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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知秋 ...

  •   暮色中,一辆辎车驶入淮南国境内的一处庄园,侍者掀起帘子,一名少女袅袅婷婷下了马车,匆匆走进屋内,对堂上的中年人深深一拜:“陵拜见父亲。”
      这人正是刘陵的父亲淮南王刘安,他亲手扶起爱女,低声道:“京中正当紧要时
      “”分,你怎么回来了?”
      刘陵扶着父亲走到正中坐下,恭敬回禀:“女儿也是没办法。太皇太后驾崩,女儿本当留在京城,可日前夜空有长星现,这事虽不祥,可也不是第一次,可京中的气氛竟不知为何骤然紧张起来,女儿怕阿翁不知其中底细,万一……”
      刘安打断刘陵:“陵儿,你才是不知底细的那个啊,日前现身的那颗并非普通彗星,乃是蚩尤之旗!”
      “蚩尤之旗?”
      “蚩尤之旗类似彗星,而后部弯曲,看上去如同一面旗帜,象征王者征伐四方。雷被对我说,孝景二年,彗星出西南,随后有七国之乱,当时那颗彗星长不过数尺,尚且流血千里,死伤十数万。如今蚩尤之旗现,其长竟天,当主天下刀兵大起。”
      “那不正是父亲的机会么?”
      “所以此时你应该留在京师才是啊。”
      刘陵轻声道:“太皇太后去世后,皇帝已经完全掌控了一切。如今朝中儒术盛行,大臣都纷纷倒向儒家一派,父亲力主的黄老之术,恐怕……所以女儿认为,此时还是避一避为好。”
      刘安略一沉吟,赞同了女儿的想法:“这么说也是,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料到了,皇帝是铁了心要把更化改制搞下去的。如今他首要集权,其次是拓边,当年秦国的目标是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咱们这位小皇帝的野心更大,他要的是制海内,子元元,臣诸夷!到那时,就算是我们这些刘氏诸王,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还有什么宗室骨肉可言?”
      刘陵见父亲有些激动,连忙安抚:“阿翁,你别生气,先喝口水。”她奉上水杯,又笑道:“皇帝的野心固然不小,前两项不去说他,只是这臣诸夷,恐怕不那么好办。尤其是匈奴人,皇帝能战胜他们么?”
      刘安将杯子朝案上一顿,冷然道:“高祖戎马一生,尚有平城之辱,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帝,又能有什么大作为?”
      “那父亲看,我们要不要借助匈奴……”
      刘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是时候。匈奴一贯骄狂,如今边境安宁,若我们主动去联络,倒叫他们看轻了,当年七国起兵,吴王何曾没有派人联络匈奴?可匈奴轻视汉廷,竟不肯立刻出兵,意图等双方的实力都消耗的差不多时,坐收渔人之利。不料诸将月余即平七国,而匈奴兵尚未集齐。如今匈奴虽然剽悍,可大汉的实力亦非高祖时可比。一旦皇帝下定决心开战,匈奴也不会好过。等他们缠斗的时候,才能显出寡人的价值来。”
      “父亲高见。”
      “老子说,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又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皇帝不读圣人之言,迟早是要吃亏的。”
      “话虽如此,但女儿以为,父亲也不可过于轻视皇帝。女儿在京中这些时日,觉得皇帝虽然处事操切,可确有才略,父亲还是要小心啊。”
      “这是当然。先帝有十四个儿子,独取中此子,想来也不是易与之辈。”
      刘陵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还有一事,女儿觉得应禀告父亲。”
      “何事?”
      “前者太后染病,卫子夫推荐了一位女医,医好了太后的病。趁着皇帝高兴,平阳公主向他提亲,要为子曹襄求娶皇帝长女刘绥。”
      刘安一惊,坐直了身体:“这事情可不能小看啊。”
      “女儿也是这么想,平阳公主是皇帝最亲近的人之一,如今皇后尚在位,她就主动提出与卫氏联姻,只怕看中的不单是卫子夫。”
      “怎么,你在京中听到什么消息了?”
      “父亲可还记得三年前,陛下持节调兵援助东瓯之事?天下皆知此是中大夫庄助所为,其实一起出使的还有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只是不知何故,皇帝隐瞒了此事,对外只说是庄助出使,女儿也是最近才听说。”
      刘安不由大惑不解:“奇怪啊,这是大功一件,皇帝为什么捂着不说?难道办事时出了岔子?”
