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世菩提树下死》谢小禾

6、第 6 章

　　“阿离，你没事吧？”谢明秋看着医生拿走大袋血浆，吐吐舌头问。
　　卫离面色很坏，但精神尚好：“没问题。”
　　“喂，让你们的医生争点气，别浪费了我家阿离的血。”谢明秋扭头对陈子平悄声道。
　　陈子平摸摸头，嘿嘿笑。
　　“那个人——他到底什么病啊？”卫离问。
　　“血友病。”陈子平道，皱了皱眉。
　　卫离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荒谬感，来不及细想，孟安越推门进来：“卫小姐，首长要见你。”
　　“刚抽了那么多血，也得让人休息休息呀。”谢明秋小声嘟囔。
　　卫离摇摇头，起身随孟安越去。
　　穿过几重警卫，走进一个小房间，卫离看见那位“首长”端然坐在椅上，一张面孔如石雕坚硬，目光锐利如鹰隼，卫离不自禁略低下头。
　　“抬起头来，卫小姐。”他的声音沙哑沉着，真正的不怒而威——这把声音，也许在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下达了无数冲锋、剿杀、袭击的号令吧……乱世中的英雄，万千枯骨成就的将帅……卫离开始胡思乱想……
　　那位首长大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卫离面上露出神游天外的迷糊神态，目光反倒轻松柔和了起来，唇边竟浮现一抹笑容。
　　孟安越在一旁低咳一声。
　　卫离一惊，方收敛心神，尴尬地牵出笑容。
　　“这个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首长大人少有的微笑：“名字是叫卫离吧？”
　　“是。守卫的卫，离开的离。”卫离老实地回答。
　　“哪里人啊？”
　　“南京。”
　　“父母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政府公务员，妈妈是医生。”卫离一五一十地说。
　　“好，”首长颔首，轻描淡写地问：“到这里来后进展怎样？”
　　卫离一怔：“您什么意思？”
　　首长大人微眯了眼，锐利的目光手术刀一般定住卫离，两人沉默对视，房间内的空气陡然凝固一般。
　　卫离思索片刻，困惑地蹙眉：“首长您不会是问阿明他们的婚礼吧？他们……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差的不过一个仪式，其实……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也没什么对不对？”
　　孟安越听得干笑——这家伙，说的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
　　首长大人愣了愣，绷紧的面容又慢慢和缓，淡淡地道：“小孟，你们这里谁要结婚？”
　　“陈子平和卫小姐的朋友谢明秋。”孟安越道。
　　“嗯，结婚是件好事情，难得人家姑娘肯到这地方来，婚礼要好好准备，别委屈了小姑娘。”首长仰头叹了口气，站起身道：“那边情况怎样？我去看看。”
　　卫离乖乖跟在他身后。
　　那个人已经从急救室转入病房，门外一米肃立一个全副武装的狱警。仔细一瞅，他们的手都紧张地按在枪上，随时待命。
　　卫离微微一哂——至于么，人都病成这样了。
　　首长也没进门去，只隔着玻璃看了几眼，然后转头对孟安越低声吩咐着什么。
　　卫离乘机往里张望，只见那人半躺在床，颈下垫着止血的冰枕，出血大概好歹止住了，但他一张面孔极惨淡的白，越发显得浓眉清寒长睫枯槁。
　　卫离望着，有些怔怔的。
　　忽然，那人微侧了头，抬眸，乌漆漆的墨色眼瞳眸光幽暗，似乎并无焦点——卫离却不由退开一小步，呆了呆，猝然转身。
　　“啊！”不知什么时候谢明秋站到了卫离身后，被卫离仓促的脚步踩了个正着。
　　“对不起。”卫离低声道歉，继续走。
　　“阿离……你觉得怎么样？”谢明秋追上去。
　　“什么怎样？”卫离不接她的话。
　　“我当然是问……那个人……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样子吧？”谢明秋似乎还在惊诧。
　　卫离沉默。
　　“谁会想得到他这么漂亮。”谢明秋咋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坏得天理不容却好看得人神共愤。”
