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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娜莉莎的风流史 ...

  •   在本文前需要做出一些说明:我同文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娜莉莎在内,都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有幸不同与他们生存在一个年代,而幸好目前而言尚有事情做。因而我不了解娜莉莎,娜莉莎也不了解我,如今有这篇文章的出现,只是因为曾经有人认识娜莉莎、从而向我讲述了有关她的故事。因而我只能算是一些事情的记录者——而不幸的是娜莉莎的故事有很多版本。作为一个不入流的历史秉笔人,我想让读者先了解一下当时的状况是比较必要的:如你所见,可以被人认识、记住并且编造许多或真或假的故事的女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娜莉莎曾于1923年在满春院供职,她负责穿上旗袍或者是绣了金线的纱衣坐在二楼撩拨琵琶。当然有时候也去做一些其他的工作,这一些在野史之中都有着比较清晰的描述。满春院由一间挂满了红灯笼的酒楼和面前一条常年纸醉金迷的街道组成。它坐落于城市的繁华中心地带,甫一进门香粉便铺了满面。白天的时候,姑娘们手里拿着烟枪,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娜莉莎便是这些烟枪中最崭新的那一杆。她是满春院的头牌,是这一丛花色里最惹人注目的那一朵。

      娜莉莎所生活的地方是一座小城,四面均由石头城墙围就,石头上刻着几道斑纹。这是深受一些小孩影响的缘故。这座城市中不缺孩子,他们在街道东奔西跑,拿着树枝玩着打枪的游戏。报童挥舞着报纸穿行于电车道旁。楼上传来几声惊呼。孩子用留长了的指甲在石头上刻字,画一笔虎,或者是学着小画本上刻丁老太太。于是一时间城墙上布满了丁老太太。那些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着锦绣罗缎的孩子一边趴在城墙边缘往外看,一边用手敲着墙头。他们的脚下踩着丁老太太。城外是一片荒芜而渺远的山脉。在山的那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好像荒原上的人并不知道城内究竟有什么一样。料谁想也不知道城墙上站满了丁老太太。传闻娜莉莎所学会的童谣就经由城墙而得:“一块蛋糕大又圆,两片叶子挂中间。三横一竖三道弯,买朵花花三毛三。”

      娜莉莎与不问花第一次就是因为这个童谣认识的。那一年娜莉莎抓着菜篮子正站在街上买菜,不问花从她身后经过,撩起了她的裙摆。

      娜莉莎的双腿白皙而修长,脚上套着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咔咔响。有人说她穿这样的高跟鞋走路,踩一步一个雷声。娜莉莎走在路上,整座城市便随着她而咣咣直响。时至今日都没有人知道不问花那天掀起了娜莉莎的裙子到底要做什么,但效果十分显而易见——不问花把头探了下去,仔仔细细地观察娜莉莎的裙摆之下。然后她放了手。她直起身来,娜莉莎给了她一巴掌。

      但也有的文献说,娜莉莎并没有去对不问花有什么攻击手段。她认为这位姑娘的目光并不只局限于自己的双腿,而是从中窥见了更为渺远的天空。乃至于山脉,乃至于宇宙,乃至于波粒二象性和量子力学。如果仅凭她的两条腿就可以解决人类的许多问题,那么娜莉莎很乐意将裙子掀起来给所有人看。更何况不问花当时只能瞧见她的粉色内裤。娜莉莎一只手拎着菜篮子,一只手揪着她的裙摆。她耀武耀威地对不问花说,好看吗?

      她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内裤十分贴合于其双腿之间的位置。不问花看着她,点点头。她露出一种友善而又神秘莫测的微笑来,指了指娜莉莎的裙摆。那里画着一个丁老太太,不知道是哪个小混蛋的杰作。娜莉莎这才知道不问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想要检查一下娜莉莎的裙子底下有没有长出这东西来:谁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新型的病毒或者是来自于某时某处的专门针对于女子的阴谋。娜莉莎两条腿白皙而修长,往外一蹬,就能将不问花踢出去十米远,就好像兔子蹬鹰一样。而不问花长得与她一般高,比她更白、更可爱、更漂亮。那一天她画着两眼无神的烟熏妆和涂得通红的嘴唇,活像是不眠不休吞吃了两个画丁老太太的小孩儿。她的脖子很长,旗袍的领子正巧遮着脖颈的重要地位。这避免了娜莉莎突然冲上来咬她一口,看起来她很懂得如何规避人们的愤怒。

      但也有一种说法是,娜莉莎在给了她一巴掌的时候顺手给了她一脚。不问花一头撞上后面的水果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不知道她有没有因此滚到护城河里。但在那一瞬娜莉莎看清了她隐藏在旗袍之下的两条腿。一眼换一眼,大家扯平了,我们暂且算不问花只看了她一眼。娜莉莎一拍大腿,哎哟一声。

      她跑过去扶着不问花,光裸的膝盖就这样触碰在地上:“姐姐,你没事吧?”

      不问花翻着白眼,吞吞吐吐地哼唧了半天,最后颤颤巍巍地拿手去指她的腿:“小心……石子。”

      她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后来娜莉莎被传了一趟警察局,她穿着裙子进去,披着西装外套出来。警官很看中她那副摇曳风姿,正巧那日她犯了懒,没有多加装饰,而是略施粉黛。按照文化人的话来说,这便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尽管她是满春院的头牌,但晃一晃手腕,挂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便随着阳光叮铃铃作响。

      这是一个军官曾经送给她的礼物,后来他死在了战场上,噩耗一时传遍家乡。娜莉莎坐在二楼,摇着扇子看着楼下的人群,也许也曾有一瞬的感伤。但事实上那位军官并不算在战死沙场。相传他的死因是某日与同僚相聚,一时兴奋而喝多了酒,摇摇晃晃走出城墙之外时,一时不慎跌落护城河底。彼时他身边还有一位军官,自然也不可能幸免于难。听闻二人被发现的时候还抱在一起,坚硬如铁板,又从那一位倒霉军官的怀中搜出了通敌的证据,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要把这样详细的文书随身携带,连酒局都不放过。

      总之,如果这算是恋爱,那娜莉莎绝对是稀里糊涂地失了恋。但幸好她并没有对这个男人有什么感情,相反,他死了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没了他她照旧是满春院的头牌。总有人说她还爱着他,因为她的手指上总是带着那只戒指,娜莉莎为此不置可否,她喜欢被人议论的感觉。娜莉莎认为真正的灯光之下的女影星、舞台正中央的名角儿都应该接受各式各样的议论。其中自然包括艳闻。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娜莉莎被绯闻缠身,有人说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也有人说她心如钢铁、绝对不会为任何人而动心。那时娜莉莎不只出现在满春院,还出现在街头,出现在巷尾,出现在每户人家的餐桌上,出现在每杯茶被晃动的瞬间。但这些话也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有了这些话她不仅依旧是满春院的头牌,反而还成为了整座城最为出名的花魁。人们爱她美艳,爱她魅力,爱她身段。其中也包括桃色新闻。人们爱她的全部,连随便一个脚印都爱。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如果那个军官幸存归来,这个故事又将如何发展下去,很有可能那一天娜莉莎便厌倦了手指上这一只戒指的款式,如果那位军官并不能很迅速地将他的军饷全部供奉而上,那么娜莉莎将会离他而去。但由于我并不认识娜莉莎,因而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怎么选择只有有幸与她一同生存在同一座城市之中的居民才知道。文献浩如烟海,历史一分两半,在正史与野史之间,娜莉莎的名字好像云一样穿梭不定,关于她的说法神秘而朦胧。但却没有一个人记录过当她得知这个军官死去后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只有一处,来自于满春院的一位常客手中,他冒着生命危险(指家中正妻的勃然大怒),在日记上记下了这样一段话,这于是便成为了我们研究娜莉莎情史的最初文献。

