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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溺氧线 ...

  •   会议进行到一小时左右,虞清远感觉自己正缓慢地沉入一片粘稠的、无声的泥沼。

      屏幕那端传来的英语,原本清晰精准的学术词汇,开始失去其确定的含义,变成一串串漂浮的、难以捕捉的音节,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听人说话。严谨的论述,尖锐的提问,偶尔的点评……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不能形成意义,反而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压迫着他的神经。

      更糟糕的是他自己的身体。那阵心慌不再只是偶尔的重跳,而是演变成一种持续性的、快速而虚弱的搏动,像一只被囚禁在胸腔里的、惊慌失措的小鸟,徒劳地撞击着牢笼。每一次心跳都似乎耗掉他一丝力气,带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困难和指尖的发麻。晕眩感不再是背景,它变成了主旋律,整个世界都在一种令人恶心的频率上微微震颤。

      他必须集中全部意志力,才能勉强维持住表情的平静,才能在那片语言的泥沼中,艰难地捕捉到问题的核心。

      “……虞先生,关于材料衰变背后的意图性,您的看法是??”

      意图性……衰变……

      词汇听懂了,但它们的含义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他脑子里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所有思考,甚至有成型的论文段落。但此刻,那些知识像被锁在了一个锈死的保险箱里,而他找不到钥匙。短暂的沉默在视频会议中被放大,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死死掐住大腿,试图用疼痛来唤醒混沌的大脑。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空白和恐慌吞噬时——

      一杯水被轻轻推入了他的视野边缘。

      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有人路过,顺手调整了一下杯子的位置。杯壁上的冷凝水珠折射着屏幕的光。紧接着,一张便签纸像变魔术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他手边,压在了鼠标垫下,只有他能看见的角度。

      纸上是他熟悉无比的、利落挺拔的铅笔字迹,写着几个简洁至极的关键词:

      是靳砚的字。

      虞清远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这几个词带来的方向感。他端起水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手指的颤抖和喉咙的干涩。冰水划过喉咙,短暂地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恶心。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那几个关键词,散乱的思维像被磁石吸引,迅速围绕着它们重新组织起来。

      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感觉那失控的心跳似乎因找到了焦点而稍微缓和了半分。他抬起眼,迎向Vogel女士审视的目光,声音虽然比平时微弱,却重新拥有了支点:

      “我不会将其称为‘意图性衰变’,”他开口,抓住了靳砚提供的第一个关键词,“这更像是…搭建一个表演的舞台。我编排条件——湿度、温度、特定的化学试剂——然后……去观察和记录材料本身所提供的表演……”

      他逐渐找回了节奏,靳砚提供的“催化剂”和“拥抱偶然”的概念在他脑海中迅速扩展成完整的段落。他的回答甚至比之前更加生动,因为他正在阐述一个他极度认同、却又在慌乱中暂时遗忘的核心观点。

      会议继续进行。虞清远仿佛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而靳砚就是那个始终在身边、无声地提供着每一个精准落点的人。

      话题相应的研究笔记和灵感来源的书籍总会被翻开到特定页码,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每一个支援都发生在镜头之外,或者被巧妙地伪装成无关紧要的家庭活动痕迹。它们没有打断会议的流程,甚至没有被镜头那边的任何人察觉异样,但对于虞清远来说,却是真正的氧气。

      会议终于在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后结束。

      当最后一句“再见”落下,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虞清远身体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他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额头“咚”一声轻响,抵在了冰凉的桌面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

      靳砚几乎是在屏幕暗下的同一秒就冲了进来。

      他没有立刻去看屏幕,而是第一时间俯身,从背后极其快速却用力地拥抱了一下虞清远。他的手臂环过虞清远的肩膀,手掌在他冰凉的上臂用力揉搓了一下,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灌注过去,然后和虞清远面颊相贴,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好了,结束了,很棒。”

      几乎是同时,Zoom窗口弹出了林修的私聊消息:

      “柏林那边Erich教授提出,还是想和靳先生正式打个招呼,方便现在请他回来一下吗?就一分钟。”

      虞清远看到了消息,发出一声无力的哀鸣:“……天……”

      靳砚也看到了。他立刻松开了拥抱,眉头蹙起,但反应极快。他用力按了一下虞清远的肩膀:“没事,我来。”

      他迅速绕到书桌前面,将虚脱的虞清远轻轻往旁边挪了一点(确保他不在镜头内),然后自己坐在了电脑前,调整了一下摄像头角度,打开了摄像头和麦克风。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得体的微笑,只是呼吸还略微有些急促,但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

      “各位教授下午好,我是靳砚。”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紧急的幕后救援,“很荣幸能有机会向各位问候。”

      柏林那边的三位评审看到了靳砚,他们刚才或许瞥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拥抱,但此刻的靳砚表现得无懈可击。

      Erich的声音传来:“下午好,靳先生。突然邀请,希望没有打扰,只是不想错过认识您的机会。虞先生还好吗?”