　　卫离勉强笑笑：“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谢明秋推一把卫离：“你装什么装，以前念书的时候看到帅哥还不是一样流口水，现在怎突然道貌岸然起来了。”
　　卫离不说话。
　　“我不信你觉得他不漂亮。”谢明秋掀眉毛。
　　卫离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住谢明秋，冷淡说道：“谢，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谢明秋愣了一会儿才道：“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卫离揉揉额头：“对不起，我累了。”侧身走进房间。
　　谢明秋呆呆站在门外，陈子平默默过来拉走她。

　　卫离和衣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感觉那苦涩灼热的味道在胸腔里兜转一圈，再徐徐吐出。
　　窗外的天空彤云密布，声声闷雷仿佛自远方碾在人心上。
　　空气变得又湿又沉，卫离抬手压在额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大约真是累了，加之抽了400CC的血，精力不济，卫离躺了一会即恍惚陷入昏睡，手中没吸完的半支烟掉落地上。
　　倦怠的睡眠中依然是混乱冗长的梦境。
　　沉闷的浓雾重重压下来，她想要奔跑，却仿佛行走在迟滞的泥浆沼泽中，迈不开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雾浓烟湿中，空气似乎越来越沉闷——那场雨，还没有真正下下来么？挣扎了不知多久，原本隐约的闷雷终于渐渐变成霹雳炸响。一道道闪电雪亮地撕破阴郁天空，噼里啪啦的雨点沉重地打落。
　　终于，下雨了吗……
　　又是一道闪电，惨白冷厉地映照出一片寒光——寒光中清晰看见一张惨白面容——清寒浓眉，枯槁长睫，削薄嘴唇，倦意凉薄——是他！
　　卫离手一抖，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告诉自己——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可是，陡然，她整个人都僵硬，因为她突然发现——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那不是梦！不是梦！！
　　眼前人坐在床沿，正俯身看她——他靠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游丝般掠过她的面颊，冰冷阴凉……
　　闪念间，卫离手一缩正欲动作，但比她更快，他已抬手覆住她的手——可以觉出他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是刻骨的凉意直透骨髓，仿佛可以让血管里都结出霜花，而他乌沉沉眼眸定定望着她，那目光苍茫得奇怪，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看过来，带着微茫的不可解说的释然与——喜悦？
　　卫离像是被魇着了，一动不能动，语不成声。
　　那人左手覆着她的手，抬起右手，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她僵硬面容，阴冷寒凉诡异拂过，转瞬却变作火烫炙人。
　　看着她瞬间绯红的面容，他削薄嘴唇一扬，一抹笑容宛若暗夜里开出寒白的花。
　　卫离脑中轰然变作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如同被催眠一般也绽开笑容，笑吟吟静静看着他。
　　“你没有死。”他略低哑的声音轻声说到，片刻后又更肯定地重复一遍：“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卫离心神恍惚，喃喃说到。
　　“那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的声音低哑至不可闻。
　　“我在这里，我没有死。”卫离不自禁抬手搭上他瘦削肩背，向他确认自己的真实存在。
