向一个事实：陆清让正在经历着某种她不愿言说的痛苦。而程念决定，无论那是什么，她都不会退缩。

　　而门内的陆清让，在确认程念离开后，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无声地哭泣起来。抽屉里的抗抑郁药瓶仿佛在发烫，提醒着她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真相。手腕上的疤痕也在隐隐作痛，像是在谴责她的懦弱。

　　她知道程念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她还没有勇气坦白一切。那些深夜的崩溃，那些无法控制的负面情绪，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她都还没有准备好让程念看见。那个阳光、优秀的女孩，不应该被她的阴霾所笼罩。

　　窗外的阳光渐渐强烈起来，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陆清让抬起头，看着那些光斑，突然想起程念刚才说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这里。"

　　这句话像是一颗种子，在她荒芜的心里悄悄生根。也许有一天，当这棵种子长大，她就能鼓起勇气，向程念展示所有的伤痕。但不是现在。现在，她还需要时间，来学会如何带着这些伤痕继续生活，如何在不完美的状态下，依然能够去爱和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