      相传当军官的死讯传回城中时,军官的家人哭哭啼啼,所有的和平主义者均站立在街上默默垂泪。娜莉莎的手上还带着那只戒指,这也许正是爱他的依据。她穿着旗袍,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好像一丛重重叠叠的云。手上带着一只刻着繁复花纹的金镯子。她浓妆艳抹,浑似盛装出行。随后娜莉莎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来人老老实实地报告了有关于她情人的死因。

      娜莉莎也许有些哀伤。她走到窗边。

      “那他们当时正在亲嘴吗?”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这位善良的传话人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问。他大骇之下摇了摇头。

      娜莉莎的神色很显而易见地失望下去。她拿起放在桌子一旁的烟枪,往嘴里塞了一下。

      她半抬着下巴,似乎当真在十分认真地思考:“他们当时正在亲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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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娜莉莎把不问花一脚踹到水果摊上的时候,她的手上就戴着那枚戒指。不过这与纪念无关,她只为了证实“自己很有钱”这么一件事,从而可以更加有底气地砍价:反正就算砍不下来她也买得起。由此,手指上没有戒指的不问花自然比不上娜莉莎富贵,她站立在医院的前台,为不问花一点点数着医药费。医药费不能打价,娜莉莎很痛快地给了。但不问花的精神损失费可以。娜莉莎坐在床前,听着不问花一分一分地给她算。如果有诺贝尔数学奖那么不问花一定名列其中,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会算数的人。

      不问花算她鞋的价,衣服的价,还有头上那朵纱花的价。不知道有没有隐形眼镜。总之,有的没的,确实存在的或者是隐形的,通通一并算在内,等到最终结算的时候,不问花给她开了个天价。

      娜莉莎决定与她交涉一下。她说:“姐姐,我只是满春院的一位员工,我没有那么多钱。”随后她将自己的钱包翻出来给不问花看,里面空空如也——自然是空空如也,因为娜莉莎在事前已经用所有的钱为不问花支付了医药费,包括替她检查是否有脑震荡之类的费用,以此来计算娜莉莎那一脚究竟能达到多少磅。后来不问花与她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说娜莉莎如果去练拳击,那么她的一拳一定可以达到四百磅。撂倒一头猪兴许没有什么问题,到那时候,不问花便不需要娜莉莎为她支付精神损失费了,她恐怕需要给予娜莉莎出场一次的费用:那时她一定是个奥运会运动员。

      娜莉莎笑着说:“我为国争光。”——当然那个年代有没有国又是另一个说法。在1923年逼迫娜莉莎穿裙子的那个夏季,不问花脑袋上缠着白纱布,手臂上缠着白纱布,腿上也缠着白纱布。她说她被娜莉莎一脚踹断了七十二根肋骨,再多一脚,她就可以马上回炉重造。说话的时候她就用那双深黑色的水澄澄的眼睛盯着娜莉莎看。娜莉莎一转头,她也就随之移开目光。

      不问花说:“我知道你是满春院的,可是我也不是那么富裕。我在松竹馆唱歌,一个月才挣两三块钱,如果这次不是你为我支付了医药费,可能我就要赖在医院不走了。”

      她的声音黄莺似的响,清凌凌宛如山涧水流。娜莉莎说:“姐姐,我顶多只能赔你一件旗袍的钱,剩下的那一些,打死我也拿不出来。”

      可不问花根本不在乎她的旗袍到底脏成了什么样子。她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听了这句话,便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旗袍过去看。她长得白,个子又高,因而很有必要注意她的两条腿是否会暴露在空气之中。娜莉莎当时并没有仔细看,等到不问花开始研究旗袍的时候,她才隐约觉得这件衣服也许对不问花会十分不友好。那时娜莉莎突然想起来不问花人仰马翻的那一瞬她看到的那一眼。那一层回忆令她欣喜若狂地站起身来。

      娜莉莎大叫着说:“姐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我踹你一脚,也替你付了医药费,我们扯平了!”

      不问花抬起头来:“什么扯平了?我看你那便看了你,你想怎么着我都可以,但咱们就事论事,精神损失费还得给我付。”

      两人争执不下,急得满脑门都是汗。娜莉莎的裙摆脏了一块,情急之下她一把撩起自己的裙子,将一条腿跪在不问花的病床上,又顺势解开自己的上衣扣,露出黑色蕾丝边的文胸来:“看吧!你不是想看吗?这次让你好好看个够,姐姐,精神损失费就免了我吧。”

      不问花的目光简直要黏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神刀锋一般锐利,又显得有些难为情。

      她把枕头按在娜莉莎的胸口上,让她把衣服穿好。她给的理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如此解放天性,尽管我们的社会要我们快乐且开放。总之不问花就是这样和娜莉莎认识了,两人相识的契机是一笔没有支付完的精神损失费。不问花在医院在摆布之下检查了脑血栓与脑震荡,又平躺在一张冰凉的仪器上被人拿着听诊器听胸口听肚子,后面站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实习生。她的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十分有灵气,眨一眨便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瞧一位实习生便能叫人家把牛奶倒成红酒。可见不问花也许会有一些将人瞬间变成色盲的能力。在医院确认第四次她并没有怀孕也没有因长期饮酒而造成的酒精肝之后,不问花才出了院,彼时娜莉莎的钱包里穷困潦倒,正坐在二楼一刻不停地弹琵琶。她与妈妈签订了契约,每弹一曲边能省一次伙食费,因而弹得极为疯狂。她琴技很高,摇头晃脑,自己就是一支摇滚乐队。不问花出院那天去听过她的演唱会,兴致勃勃地去,灰头土脸地归。后来她托人跟娜莉莎说这种艺术在二十世纪或许有些太过超前,如果娜莉莎努力活活,于二十一世纪大概便能博得她的知音。

      后来娜莉莎被邀请到松竹馆听不问花唱歌,坐在纸醉金迷的灯红酒绿之下,旗袍紧在身上,勒得胸口发疼。她也为不问花留了言,称赞她的歌声宛如天上仙乐,一听她的歌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包括还没付清的那一笔精神损失费。不问花大喜过望,亲自掏了腰包请娜莉莎吃饭,并且在桌上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那一笔精神损失费。娜莉莎很有骨气地回绝了她,她表示就算是把她卖了她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更何况不问花没有任何戴美瞳的征兆,不然她的眼睛也不会只有这么点儿,隐形眼镜与双眼皮贴的费用更是无从下手。

      也许正是这句话触怒了不问花,她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冒犯,因而之前与娜莉莎签订的一切条约突然都不算了数。而娜莉莎为人单纯,不知道不问花的逆鳞究竟为何,她在留言中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并且希望不问花下次不要再让她穿旗袍来。不问花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在三天后,新的松竹馆邀约之中,不问花白纸黑字地提醒她,必须穿旗袍来。

      “穿旗袍!穿旗袍!穿旗袍!”