　　他低合眼眸，似怕流露太多不可自抑的情绪。时有闪电劈出惨白亮光，却清晰照见他微蹙的眉心有细微颤动，泄露心绪。
　　卫离茫然中怔怔地只想按住他眉间郁结，突然一声霹雳炸响，几道强光直射进来——不是闪电，是灯光。
　　“卫离！卫离！！”耳边传来莫小林焦急至变调的声音，高呼她的名字。
　　“我们已包围病房，林，你放了卫小姐。”陈子平尚算镇定。
　　他抬眸，眼中浮起冰冷的嘲讽倨傲，与她相握的手并没放开。
　　卫离依然带着微笑，右手像是有些怕冷地缩入袖中——“卫小姐，我们现在开始注入麻醉气体。“忽听得陈子平沉声道。
　　“这个对身体没害处，只会让你昏睡一会，卫离，你不要怕。”莫小林故作轻松的声音传进来——他是真的担心吓坏她。
　　“我不怕。”卫离轻咳一声说到——话音未落，她突然敏感地闻到苦杏仁的味道！
　　苦杏仁——那明明是剧毒的□□，哪是什么天杀的麻醉剂？！
　　是谁狠心下杀手，连她也不放过？！
　　在她震惊的刹那，那人一把掩住她的口鼻，揽住她急退，撞开窗户飞身跃出，几乎在同一瞬间，抢声密密响起——
　　看来是一定要置人于死地了！
　　那人片刻不停，不动声色护住卫离，也不知在草坪上怎么一个侧身翻滚，险险躲过密集的一排子弹，鬼影一般飞快退到简陋花园的假山后。
　　到这时，他才松开她的手，靠在了假山上。
　　卫离听着他有些喘不上气来的呼吸，阴影中只见他面色白成苍青，实如鬼魅。
　　“你……还好吧？”卫离迟疑地问。
　　他没有回答，抬头看她一眼——如果不是心神太慌乱，灯光太昏暗，卫离当可见他眼中彻骨清明。
　　卫离其时并未察觉，她正绞着眉头，浓重阴影袭上心中，如一团越来越深晦的乌云，直可将人吞噬。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今晚已成冤死鬼。
　　这小小监狱，暗中潜藏多少暗涌？今日方显出冰山一角。
　　鼻端闻到一丝血腥味，卫离转头去看，只见那人倚着假山，不知伤了哪里，一脉细细殷红正顺着他的手点点滴落。
　　卫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听到他患血友病的时候，她心里会有微妙的荒谬感，因为他明明是刀头舔血的杀人者，自己却不能受一点伤，否则将血流不止——真好不荒唐。
　　“你中枪了？”卫离问。
　　他摇头。
　　“伤哪里了？”
　　他依然不言语，低了眉，依稀倦极。看那神情，似乎就算这世界天塌地陷，也不值得他再抬抬眉毛。
　　几束强光凌乱打过来，周遭有人影围拢。
　　卫离听到激烈的争论——
　　“谁让你们开枪的！”这是孟安越暴躁的声音。
　　“我们怕他伤害卫小姐。”陈子平说到。
　　“是！卫小姐在他手里，实在太危险！”莫小林焦急地道。
　　“混帐！卫小姐卫小姐，你们用□□就不怕毒死她？！乱开枪就不怕把她打成马蜂窝？！”孟安越大怒。
　　“什么？□□？？”听声音可以想象莫小林已处于下巴脱臼的状况。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给我滚！”孟安越一挥袖子，盛怒地一边转圈子一边往这边张望，身上的钢链哗啦啦刺耳地响。
　　黑暗中一个个人影肃立，杀机森冷潜伏。
　　卫离心下明白，孟安越是忧心那人是否受伤，又忌惮着不敢走近。而自己的存在，已经成为暗中黑手下杀着的借口——为了保护无辜人质，行动中杀了一个怙恶不逡的重犯，就算那人身份微妙，又能怎样？
　　刺鼻的血腥味在暴雨后清凉的空气中越发清晰，情势紧张至一触即发，片刻间卫离心里本已转了千百个念头，却见那人居然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低着头，全无防范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夜风吹得他的衣角微微拂动，冰白的手鲜血滴滴答答。
　　卫离心底隐约地牵动，一咬牙站直身子扬声道：“我没事，现在就回来。但他受了伤，一直流血。”
　　“他伤着了？”孟安越跳起来。
　　“不是很严重。”卫离道。
　　孟安越冲过来，几步远处又猛地停住，狐疑地道：“卫小姐，他没有伤害你？”
　　“没有。”卫离摇头，走出假山。
　　孟安越深刻怀疑地盯住卫离。
　　卫离冷冷看着他，吁口气，只想回屋抽支烟。突然，一记钝痛击在她后颈，又惊又痛中卫离眼前一黑，倒地。
　　身后，那人侧身避过一记冷枪，看住孟安越漠然道：“好了，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