      刘陵笑着否决了父亲的想法:“依女儿看来,绝不至如此。皇帝对卫青极为信任,他亲手创立的期门军名义上由郎中令统帅,实则由卫青指挥。卫子夫专宠后宫不说,卫青的外甥霍去病也被皇帝养育宫中,皇帝视他如亲子,现在未央宫中除了皇帝就是这小子最大,谁也不敢惹他。”
      刘安抬手,示意女儿先停一停。他沉思良久,慢慢说道:“看来,这小皇帝是要尊宠卫氏了。”
      刘陵一愣:“父亲何出此言?”
      刘安长叹一声:“你还看不出来吗?自吕后称制以来,太后与皇帝一直就是汉廷权力的两元。而太后所倚仗的,又多是外家力量。如今窦太后已死,窦氏式微,王氏当然会取而代之。但刘彻被太皇太后压制了几年,又怎么会任由田蚡之流掌权?”
      “所以他现在有意培养卫青,以备将来?可那卫青不过一介骑奴,真能成大器?”
      “对皇帝来说,重要的是卫青用着顺手,也最放心。另外,卫青能不能成大器不好说,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卫子夫生下皇子呢?”
      “这……”刘陵心思机敏,一转念间便已明白,帝后不睦早已是定局,如今太皇太后去世,皇后绝无可能再受宠幸,卫子夫专宠后宫,一旦生下皇子,只怕……
      “可卫子夫的出身……”
      刘安见女儿并未领悟重点,不觉莞尔:“他立谁为后并不重要,卫子夫的出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有可能废掉太后为他挑选的陈阿娇而立一个完全服从于他的皇后,并且重用这个外戚家族——那么,田蚡会怎么想?”
      刘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窦氏尚有窦婴,倘若卫氏再出一个卫青,田蚡的地位可就——阿翁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此说服武安侯?”
      刘安轻轻晃着水杯,笑道:“四年前的冬十月,而公入朝时曾私下会见田蚡。当时正是刘彻的地位最不稳的时刻,他作为天子亲舅,竟也打算投靠于我。”
      刘陵想到在京中对田蚡的所见所闻,不由一挑眉,略带轻蔑的道:“反复小人。”
      “不错,可只要价钱合适,从他哪里可以买到一切。这几天你别回宫了,那里人多嘴杂,阿翁有好些事情要和你好好商议一下。”
      “诺。”
      刘安父女在庄园内一连住了五天,刘陵将长安的事项详尽告知父亲。刘安越听越觉得长安的情势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不觉忧心忡忡:“看来京中形势不妙啊,皇帝如此折腾,可不是好事。”
      “他越折腾,反对他的人就越多,这不正是父亲的机会吗?”
      刘安摇头一笑:“陵儿,你还是——”
      一语未完,门口传来宦官轻声的禀报:“大王,京中官邸有紧急文书送到。”
      刘安微微一惊:“呈上来。”
      “诺。”宦官呈上一封信牍,躬身退了出去。刘陵亲自打开封缄,展于父亲面前。刘安看罢,将竹简重重摔在案上,怒道:“骆郢这匹夫!三年前要不是他,皇帝也不能持节调兵,夺回兵权!如今东瓯内迁,想不到他还在四处生事,又打起南越的主意来了。”
      刘陵目光一扫,见信上写着闽越王骆郢发兵攻打南越,南越自以为是汉之藩臣,不敢起兵,上奏天子求援,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阿翁何必动怒?当心身子。”
      “这怎么不是大事?皇帝这次必定会出兵,他要借外战树立自己在朝中军中的权威,赢取军心,为将来和匈奴的大战作准备——不行!准备笔墨,寡人要上疏。”
      刘陵连忙劝阻:“阿翁,既然皇帝决心已定,你再和他对着干,恐怕不好吧?”
      刘安冷道:“有汉以来,一直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天下多的是信奉清静无为之策的俊杰。如今皇帝舍弃黄老而信儒家,有多少人会忿忿不平呐?如此好的机会,阿翁怎可默然?来,给阿翁磨墨。”
      “诺。”
      刘安文采斐然,奏疏一挥而就,再稍加润色,也不过几刻的功夫。他本打算让刘陵亲自携奏章进京,转念一想,如此郑重其事,倒显得矫情了,因此嘱咐刘陵迟两天动身,到长安后不必张扬,但务必暗中留心舆情。

      刘彻将刘安的奏疏丢给卫青,笑道:“你看看。”
      卫青见他笑中带煞,绝不高兴,可又不像完全发怒,有些疑惑,展开竹简细细读了下去,刘彻敲着书案,一字一句的将刚看的奏疏背了出来:“‘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执事之颜行,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向应。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闲,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籓,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文辞华美啊,不枉他能编纂出《鸿烈》来。”
      “陛下,这……”
      刘彻打断卫青:“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他怎么就不能学学河间王,专心去做他的学问,不要乱过问政事?”