      不问花写了三遍。

      也许还不够泄愤,她接着在下面写道:

      “穿能够勒死你的那种旗袍,要绿底白花,裙摆开叉到胸口。”

      娜莉莎接到邀约之后便突然变成了文盲。文盲不止,还丧失了一切辨认颜色的能力(我说过不问花也许可以将人一瞬间变成色盲),甚至突然没有了视觉和触感。于是三天后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长裙,好像一位电影女演员一样出现在了不问花的演唱会现场。不问花为了监督她是否穿了绿底白花胸口开叉的旗袍,特意为她留了一张VIP票,站在后台眼巴巴地望,最后两眼一黑。她气势汹汹地前去问罪,得到的却是娜莉莎迷茫的目光。娜莉莎就好像还珠格格的紫薇那样用力眨着眼睛,眺望不问花身后的舞台,大声说:“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不问花给了她额头一巴掌,叫人把她抬出去。

      娜莉莎于是抱紧她的手臂,她在来之前便于全身上下涂满了502。不问花让人把她扔出去就相当于把自己扔出去,而话筒很明显并不能自己唱歌。后台的工作人员焦头烂额,跪在地上哭爷爷求奶奶,娜莉莎也无法让自己从不问花的身上摘下来,最后她双脚离地,整个人几乎伏在不问花的肩膀上。最后演唱会的总负责人和松竹馆的董事会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最终解决方案是让娜莉莎黏着不问花前去唱歌。就这样,不问花完成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演唱: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身姿摇曳地唱完了一首《夜上海》。台底不乏小城的要员,大家屏息凝神地听着不问花唱歌,目光则落在娜莉莎身上——如果没有她,那里可能正是不问花演出专用的露出白皙肌肤与精致骨相的性感设计。只可惜娜莉莎穿的晚礼服是鱼尾样式的,整个人挂在不问花身上像是一条漆黑的鲶鱼。唱“夜上海”的时候便拍拍鱼尾,让人感受到这是在“海上”。事后大家纷纷为鱼成精而感到赞叹,以此来代替付款,没有留下小费就走了。此种大型演出事故令董事会十分愤怒,他减少了不问花的工作量,并且勒令她在家里好好反省。

      不问花因祸得福,放了好几天假,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闲逛。她还为娜莉莎传了个口信,说除精神损失费以外还有松竹馆的违约金,如果她从此丢失了工作,那么就需要娜莉莎来赔偿这一笔费用。不问花在信中来回强调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这无法抑制住她的高兴,短短三天之内,不问花便约娜莉莎出来吃了五顿饭。她穿着与娜莉莎第一次见面的旗袍,头上插了一朵新鲜的牡丹花,妆容简直有如牛头马面一般令人震撼。两只蚂蚱坐在茶馆二楼没节制地喝酒,晚上勾肩搭背跑到典当行讨论娜莉莎手指上那一只戒指的成色,并且成功让娜莉莎忘记了她今晚还有三首琵琶曲要弹。总之,在她们相识之后曾经做过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但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按下不表。现在我们先来介绍一下不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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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问花此人,在文献上的描述并不比娜莉莎多。令笔者感到痛苦的是,她的故事也有很多版本。但总有一点是没有什么变化的:人人都确信她是一位歌女。工作的地点在满春院两条街之外的松竹馆,这是一个专门用以接待高级军官和商界巨贾的娱乐场。与满春院一样,松竹馆里有数十位歌女,而不问花就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个。她长得很漂亮,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而且还有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和一把好嗓子。相传不问花曾经还有个花名,但众说纷纭,每一个观众手中的记录与回忆之中的名字都不相同,谁知道又把不问花和松竹馆中的哪个女孩儿弄混了。所以笔者不记录这种无法确定下来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读者只需知道不问花曾经有过一个花名就可以了。

      不问花有外貌,有能力,有脾气,有钱。就是运气不太好。她与娜莉莎相遇的那一天正好是她年假的第一天,本想到成衣店买两身衣服,谁料却被娜莉莎踹了个四脚朝天。当然,这是她咎由自取,但是从不问花的角度来看,娜莉莎的这一脚确实是十分失礼——她的裙摆上被人画上了个丁老太太,不问花也只是想凑近瞧瞧是否是真的、合格的、逼真的丁老太太而已。可裙子掀开便是一双白皙修长的腿,这让她看呆了。随即面前便是一整片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娜莉莎的头发落到她的脸上,疯狂地刺激着她的眼睑。不问花本来就被一脚踹出去老远(据她而言踹断了七十二根肋骨),如今更是痛苦万分,她眨巴着双眼,想要让娜莉莎把头发从她眼睛旁边拉远点。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娜莉莎的头发刺激得她心头火起。那时她便想,我得要这个女的为我付出代价,我得要这个女的倾家荡产。

      但前文介绍过,娜莉莎没有那么多钱,因而不问花的碰瓷计划就此泡了汤。不过她倒因此而免费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幸好娜莉莎那一脚没给她踹出酒精肝。不问花不爱喝酒,所以酒精肝更是无从谈起,但这笔费用却还是娜莉莎出的,因而算来算去,不问花估计也算是碰瓷成功。她出院后捂着额头在董事会面前哎哟哎哟叹了许久的气,又在听闻工资上涨后活力四射、大展宏图。她有意请娜莉莎前来看看自己一个月的月薪,谁料却弄巧成拙,叫502缠身,回去洗了一晚上才勉强洗掉。后来她勒令不许娜莉莎碰自己,但娜莉莎总是忘记这一条例,走着走着便挽上她的手臂,或者是与她勾肩搭背,踩着二十厘米的高跟鞋,走一步踉跄一步。可惜502功效影响甚远,在事情发生的三天之内,只要不小心叫娜莉莎近了身,那么她就得忍受502所带来的负面作用:两人必须连体婴似的走路。久而久之,不问花简直怀疑她们的血肉将会长在一起,从此共用一个心脏。幸好第四天502便彻底失效,娜莉莎也不必再忧心是否要将不问花一并带回到满春院去睡——然后告诉妈妈这是一位别开生面的女客人。穿着旗袍的女客人。由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即不要小觑502的功效。

      话说回不问花。不问花生人更早一些,她比娜莉莎大三岁。娜莉莎喊她姐姐,只是为了凑凑近乎,妄图让不问花把自己当成亲姊妹:那再谈钱就伤感情,亲姊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的精神就是你的精神。娜莉莎说:“姐姐,你看咱们两个都这么熟了,精神损失费能不能就不赔了?我已经把你看成是我的亲姐姐,咱们同舟共济,同气连枝,如果你觉得你的精神受到了损害,我可以把我的精神分你一半。我很健康。”

      不问花说:“亲兄弟还明算账,亲姊妹就能免俗了?就算你是我亲自生下来的女儿都不行,拿钱。”

      娜莉莎便解开她的扣子,故技重施,说要肉偿。不问花别过脸去,不稀罕她的肉。她没事干的时候日日跑到满春院去看娜莉莎弹琵琶,看着娜莉莎坐在二楼疯狂地撩拨琴弦,她身材丰满,穿旗袍果真显得胸口有些紧。不问花觉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到店里自费给娜莉莎订了两套旗袍,加宽了胸口处。这样穿上去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至少能喘气。不问花倚靠在娜莉莎涂满了香料的窗台上,拉开窗帘,便闻到楼下小笼包店顺风而来的淡淡的香。娜莉莎背对着她换衣服,边换边骂人。她嫌这衣服的颜色衬着她黑,不问花居心叵测。不问花说,你当老娘真羡慕你那二两肉?勒出来难看死了,真害怕你弹着弹着琵琶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摔倒过去。

      她捂着嘴嗤嗤直笑:“那十个满香院都担不起你这责任,最后肯定还是说你自己穿衣不合适。明知喘不过气来又偏要穿。”

      娜莉莎说:“我没花姐姐那么大财力,好不容易刚攒下来一点的钱为了给你垫医药费全花掉了。”

      不问花说:“少在这儿装可怜了,你要真没钱还能搁这儿坐得住?早跑我那哭穷去了。有本事你就去,我来者不拒。”

      娜莉莎说:“你立字据,我真没钱了就找你要。”

      不问花说:“行啊你来,要借多少就多少,随意。”

      但娜莉莎一直没有找不问花借过钱,由此可见这确实只是她的一句托词,娜莉莎手里的钱确实没有她说的那么少。只是还不足以为她自己赎身而已,要这么算,那不问花也算不得什么大富婆。两个人的大腿一般粗,谁也嘲笑不得谁。但不问花只有一点好,那便是她在馆外有自己的房子。据说是曾经一个相好的军官留给她的,后来军官的老婆找上门来,她挨了那阔太太一巴掌。也有人说阔太太险些挥舞着菜刀要去砍她,幸好不问花常年唱歌肺活量足够,一口气跑出去几百米远,只有奥运冠军才追得上她。后来军官举家搬到南方去居住,为补偿那一巴掌或者是传闻中的菜刀之仇,把这间房子和曾经送给过她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不问花并不推辞,照单全收,甚至大言不惭地找军官要了一大笔精神损失费。她把能卖掉的东西都卖了,这才得到这样一笔金钱得以使用。包括军官送给她的一枚钻戒她也卖掉了,不问花得意地说,她敲了那典当行老板好大一笔钱,实际上那枚钻戒并不值得那么多。可是谁让她长得美呢。

