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了地府刮刮乐》龙恩佑

14、第 14 章

　　萧望亭僵在原地。

　　他看着“楚越”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嘴角那抹艰难维持、却熟悉到让他心脏绞痛的弧度。店内劣质香烛的气味依旧呛鼻，盘旋的烟雾模糊了周遭的肮脏与破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流淌着泪与笑的脸。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生怕一丝微风，一句言语，就会惊散这如同晨露般脆弱的幻境。

　　易露的魂魄透过楚越的双眼，贪婪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七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那双曾盛满清冷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疲惫的红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她看着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多想如生前一般，伸手去抚平那上面的纹路。

　　可她不能。

　　她只能这样望着他，让无声的酸楚在静默中汹涌。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却也更温柔，“是我。”

　　萧望亭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易露知道，他怕。怕一开口，这借来的片刻温存就会烟消云散。

　　而她，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太像她还活着，太像他们只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分别。她几乎要沉溺进去，忘记自己是地府一缕即将归去的孤魂。

　　可这一趟人间之行，她看透了太多。躲在暗处看着他日复一日活在回忆的牢笼里，她才明白，自己在地府苟且地“熬汤”，自以为不打扰是对他们好，是何等的自私和误解。

　　“萧望亭，”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穿透了所有波澜，“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萧望亭猛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无法承受这句话的重量。泪水终于从他紧闭的眼缝中溢出，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他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出青白色。

　　易露看着他压抑的痛哭，魂体都在颤抖。她知道，这些年，每一个劝他“向前看”、“开始新生活”的人，都像是在用钝刀割他的肉。那些话，每一次都让他心头冒血。

　　她心疼。

　　可易露知道，有些话，必须要她自己亲口来说。

　　这次的中奖，于她来说，真的是天赐的机会。

　　“但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烙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你的还没有。”

　　萧望亭倏地睁开眼，通红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易露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坚定，更温暖：“连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她顿了顿，用尽了魂魄全部的力气，“这才是对我最好的爱。”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香烛快要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在昏暗的空气中袅袅盘旋，光线愈发朦胧，将两人的轮廓都模糊在阴影里。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好不好？”

　　从前她还在时，无论他因何事冷着脸、抿着唇，脾气绷得再紧，只要她用这样的语调，这样望着他，那双眼睛里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光，萧望亭便什么原则都溃不成军。

　　她总有办法让他低头。

　　如今，她依旧这样问他。

　　隔着七年时光，隔着无法逾越的生死。

　　萧望亭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胸腔。

　　许久，他终于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得到了他的应允，易露魂体深处泛起温柔的涟漪。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从借来的躯壳中缓缓抽离，如晨雾般轻盈地飘向萧望亭。

　　没有实体的魂魄轻轻环抱住他，这个跨越阴阳的拥抱感受不到温度，却承载了她所有的眷恋与不舍。她将虚无的脸颊贴近他的耳畔，用只有灵魂才能传递的波动，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句呢喃：“谢谢你的爱。”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影如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消融在昏黄的烛光里。

　　楚越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属于易露的神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本人惯有的、带着几分精明和慵懒的眼神。然而，当她下意识抬手摸到自己脸上冰凉的湿意时，她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泪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她。这不是演戏，这不是她为了骗钱而挤出的鳄鱼眼泪，这眼泪是真实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敬畏和羞愧。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灵魂”的重量，仿佛一个无声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萧望亭缓缓站起身，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钱夹里取出厚厚一叠钞票，放在桌上，比之前说好的“加三成”还要多。

　　楚越看着那些钱，猛地摇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不……不用了……”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对灵魂的敬畏。

　　萧望亭没有停留，他掀开那暗红色的布帘，走进了外面清冷的夜色中。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靠在巷口冰凉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

　　他从小就顽固。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父亲激烈争吵，他负气离家出走。是易露在公园滑梯底下找到了蜷缩的他。她递过来一个捂得热乎乎的面包，小声劝他：“你干嘛那么倔，听他的不就得了？”

　　少年时的萧望亭梗着脖子，声音冷硬：“我这辈子，没服过软。”

　　易露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听我的么？”

　　那是冬日难得的一个暖阳天，中午的阳光金灿灿的，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下来，落在她毛茸茸的头发和带着笑的脸上，温暖得不可思议。

　　他望着那片阳光，和她眼底的澄澈，紧绷的肩膀一点点塌了下来，很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听就是一辈子。

　　从遥远的记忆中抽离，指尖的烟已燃到尽头，烫了一下手指。

　　萧望亭将烟蒂捻灭，直起身，拉开车门。

　　回到家，他罕见地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第二天，他发了一场高烧，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

　　体温灼烧着理智，他在昏沉中辗转反侧，生命的光阴被压缩成走马灯，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反复上映。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涌现，他们小时候，奶里奶气并排在一起看动画片的模样，上学时，她哭唧唧求着他讲题时仰着头的可爱，她十八岁生日时被奶油糊满的脸，婚礼上头纱下羞涩的笑，还有最后那一刻，她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温度。

　　而这一次，在意识最深处的迷雾里，他终于如愿地、真切地梦见了她。

　　没有借助任何通灵的骗局，没有借助任何外力的暗示。她就那样自然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鲜活如昨。

　　场景猛地切换，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地府。周遭是朦胧的灰雾，隐约可见排着长队的亡魂，空气里飘散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又混合着草药的气息。

　　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内心一片空白，只以为自己终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然后，他看见了易露。

　　就在不远处，一口巨大的锅灶前，她系着围裙，手持长勺，正专注地搅动着锅里泛着微光的汤水。她的侧影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连低头时鬓边散落的那缕碎发都分毫不差。

　　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望见是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像是等了许久一般，自然而然地冲他摆了摆手，唇角扬起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你来了？”

　　萧望亭望着她，喉结微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易露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她放下长勺，随手舀起一碗清亮的汤水，递到他面前。汤水在碗中微微荡漾，泛着奇异的柔和光晕。

　　萧望亭目光落在碗上，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抿着唇，没有伸手去接。

　　易露见状，不由得轻笑出声，声音像带着地府微风的暖意：“放心，这不是忘情汤。”她顿了顿，看进他深邃的眼眸，“不是喝了就忘记所有、赶着去投胎的那种。”

　　萧望亭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脆弱。

　　“这是……”易露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好东西，你不信我么？”

　　萧望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他伸出手，接过那只温热的碗，仰头将汤水一饮而尽。汤水划过喉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甜与温润。

　　这时，易露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快而带着些许嗔怪：“对了，别再过度健身了。其实我骗你的——”她眨了眨眼，“我就喜欢你原来那样。”

　　萧望亭怔怔地看着她，记忆猛地被拉回到少年时代。那时电视上流行各种健美比赛，他曾经忐忑地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她当时笑嘻嘻地指着屏幕上肌肉虬结的选手，说喜欢那样满身腱子肉的，有安全感。

　　这句玩笑话，却被他悄悄藏在心里，成了执念的一部分。后来总想着等事业有成，等给她更好的生活，再去做这件事，却一直耽搁着，直到她离开，他才惊觉连这么简单的承诺都没能兑现。

　　“你——”萧望亭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她都知道，都看见了。

　　易露温柔地点头，不再需要言语。她的目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

　　——是的，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