      卫青斟酌着接过刘彻的话头:“淮南王虽然是书生意气了些,可这些言论所代表的舆情,陛下不可不虑啊。”
      刘彻冷笑一声:“正因为刘安这话代表了一大部分人的想法,朕才更要打这一仗!这一仗和三年前一样,要赢得漂亮,堵住那些臭嘴!”
      卫青见他两颊通红,终于忍不住动了真怒,不由好笑,劝道:“陛下也不必如此生气,三年前臣与庄大夫调动会稽驻军便不战而胜,此次陛下遣大军出征,闽越岂敢撄其兵锋?”
      “不错,朕是要让那些老将们动一动了,人上了年纪,便不能太舒服,否则可就废了。”
      “陛下打算派谁去呢?”
      刘彻略一沉吟:“韩安国,王恢,有这两个人足够了。”他斜睨卫青一眼,见他慢慢卷着竹简,一言不发,笑道:“怎么,没让你出去,不乐意了?”
      “陛下言重,臣怎敢质疑陛下的安排?”
      “你有什么可疑的?这些年我想让你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卫青轻声道:“陛下期望,臣铭记在心。”
      “不光要记着——行了,卫青是明白人,不用多说。”说话时,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殿中帷幕飘扬,悬在幄帐四角的珠璧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刘彻笑道:“秋风起,兵气大盛!上次伐闽越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愿闽越此次能出点新招,别太无聊了。”
      这话颇有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意味,但卫青不好多说什么,也知道皇帝不是轻浮之人,因此一笑作罢。果然,事情的发展一如刘彻所料,为援助南越,汉朝派遣大行王恢领兵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共击闽越。大军尚未越过仙霞岭,闽越军中传来巨变消息——闽粤王弟馀善刺杀骆郢,自立为王,并上表请降,竟又是一次不战而屈人之兵!
      捷报传回长安时,刘彻正和卫青在沧池边看霍去病钓鱼,见了降表和奏疏,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就罢兵吧。”皱眉略一沉吟,又道:“叫庄助来。”
      卫青见他殊无喜色,不知何意,也不敢多问,霍去病却大声道:“打了胜仗是好事啊,干吗摆着副臭脸?”
      刘彻挥起竹简打在霍去病的鱼竿上:“臭小子,一边玩你的去!”
      霍去病收起鱼线,握住卫青的手:“舅舅,我们去那边。”
      刘彻一把提起他扔进侍立的宦官怀里:“自己去,你舅舅和我有事情商量,滚滚滚滚滚!”
      一连五个“滚”字充分说明了皇帝的心情,宦官不敢怠慢,抱着霍去病匆匆离开。霍去病本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但见卫青冲自己连使了几个眼色,便没吵闹。待众人都走远了,刘彻才长长出了口气:“混小子!”
      卫青对于时时要调节这两人的关系也十分头疼,躬身道:“去病还小,请陛下宽宥。”
      “我不和他计较,他就是活到六十岁也是这么个臭脾气,改不了的,我要和他计较我还过不过日子了?”刘彻抱怨完了,倒笑了,“再说哪有这个功夫,这儿还有人等着被整治呢。”
      “陛下是说,淮南王?”
      “哼哼,抢着出头,不打他打谁?”
      “可淮南王毕竟是陛下的叔父,又素有贤名,门下揽客三千,若陛下因言定罪,只怕——”
      刘彻伸手点住卫青的嘴唇,凑过去,眯起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有勇无谋之辈?”
      卫青吓了一跳,想要辩解,刘彻的手又不拿开,开不了口,只得微微晃了晃脑袋。刘彻盯着他良久,忽的屈指一弹他的鼻子,笑道:“不过你能想到这一层,不枉我精心教诲。因言定罪当然是不能的,本是有理却变无理,这种蠢事可不能做。这群书生,指点江山意气洋洋,只觉古往今来再没有比他们更高明的人了,既然如此,朕就用别人的嘴去治他们的嘴。”
      卫青恍然大悟,原来皇帝宣召严助是为了诘难淮南王,钦佩之余不由生出几分对刘安的同情——庄助廷辩的本事,他可是见识的多了。
      刘彻却没有他这份心肠,踩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冷笑:“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这是刘安书中的话,可笑他自己偏偏看不透这天下大势的变幻。也罢,既然他想试一试螳臂当车的滋味,朕便遂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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