      她取下娜莉莎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放到阳光下看了很久,对娜莉莎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她打算卖掉这枚戒指,她也可以帮助娜莉莎得到一大笔钱财。娜莉莎眼睛一亮,动了心,要不问花说出一个数字来。

      不问花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尚且过得去的数。不知道她是谦虚还是有所隐瞒。

      娜莉莎有些失望地把戒指拿回来:“那我不要,太少了,一张船票都买不了。”

      “那是看你要去哪的船票了,”不问花说,“要是想去北方,那这些钱绰绰有余。想要去美国的话就需要把你自己也给典当了。”

      娜莉莎笑起来。她把戒指草草推到自己手指上,抱住了不问花的手臂。她原本邀请不问花今夜到满春院里来猜灯谜,不问花却以今天晚上她会有一场演出为由拒绝了。从盛夏到孟冬,她们那时候认识了半年。娜莉莎的工作并不十分简单,而不问花能挣这么些钱,也说明她很忙。这半年内娜莉莎没怎么开张,不问花身边的男人却换了三个。她不似松竹馆里的其他姑娘,她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酒。她只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牛头马面,还自诩这副妆容十分美丽。至于娜莉莎,她的身价太高,没几个人能出得起,而坐在二楼死命弹琵琶也不是什么轻松活儿,最后她横抱着琵琶当吉他,弹了一曲野蜂飞舞,震撼整个满春院,身价再度飙升,更没人点得起她了。

      而不问花谈了恋爱又分手,手上的戒指戴了一个又换一个,其频繁的感情状况时不时上个新闻头条。就连娜莉莎有时候在满春院里都能听到有关于不问花的讨论,那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听闻不问花又换了个新男朋友。这次又是什么什么商业的大亨,年轻有为,不问花就喜欢这样的——娜莉莎仔仔细细听着,心里感叹不问花可真厉害。她可真厉害。一个谈个恋爱就能让全城人展开讨论的女人该得多有魅力?只不过那时候娜莉莎忘了,如果当真有一天有一人肯为她一掷千金将她从满春院里赎出来,那么整座小城的目光又将凝聚在她身上。但也许是没有这个可能,不问花才一而再再而三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说不问花这几场恋爱谈得似乎并不十分尽人意,娱乐小报也频频爆出与她交好的男人们是否曾有正妻。但也许这种事只有娜莉莎知道真相,不问花某次前来找她的时候,曾经把她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推下来险些丢到窗户外面。她穿着一套新旗袍,颜色花样很适合她,更显得其身材婀娜多姿。那是在她与第三个男人分手之前,娜莉莎邀请她看花灯的前一个周的时候,不问花气势汹汹地赶来,大数此人性能力之稀巴烂。娜莉莎那时候坐在她面前,便又想不问花可真惨。纠缠上来的男人无一不是性无能者。也无怪乎她一个个地骂完又一个个地分手——面上一副衣冠楚楚,唱歌的时候悄悄摸她的腰,方框眼镜之下的面庞端庄儒雅。结果脱下裤子来大惊失色,拿卷尺认真量一量,还需得拽得此人哭爹喊娘。

      不问花捂住脑门:“我的老天爷。”她学着见过的外国人那样在胸口画十字:“难道财富与能力不可兼得吗?我有不少钱,但我自认为我会的可没几个人比得上。”

      娜莉莎说:“你说得对,他们会的就是没有我们多。我之前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我自认为我做得很好,但是他们却始终不满意。这就好像你切好了方糕可是顾客却嫌粘牙一样。是我的方糕不好吗?不,是他们的牙不好。”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问花的眼睛里清凌凌地闪,她冲娜莉莎眨了一下:“但我年纪比你大,懂的比你多。”

      娜莉莎说:“这可未必。”

      不问花站起身来,脱掉她毛绒绒的狐皮大衣。她还是很喜欢旗袍,这是她一辈子都十分倾心的东西。屋内点着一支蜡烛,门外传来几声欢笑。窗外的街道张灯结彩,喧嚣而又陌生,不问花解开她的衣扣,露出她白皙而袅娜的上半身。她很瘦,但是身材很好,肌肤光滑细腻,像一顺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牛奶。那一瞬命运也许达到了某种平衡,故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冬季尚未来临的半年前,不问花掀开娜莉莎的裙子瞧见了她的两条腿。而事后她以同样的动作对这位她曾经冒犯过、也曾经冒犯过她的人发出邀请,而不同于以往,她们都温和驯顺。不问花对娜莉莎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随即她翻过了历史的一页。须知她与娜莉莎其实十分相像,她们都有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眉毛和勾人的眼睛,有骨节分明的双手和修长的大腿。不问花习惯将头发盘起来,娜莉莎则喜欢在脑后挽发髻,但这不过是她们职业的略有不同之处,除此之外,她们往往一直黑发如云。娜莉莎只要往前一站就足以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而不问花的故事全城传诵,她的微笑想要多少戒指就能拿到多少。两丛毛喇喇的尖刺,两锅煮沸了的水。一把琵琶和一束绢花。但须得有一件事情在此说明:

      事中娜莉莎曾经趁不问花繁忙之际,询问过她可否免除她的精神损失费,不问花嗯嗯称好,百依百顺。娜莉莎大喜之,激动万分,因而更加卖力,那一瞬间简直与不问花成为了上天入地第一好。可事后当娜莉莎激动地去找不问花兑现承诺的时候,不问花却又说一码归一码,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相信,女人也不能。她表示娜莉莎那一笔精神损失费开天辟地,叫她用一辈子肉偿还差不多,来一回就想一笔勾销了?做梦!——这就是女人。

      ----

      文献上没有表述过娜莉莎究竟与不问花来过几回,但是有一件诡异的事情引起了笔者的注意:那便是不问花某次身体不好,吐了许多次,在此描述之后便转向了城市的基建方面的记录,等到再度出现“不问花”的名字的时候,她的旁边便多了一个小女孩。

      我们很难说明这个小女孩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或是娜莉莎生的,或是不问花生的。但据文献记载不问花的运气差到了极致,除却那个留给过她房子的军官以外,其他人无一例外都是性无能:而那个军官已经离开她足足两年,除非不问花平生之功绩足以通神,肚子里怀了个哪吒。由此可见娜莉莎的可能性最大,但满春院有一条规矩,便是不许姑娘们怀孕,此措施自然是自己做,可若是不小心中了招,便被逐出院中再也不能回来。这一条倒像当年某些学堂的规则:考试作弊可以,但是不可以被发现。只是其中不同也是天差地别,作弊小抄可以清除,女人的肚子无法清除。我们在记录里从未发现过娜莉莎被赶出满春院的记录,如果当真曾经存在过,那么一定炒得满城风雨——如果她并没有把孩子从嘴里吐出来的绝技,那么这个孩子也注定不是她的。究竟是谁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但这个小女孩确确实实出现在了不问花的身边,不问花为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就问花。

      娜莉莎很嫌弃这个名字,她认为比起叫就问花不如叫娜春花。就问花与不问花重名,且有碰瓷母亲姓名之嫌。但不问花铁了心,宣布如果娜莉莎要为她改名,就先踏过她的尸体。娜莉莎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步子和不问花身躯宽度,认为可行,但当不问花表示会在更前时把她变成尸体时,她收了心。这大抵是个捡来的孩子,而在此之前娜莉莎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不问花拢着小女孩的头发坐在她面前,说是在家里养了几日,养得不怕她了才送来给娜莉莎瞧瞧。她逗着小女孩要她喊姨姨,娜莉莎捂着脸一阵哀嚎,要她喊姐姐。

      不问花说:“喊什么姐姐,她喊我妈妈,难道你也喊我妈妈?”