      靳砚微笑回应,语气自然:“他很好,只是连续两个多小时的英语会议消耗很大,我让他先去喝口水休息一下。感谢各位的关心和宝贵时间,今天的交流让他受益匪浅。”

      双方又客气地交谈了几句,一分钟后,会议彻底结束。

      屏幕暗下。

      靳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他立刻转身,看向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虞清远:“好了,这次真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他上前将人扶起来,搂进怀里。虞清远彻底脱力,将全身重量都交给了靳砚,滚烫的脸颊埋进靳砚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就在这时,靳砚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林修。

      靳砚一手依旧稳稳地抱着虚脱的虞清远,一手接起电话,语气尽可能地平稳:“喂?”

      电话那头,林修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会议结束了,清远怎么样?”

      靳砚的目光扫过怀里闭着眼、眉头紧蹙、呼吸仍不均匀的虞清远,回答道:“消耗很大,有点虚脱,刚缓过来。”

      听到这个回答,林修声音也压低了,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猜也是。最后那段很精彩,但中间有二十分钟,能感觉到他非常吃力,需要帮忙吗?”

      靳砚惊讶于林修那可怕的观察力和直指核心的犀利,又看了一眼虞清远,低声道:“是换药初期的反应,头晕和心悸比较严重,影响了他的专注度。不过谢谢,我会陪着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好,让他好好休息,柏林这边的初步反馈非常积极,甚至超出了预期。告诉他,他的表现无可挑剔。”

      电话挂断。

      虞清远在他怀里动了动,声音虚弱得像气音:“……谁的电话?”

      靳砚把手机扔到一边,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低头吻了吻他汗湿的头发:“林修。他说会开得极其成功,那帮老家伙都被你镇住了,让你什么都别想,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

      他隐瞒了林修那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关于医疗顾问的部分,此刻的虞清远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压力,只需要最彻底的放松和休息。

      虞清远几乎是被靳砚半抱半扶地弄回了卧室。他被安置在柔软的床铺中央,靳砚替他脱掉汗湿的衬衫,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了他发冷粘腻的皮肤,然后套上一件干爽柔软的旧T恤——同样是靳砚的,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虞清远闭着眼,任由靳砚摆布,像一只被海浪冲上岸、精疲力尽的水母。剧烈的心悸和晕眩在高度紧张的精神松懈后,反而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细微地发抖。

      靳砚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迅速去倒了温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喝下,又找出医生开的、用于缓解急性焦虑症状的短效药,喂他服下。

      然后他掀开被子躺进去,从身后将虞清远整个圈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背脊和手脚。他的手有节奏地、一遍遍地轻拍着虞清远的胳膊,像安抚婴儿一样。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寂静无声。

      药效和巨大的疲惫感渐渐上来,虞清远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颤抖慢慢停止,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但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睫毛不时颤抖,仿佛在梦里依旧在和那些英语问题搏斗,偶尔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委屈的呜咽。

      每次他稍有动静,靳砚拍抚的手就会稍稍加重力道,或者低下头,用嘴唇碰碰他的后颈,低声哼一些不成调的、模糊的音节,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透,虞清远才从那种筋疲力尽的昏睡中缓缓苏醒。

      他睁开眼,动了动,发现靳砚还保持着从背后抱着他的姿势,手臂被他枕得有些发麻,却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了?”虞清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快九点了。”靳砚低声回应,手臂微微收紧,“饿不饿?我煮了点粥一直温着,要不要喝一点?”

      虞清远摇摇头,他现在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他只是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靳砚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锁骨,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靳砚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慢慢地驱散了他胸腔里那片空洞的心慌。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和寂静里相拥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语言是今天消耗殆尽的东西,此刻只剩下肌肤相贴的原始慰藉。

      过了很久,虞清远才闷闷地开口:“……我今天是不是搞砸了?”

      “没有。”靳砚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手指插入他脑后的发丝轻轻按摩着,“你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林修说了,那边反馈极好。”

      “可是……后面我差点……”

      “没有可是。”靳砚打断他,低头吻他的发顶,“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而且,”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难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硬扛着很英雄吗?”

      虞清远在他怀里蹭了蹭,没说话。他知道靳砚懂。

      又沉默了一会儿,靳砚忽然说:“我们看电影吧。纪录片怎么样?”

      虞清远轻轻“嗯”了一声。

      靳砚拿起床头的平板,光影在黑暗中流转,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屏幕上是大片蔚蓝的海洋和缓慢游弋的鲸鱼,静谧而治愈。没有人说话,只有纪录片里空灵的背景音乐和低沉的旁白。

      虞清远缩在靳砚怀里,目光落在屏幕上,但心神似乎并未真的在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靳砚睡衣的扣子。靳砚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静静地冲刷着白天的紧张、疲惫和不适,像温和的潮水抚平沙滩上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录片放完了,屏幕暗下去。虞清远也终于在靳砚怀里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僵硬,呼吸变得深长而平稳。

      “睡吧,”靳砚关掉平板,在一片黑暗中轻声说,“什么都不用想。”

      “嗯。”虞清远往他怀里又缩了缩,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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