      娜莉莎说:“你让她喊你姐姐。然后也喊我姐姐。”

      不问花说:“不,花花,喊姨姨。”

      娜莉莎说:“花花,喊姐姐。”

      不问花说:“精神损失费。”

      就这样,就问花多了一个妈妈,也多了一个姨姨。但就问花的出现为不问花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她多了一个女儿,又说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家问她,她一口咬准是自己生的孩子,可到底是和谁生的,她又难以说出来。她带着个孩子,引起了全城轰动不说,还对松竹馆的生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就问花都是交由娜莉莎来看管。也许是松竹馆下了最后的通牒。好在满春院的姑娘们都很喜欢她。她们为就问花抹香粉,又拿出自己珍藏着的胭脂给就问花涂脸蛋。直至把她画成一个福娃的样子,抱着各个屋子到处乱转。

      就问花被捡回来的时候三四岁,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娜莉莎与不问花一点不像。她还小,不记事,在莺莺燕燕中来回穿梭,见了人就咯咯笑。娜莉莎把她抱起来,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那年她二十岁。她亲了就问花的脸蛋一口,闻到她香喷喷的。就问花笑起来,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花花花花。”娜莉莎握着她的手,坐在桌前教她写字,“问、花。你妈妈希望你长成像花一样的大美人,所以才叫你花花,不过我希望你不要长得太漂亮,有一点点漂亮就可以了。”

      就问花捏着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着。娜莉莎把她拢到怀里,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不过如果你一定会长成一个百年一遇的大美人,那妈妈和姨姨都很高兴。无论怎么样还是长得更漂亮要好些,长得漂亮就会有更多人爱你,花花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不过谁爱你也比不过妈妈和姨姨爱你,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妈妈和姨姨呀。”

      就问花在她怀里摇头晃脑,嘴巴里唱着新在满春院里学到的歌。她记不住歌词,只能记得住曲调,一边写字一边乱哼哼。娜莉莎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摇着扇子,看向满春院外独属于小城的乍暖还寒的春光。不问花托人给她捎了个口信,说是今天晚上会来,让她提前和人家打好招呼:把床底那一枚大洋给妈妈送去,以防有人今夜好巧不巧就点了娜莉莎。近日里娜莉莎的身价略微有些下降,但是依旧高攀不起,也许整座城中能舍得点她的只有不问花。代价是一笼从松竹馆前面的店铺里买来的小笼包。

      娜莉莎抱着就问花在屋里读报纸,正巧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姐妹声音响起来:“花姐姐,又来了呀!”随即不问花笑着打开她房间的门。她年岁越长越学会节俭,一年比一年少买新衣服,留着给就问花添置各式各样的棉衣小短裙。她把包子丢到桌上,长舒一口气,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娜莉莎笑眯眯地看她:“花姐姐,又来了呀!”

      “娜姐姐,我想你呢,”不问花坐在她旁边,抬手将就问花从她怀里抱出来,“这几天太忙了,实在没工夫过来,你怎么也不去找我?”

      娜莉莎说:“大忙人,我哪有闲工夫去找你。”

      不问花说:“还说呢!你要是去找我,我还能说是远房的姊妹过来与我同住。不用每天看那些男人的臭脸。哼,臭什么臭?装腔作势的,我看还没你好呢!”

      “本来就不如我好,”娜莉莎有些得意,“你早该知道了。”

      不问花抬起手要去打她。这时就问花救了她一命,她伸出双手,抱住了不问花的脖子。她像只猫儿似的顺着不问花的手臂往上爬。不问花说:“你看看你养的,把她养成了一只猴子!”

      娜莉莎说:“上次你还说孩子不能天天坐在桌子前面读书,要活泼一点。现在她活泼了你又不愿意。”

      “这不叫活泼,这叫闹腾,”不问花说,“再有下次我就开揍了。连你一起揍。”

      就问花挂在她脖子上咯咯笑。一口一个妈妈,声音清脆。她尖叫着告状:“妈妈,今天姨姨不让我吃花糕!”

      “不让你吃就对了,姨姨做得好,”不问花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吃花糕吃坏了肚子又要跑过来哭。今天学写字了没有?”

      就问花被她抱起来,乖乖地点头。不问花抱着她坐在书桌前,空出一只手来铺平纸:“来,写个姨姨的名字给我看。”

      娜莉莎说:“写我的名字做什么,那么难写,我看你自己都不会写。”她把笔帽拧开递到就问花手里:“来,写妈妈的名字。今天是不是教过你了?”

      不问花说:“那你少教一个字!‘问’和‘花’她老早就会写了。”

      娜莉莎说:“老早就会写也不是你教会的。”

      就问花坐在不问花的怀里,好奇地抬头看着她俩。她抱着不问花的脸乱亲,把她的下巴亲得水淋淋的,娜莉莎见了哈哈大笑,她从怀里抽出自己的帕子来按到了不问花的脸上。

      “管管你女儿,”她说,“怎么跟小狗似的。”

      可能对于娜莉莎与不问花来说,就问花什么都可以cos,包括猴子和小狗。包括顺着手臂往上爬的猫儿,包括丁老太太。与城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就问花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学会了丁老太太的画法。教她的是不问花,丁老太太严重受害者。当年娜莉莎就是因为这个踹了她一脚,咕噜噜滚出去数尺之远,踢断了七十二根肋骨。她坐在就问花旁边铺平纸,教她那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口诀:“一块蛋糕大又圆,两片叶子挂中间。三横一竖三道弯,买朵花花三毛三。”笔尖在纸上慢慢地勾着,画得横平竖直。娜莉莎坐在她旁边,也拿了张纸像模像样地画,她画一笔,领着就问花一句句地念:

      “一块蛋糕大又圆,两片叶子挂中间。三横一竖三道弯,买朵花花三毛三。”

      就问花突然说:“花花三毛三,花花三毛三!”

      不问花揽过她:“什么花花三毛三?”

      就问花口齿清晰,斩钉截铁:“买朵花花三毛三!”

      娜莉莎笑起来。她笔下的丁老太太比不问花的可老多了,从侧面说明娜莉莎也许很有些绘画天赋。但是文献中并没有对娜莉莎其他艺术天赋的记载,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她琵琶不错。她与不问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靠音乐吃饭,就问花有的时候也学着不问花喊喊嗓子,或者是抱过娜莉莎的琵琶来打打琴弦。也许她日后当真成为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也说不定,或者是吉他手——娜莉莎用琵琶来弹吉他曲子很有一手。她坐在二楼,眼下是一大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过客。她身价甚高,一个月能等到一个点得起她的就不错了,从十四岁刚入此行的小实习生变成整个满春院的吉祥物,也不失为一段奋斗历史。

      而不问花的故事在这里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前情并没有什么改变,大抵只是说明不问花与她那些可怜的运气之间的故事。如果就人人都拥有且需要的某些夜间生活而言,不问花宁可三更半夜跑到娜莉莎的被窝里面去睡着,也不想捏着话筒,坐在台上百无聊赖地分辨谁的鼻子高。她与军官们、富商们或者是公子哥们约法三章,只要是给了她的东西都不能收回,这是咱们的合同,谁撕毁了谁就是乌龟王八蛋。当然乌龟王八蛋也不少,不问花就托人写了报纸去骂他,自然东西也不会想办法去追回,反正从她手上硬抢走的,她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办法再厚着脸皮乞求他人垂怜。她拿着这些东西一遍遍地跑典当行,一笔笔地乱敲,愈加熟练,舌灿如花。最后那典当行的老板都认识了她,一瞧见不问花来了,立即叫着要拉卷帘门:不问花一把拽住门口紧急施工的店员,笑眯眯地将头发撩到耳后,冲他抛了个媚眼:

      “先生,劳您大驾,”她笑嘻嘻地说,“我这是给你们老板送钱呢。这可都是好东西。”

      典当行老板在屋内大叫:“花小姐,您可别来了!咱们家真的没钱给你了!”

      不问花说:“怎么会呢?老板,真的都是好东西,要不是我急缺钱,我才不会把这些给你呢!”

      老板自然不会听从她的任何屁话。不问花从不擅长在一棵树上吊死,既然这一棵不行,她就去找另一棵。总有一家典当行能受她的骗,这也是她总是劝着与她交往的那些富商开典当行的原因:你总得为你三秒钟的爱人做点什么。剩下的钱攒起来,她把她们留着给自己和娜莉莎裁衣裳。或者是送给就问花,精打细算地去白俄罗斯人开的西点店里买一盒巧克力。娜莉莎把钱交给不问花管,有时候她运气不错,当真碰上了有钱人,一夜弹首琵琶曲,小费便赚个翻番。那时候就问花就有很多的新衣服穿,满春院里的姑娘们也有的将自己不穿了的衣服洗干净裁裁,为小女孩做一条小围裙或者是小帽子。深夜里不问花如果没有熬夜需要去做的工作,她就会去到娜莉莎的房间里睡觉。就问花躺在她的怀里,娜莉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睡着的前一刻,不问花脑袋里还在算账。松竹馆的花小姐掉到了钱眼儿里,由此也展现出几分的可爱来。前文说过不问花是诺贝尔数学奖的预备人,现在只需穿越时空回去劝说诺贝尔设置一个数学奖:那么五百万奖金到手,不问花再也不必为钱发愁。五百万赎十个娜莉莎都足够,如果可以,她还可以买下一家报社,专门报告前男友们的三厘米长度——三点七二厘米,数学要讲求严谨。这家报社的名字就叫《小城数学报》,五毛钱一份,报纸标志就是丁老太太。于是一城墙的丁老太太,一城墙的报纸,一城墙的新闻。其中一大新闻便是不问花进入数学科学研究院,而娜莉莎成为某个摇滚乐队的主唱。她很适合玩摇滚。

      在这一份资料之中,记录者严丝合缝地记录了她们多年之后的许多情况:在三十岁之后娜莉莎终于攒够了钱,她离开了满春院,住进了不问花最初那个军官留下的家里。她在楼下开了一个小店,专门卖小笼包,那是从松竹馆前面那一家早点摊里偷的师——被发现的时候差点没被人家骂死,幸好娜莉莎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笑嘻嘻地一边揉面一边听人在楼底下拿着大音响循环播放。不问花歌唱得不错,不过也在几年之后离开了欢场之地:非她想要放弃这份工作,而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她也应该歇歇了。两人经营一家小笼包店(原来的店铺并没有加以描述,也许已经被排挤离去,毕竟人人趋向于大美女),生活得也算不错。而就问花果真长成了一个大美女,她一米八几,顶破天花板,比妈妈和姨姨都高。她聪明健康,快乐明亮,美丽得百年难遇。不问花还经常敲着她的脑袋说她每天咋咋呼呼得像个小猴子,彼时她身姿伛偻,但是风韵犹存。被娜莉莎说对了,很多人爱着就问花,她在大学里受到了无数男生的追求。后来经由学校推荐到国外留学,一时间成为了小城之中新的谈资:接替不问花和娜莉莎的新的谈资,由她本人的能力与优秀而组成,第一次冲破了美貌与魅力的桎梏。娜莉莎把戒指给她,那时候这是她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后来就问花一直戴着那枚戒指,直到她选择正确的人踏入婚姻的殿堂。那时候她二十五岁,比谁都清醒从容,比谁都相信爱情。她还问过不问花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就问花——不问花直起身来,抱着肩膀,放开声音喊她:“你觉得叫管他妈的什么花好听吗?”

      这是一份极为详细的文献,笔者并没有进行扭曲或是改变,书上怎么写,搬运到这里便怎么写。故事的第一个分支便长成这个样子。但事实上,娜莉莎与不问花的后续尚且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是不问花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小城,远赴他国。有一说是最初的那个军官想要来补偿她,于是便在战火纷飞之前紧急联系到了小城之中的不问花。不问花一听这话,先是眉毛一竖,紧接着大喊大叫起来,简直要掀翻桌子:

      “他还来找我干什么?哈,他想收回这间房子?我绝对不同意!”

      那位军官于国外生活得很好,可见足以雇得起许多用人,于是分了两个回国前来架着不问花走。那时大概是1926年(文献上并没有详细时间,只是根据所描述就问花的年龄进行推断),战火即将烧到这个小城,满春院少了人来人往,倒是多了娜莉莎几分清闲。不问花坐在她的房间里左摇右摆。娜莉莎抱着就问花,教着她一首简单的琵琶曲子。娜莉莎说:“要你去你就去,留在这儿对花花也不好。”

      不问花说:“我才不去呢!你以为他有多好,哼,有老婆还出来找女人,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跟他吵一句架,转手就一枪崩了我。”

      娜莉莎说:“好骨气!花姐姐,你要是之前跟典当行的砍价也有这骨气就好了,咱们的路费还能多一笔。”

      不问花这才笑开来。她扭扭腰,水蛇似的缠到娜莉莎的手臂上。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凑过唇亲她的侧脸。你看其实她俩就是这样,她们表示爱的方式比较简单,其中就包括亲亲。其余某些大抵有所不同。许多人的爱隐藏在话语里,你得有点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才能从中分辨真假。幸好在这方面不问花和娜莉莎都是阅读理解十级学者。不问花的口红还没有擦掉,简直把娜莉莎亲成了一只红蜡笔。她又想去亲就问花,被娜莉莎拒绝了。

      那时候她们正商量着离开这座小城的事。文献里没有记载过她们当时到底攒了多少钱,但是根据对话来看,可能还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路费。但是她们的确有这么想过,所以笔者便由此而进行记录。再次进行一次重复,她们曾经有这么想过。也许这也是娜莉莎能够劝服不问花登上离乡的轮船的原因。这一笔钱两个人不够,但是一个人可以。娜莉莎说,让不问花到那个狗日的那边去,自己暂且留在国内,去往她们约定好的那个地方。咱们总能再见的。不问花趴在她肩膀上沉默,抬起头来,娜莉莎被她亲成一支红蜡笔。

      不问花说:“等到安置下来,你务必与我来信。”

      娜莉莎说:“放心吧!就算是有黑风老妖来抓我,我也给你写信。”

      她们在港口前相视一笑。就问花跟只猴子似的在旁边到处乱窜。小女孩尚且无法准确感知离别,但是娜莉莎和不问花也不是很伤心。年纪小的那个抓住另一位的手,上下晃了晃。这是她们从日积月累的观察之中所得到的表示礼貌的动作。不问花披着大衣,围着围巾,抱住了娜莉莎的脖子。她还是很年轻,很美丽,一走一个摇晃。身后的轮船宛如贴纸般岿然不动。她冲娜莉莎点点头:“走啦。”

      娜莉莎说:“花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时刻给我来信。”

      正说着话,突然港口一阵骚乱,有人发现了她们正站在这里握手,尽管娜莉莎已经戴上了墨镜,而不问花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暴露的是娜莉莎的一声“花姐姐”,旁边的人顺势转过身来。瞧见娜莉莎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某种诡异的激动来。他张开嘴,啊了半晌,方才一把拉住娜莉莎的手,上下摇晃起来:

      “是你!娜莉莎!满春院的头牌——娜莉莎!”

      娜莉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自己这么火。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怕了,随之更多的人蜂拥而上,有的拉着娜莉莎,有的抱着不问花,还有的帮忙牵着就问花,均要一睹这两位小城新闻常驻者的真容。一时间人人都是私生饭,哭喊笑叫络绎不绝,其场景诡谲宛如萨满围炉跳舞,又好像以为膘肥体壮的大汉当众表演脱衣上钢管。

      娜莉莎哎哟一声,明白自己防护措施做得不够,赶紧将不问花送上了船。一众人追着不问花去了,嘴里还喊着“签名”“握手”之流,简直要把不问花挤得头掉。她在人群中艰难地回身,看着娜莉莎喊“哎——”,娜莉莎冲她招招手。随之她笑了,娜莉莎也笑了,不问花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轮船,瞧见港口一片狂热,宛如海洋沸腾。

      就问花哪见过这阵势,抱着不问花的大腿,哇哇大哭起来。不问花把她抱起来,只觉得她重得像只一天吃七顿的猫。港口的人冲她用力摆着手,不问花把就问花举到前面,人人担心她会不小心撒手把人丢到海里去。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直到就问花停止哭泣、轮船开始运作。彼时来自于不问花身上的狂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群众是聪明的,他们知道一个跑了,另一个还在呢——紧急想要再度把娜莉莎牢牢抓在手中。作为存留下来的人,娜莉莎接受了小城日报的采访,并且亲手教授人们应当如何画出看起来很苍老的丁老太太。后来足足有三个月,娜莉莎都在娱乐小报的风口浪尖上行走,她以特殊的弹琵琶的技巧组建了一支摇滚乐队,从此除却“吉他手”,又多了一个“琵琶手”,还因此上了两次美国的时代周刊。照片上她向着人们竖着食指。但这很容易眼花。这个难写的名字也突然拥有了国际范儿,娜莉莎一炮而红,成为1926年最具音乐潜力的摇滚新星之一。

      有人前来采访她,有意套出娜莉莎曾经有过几个前任。娜莉莎彼时刚学了英文,简单了解了一下基督教的信仰。她学着西方人说:“我的上帝。”

      记者欣喜若狂,振臂高呼道:“我的上帝!”

      娜莉莎看着镜头,很坚定地点头:“我的上帝!”

      不出几时,娜莉莎的故事便传遍了整个地球,各国报纸把她写成一个守身如玉的修女,她的心里曾经只有至高无上的信仰。当然只有这份文献与笔者才知道,娜莉莎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当时只学会了这样一句英文。后来她自然就再也没有重复过这个乌龙。现在你们也知道了。

      总之,无论如何,娜莉莎也过得不错。也许她后来又与不问花相聚——自然在我看来,她是必然会实现这一点的。那时候的娜莉莎功成名就,她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且把琵琶当吉他弹也很明显需要一些天赋,我们可以认定娜莉莎便是那天选之人。城中也因此为她取了花名,一个叫“丁老太太之神”,一个叫“琵琶女神”。说句实话,以我不太标准的现代审美来看,这两个名字一点儿也不好。首先并没有从中表述出娜莉莎的本质:自那之后,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同性恋。就算不是也有着女同性恋的倾向,毕竟她天资聪颖,于是性取向也聪颖。自那后世界掀起一阵女同性恋的热潮:男同性恋暂且放放,因为大家都很想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进行夜晚生活的。娜莉莎摇摇手指,不置可否。这个问题叫不问花来回答或许会更好。但事情的真相正是当时采访娜莉莎的正是一位法国记者。而法国记者不会说中文,娜莉莎也不会说法文。

      以笔者朴素的情感,我很希望娜莉莎可以去学学法语。法语是一门很浪漫的语言,我们希望这世界上我们爱的人都学会浪漫。但其中有一点我不太好意思说,说了怕会被人所诟病:那就是我也很想知道女同性恋都是怎么进行夜晚生活的。如果娜莉莎懂得法语、并且会说法语,那么这一切都迎刃而解。可惜她不懂,所以我们只能去问问其他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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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便是本人所曾经读过的有关于娜莉莎的相关文献,其中不问花的较少,而就问花的更是少之又少,可能有些偏误,敬请读者谅解。但是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针对于另外一个文献的描述,笔者认为还是应当展现于众人面前:毕竟我只是个历史记录者,在本文的第一段提到过,我并不认识娜莉莎,也不认识和娜莉莎相关的任何人。简而言之,我不认识娜莉莎,不认识不问花也不认识就问花。我只知道娜莉莎曾是满春院的头牌,不问花是松竹馆的摇钱树,而就问花是她们的女儿,是她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儿。倘若以1923年为线,根据就问花的年龄推断,她们的故事应该发生在1923年至1928年之间。或许有所偏误,希望大家指出。

      接下来介绍我所读到的另一个故事:不问花并没有登船前往美国,在故事的前半段,她与第二份文献所描述的生活相同,那便是对战火即将烧到这个小城的概况的描述。相传不问花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她早在几年前便开始呕吐——如最开始出现就问花的那段时间,她只是有呕吐情形的记录,但却没有人对她的肚子进行过一番描述。也没有人知道就问花到底是不是她生下来的。但这无关紧要,需要知道的是,那时候的不问花刚刚二十二岁。呕吐之后她开始咳嗽,从最开始喉咙中堵痰,到后来开始干咳、咳血,身体每况愈下。娜莉莎很害怕,那一段时间不问花无法去工作,她到不问花住的屋子里面守着她,每日每日抱着她躺在被子里。她问不问花说个事情都说不明白,每天都在笑,又每天都在哭。不问花摸摸她的脸,说,是我得了病,又不是你得了病。她嘲笑她没有一点抗压的水平。不问花说,如果以后你的头牌位置被抢了怎么办?看现在这样子,恐怕你要哭死。

      娜莉莎什么话也不说。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往往有各种各样囫囵吞枣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她曾经会很快乐,这样的笑容出现在男人面前、女人面前、不问花面前,而面对就问花时更甚,她从中感受到了久违的、专属于娜莉莎本人的快乐。也感受到了独属于不问花的快乐。那种快乐势必使她永生难忘。

      不问花第一次躺进医院的时候很害怕。她一生没有怎么去过医院。以前不过去看看嗓子,上一次住院还是在娜莉莎狠狠踹了她一脚,踹断她七十二根肋骨:她自始至终都这么说,但我们都知道,人只有二十四根肋骨。可见不问花不仅能使人变成色盲,还能突生肋骨。娜莉莎坐在床边陪着她,她把就问花交给满春院的姑娘们照顾,而其于满春院那头的违约金已逾千万。这代表她不得不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疯狂地继续弹琵琶。不过曾经也不是没有过,不算什么大事。不问花拉着她的手说,回去吧。她的身体上开始冒出一些胀泡,她的胸腔宛如一只拉风机,呼吸一次便呼哧作响。她高热,咳嗽,头疼,无比虚弱。她双眼昏花宛如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不问花拉着娜莉莎的手,说,回去吧,回去弹你的琵琶。回去看看花花。

      娜莉莎说,等我们攒够了钱,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她还是什么也不说。不问花说,我想看看花花。她的全身上下都好像被绳子束缚住了一般,连脖子都很难转动。不问花说,不过你不必与我吃味,我不会去想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有这个病。不问花笑了笑。胸腔呼哧作响。她说,我只想你和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想我的女儿。

      据说最后不问花在她的家中死去。她死在娜莉莎的怀里,刚刚说完她想要喝一口水。她此时并不算贫穷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治不好了。不问花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于是她要求回家。就问花坐在满春院里,她也知道妈妈现在情况很不好。但是娜莉莎除了把她抱去见过一次不问花,其余时候都让她在满春院里留着学写字。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娜莉莎那样上过学,很多姑娘的知识储备甚至还不如娜莉莎充足。那时候的不问花躺在娜莉莎的怀中,抱着她的脖子,想要再度把她亲成一支红蜡笔。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成一张薄片,在沙堤之上磨损过数年,最终即将断裂成两半。娜莉莎说,我去给你倒水。不问花说,等等。那时候窗外春光无限。不问花说,天气真好。

      据说那时候的不问花想要个答案。她对娜莉莎说,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说,认识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说着说着不问花笑起来,她的眼中突然闪现出某种异常的、光辉的神采。也许她想起了那一年大街之上掀起的裙摆。娜莉莎依旧年轻,她的双腿尚且白皙修长。在那之后不问花有很多次都看到过当年娜莉莎的粉色内裤。粉色显人黑,但她觉得这很衬她。娜莉莎那一年是个少女,她就好像风一样飘忽不定。她坐在二楼抱着琵琶垂下眼睛时与自己对视。她的嘴唇温热,她写字很好看。她很会弹吉他。不问花说,有机会,教我弹吉他。

      据说那时候不问花发誓自己将不会说很多话。但是她做不到这件事,在不问花的世界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承诺了但却无法做到的事情之一。她拉着娜莉莎的手,不再像医院里一样妄图赶她走。她曾经以这把好嗓子出名,但却现在只有一个听众。娜莉莎撩开她的刘海。不问花一阵阵地冒冷汗,她难过、不舍而痛苦。却独独没有害怕。

      不问花说,你觉得我该害怕吗?不,我不会。我相信这将带领我走向一个新世界,可是我舍不得你,和我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过女儿,我想看着她长大,我想看着她长成一个大美人,或者不漂亮也没有关系。我希望她健健康康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是我们的女儿。有了她我就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我们的女儿,因为我们的女儿。娜莉莎,那是我们的女儿,所以我舍不得现在死,但是我不害怕这个时候死。

      相传不问花那个时候叹了口气。她对娜莉莎说,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和你睡觉,我当时就想,你长得真漂亮,也真明白应该怎么做。我就是这么肤浅的女人,娜莉莎,我可真喜欢你。那一年我掀开你的裙摆看到你的腿我就喜欢你,但没有那双腿,我也会喜欢你。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为什么到了这里,又为什么在做这件事。可是我爱你。

      不问花说,你说我叹气是后悔吗?也许是吧,我只后悔没有早点爱上你。

      据说不问花死前的那一刻手里还攥着娜莉莎的手指,她对她说不要忘记我。她说不要让我们的女儿忘记我。随后她死去,就好像一条河流在汹涌涨潮之后突然枯竭。相传她最后的时刻心脏咚咚,又在一瞬间停止了动作。时间在一刻也停止了动作。娜莉莎看着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曾经娜莉莎爱笑、爱闹、爱说。她爱抱着不问花的手臂,爱从不问花的手里抢走她正在吃或者用的东西。在满春院外的一个明媚的春天里,不问花死在自己的家中,死在娜莉莎的怀中。相传她死的时候依旧美丽万分。她身上的疱疹消失、红肿退散。她不再咳嗽。她像一副油画一样永恒地停留在窗帘之外的黑暗里。娜莉莎依旧没有钱,她到最后也没有付成不问花的精神损失费。她们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她们短暂的相处时间中,娜莉莎与不问花谁也没有说出过那几个字。只有不问花在最后的时刻将其全盘托出,可在此之前,她们全都知道。如果不问花不死她们也会知道。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简单,你稍稍眨一眨眼,那个人便明白了。

      最后能够记录下来的是娜莉莎的结局,相传在战火即将烧来的前夜,大街上人仰马翻,人人想要逃出城池、逃出这个生活多年的地方。没人找得到娜莉莎在哪,后来有人发现她在一座公寓的卧室里上吊而死。旁边放着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她恳求大家把她埋到那里,如果有好心人可以看得懂她的文字。娜莉莎死得悄无声息,谁也没看出来她有过这样的打算。后来有人说她上吊的地方正是那一年不问花死去的旁侧。她跑到她死的地方来自杀,一切昭然若揭。

      当然也会有人认为这一份文献并不真实,因为就问花的行踪在这里完全没有记录,如果娜莉莎就这样把就问花丢弃在战火之中,那么这完全不像她的作风。但是如果娜莉莎将就问花托付给了满春院的姊妹,让她们在那些人仰马翻的马车中混出了城外的话,也是可以解释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真实与虚假不过就是一念之差。比如在娜莉莎与不问花产生最大矛盾冲突的那一夜,娜莉莎打扮得像个灰黑色的鲶鱼,将自己全身上下涂满了502——你认为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吗?除非她学会像僵尸一样蹦着走,而城内的所有人都已经对此心照不宣。但是资料上是这么写的,我们便也只能这么记。有时候我也会很惊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娜莉莎的一脚真的有四百磅吗?她真的会像弹吉他一样弹着琵琶、但为什么不问花没有与她组成一个真正的摇滚乐队呢?这一切都没有解释,但是历史是这么写的,所以我便也这么写吧——我不认识娜莉莎,也无法穿越回去亲眼目睹她的结局。故而我们便也都当这些是真的吧。

      当然也有人猜测过娜莉莎和不问花的关系。有人认为她们并不是女同性恋,并且指出,女同性恋之间的爱情故事会比她们曲折得多。娜莉莎也只是拥有一个普通的恋爱过程,她一点儿也不风流。其实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说娜莉莎并不爱不问花,不问花也只是想要找一个熟练的夜晚生活的工具,但是你无法否认娜莉莎确实拥有了一个可以长期经营的关系,而不问花的运气的确很差。她们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长相厮守的可能:现在已经实现了。所以她们不必再去羡慕别人。

      在娜莉莎的故事里有过两次奋斗。一次是她当上满春院的头牌,另一次就是把不问花捞到了她的床上。前者是她的努力,后者还得仰仗不问花自己。有些事情我们并没有提及,那就是娜莉莎十四岁进了满春院。她美丽而活泼可爱,牢牢占据着花魁的位置。我们都知道美丽更新换代。但是美丽从不消弭。她很会弹琵琶,除了会将琵琶当吉他弹之外,她还很会弹奏一些困难的曲目。不问花喜爱她的音乐天赋,她们应该去找到门路组建一个摇滚乐队。娜莉莎见识过很多男人,但是她并没有谈过恋爱。不问花是她的第一个爱人,也是最后一个。有人说在她死的时候看不到手上那枚戒指,据说是抵押给了典当行,将那一笔钱给了那位托付了就问花的姑娘,恳请她照顾好她的女儿。她们的女儿。后来城墙倾圮,高楼坍塌。满春院的栏杆结满蛛丝,松竹馆被一把火燃烧殆尽。历史变成灰沉沉的一片,四处都有烈火烧灼的声音。如果让娜莉莎和不问花看到这一切,也不知道她们会感到快乐,还是觉得可怕。

      这个故事就此完成在这里,但是作为写作此文的作者而言,我尚且还会有一些疑问所在。我很怀疑这一些故事的真实性,因为从我的逻辑看来,娜莉莎应该是不问花,而不问花应该是娜莉莎。满春院是一座青楼,而松竹馆则是一家歌舞厅,同为娱乐场,一个传统,一个近代化。如果唱《夜上海》的叫娜莉莎,抱着琵琶端坐二楼的叫不问花,将会更让我有代入感。但事实上娜莉莎与不问花叫什么名字、做的是什么职业并不重要。她们只是在渺小的历史角落被遗忘的讨生活的人。就算其中一位是女军官、另一位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女教师,如果她们之间想要产生爱情,那么也总有会被掀起裙摆的一天。就好像你无法想象在娜莉莎的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摇滚曲目一样,她们的故事所可能拥有的任何版本都将在世界各地逐一实现,而你并无法猜测又有谁从中看到了自己。对一个故事进行评判,实际上就是在对命运进行揣摩。谁也不知道命运到底是个什么样,正如行文至此,我们都不知道就问花到底去了哪儿。也许她真的长成了一个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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