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错》無虛上人

2、彩珠（二）

　　听了这样歹毒的话，颜娘子仍是笑着，回身走近些，忽把笑脸换了切怒，一口啐到那搓褶皮的脸上，老姑道要还骂，便又迎面接了一口。

　　“你敢骂我的儿！你竟敢咒神仙？”

　　颜娘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一个耳光扬了上去，再把人推倒地上。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爷爷可是天帝，我爷爷的爷爷更不只是天帝，还是专打妖魔的杀神呢，你如今敢欺负我了？哼！等我一日上天了告诉他们，叫你今后六世都投胎做婆猪去！”

　　只是颜娘子也并非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怕等会从道观里出来帮手，一时骂痛快了，便扶着彩珠的手不回头的走，还说咱们逃快些，免让纠缠住。

　　离得百十米远了，彩珠才见她抹眼泪，哀哀哭了几声。

　　“也是我家倒了霉，如今凤凰掉到鸡窝里，受这等人的气，若一日报了仇，我便回天上去，一刻也不留了！”

　　今日的情形这样凶险，莫不是真说应了什么禁忌。

　　彩珠只回念起“天龙之相”四个字来，早前医师掐算过，颜娘子怀的可是男孩，只待她生产后，三爷就接她回王府做姨娘，这孩子回了王府——

　　二龙同朝，却是忌讳啊，只想前朝顾周倾覆，不正是因盛宁、天熙二帝同生一代耗尽了国运？彩珠跟着颜娘子听人说书时，听过一耳朵的。

　　可转念一想，当今陛下年已十七，这终究是隔着辈分，差着岁数呢，兴许……兴许以后真有一日，小爷挣出条通天路来，也未可知吧。

　　自有了身子，颜娘子便总爱说些打打杀杀的话，什么预备掏了谁的心肝，剐了谁的皮肉，说得彩珠如今也胡思乱想起来，她猛地想起那柄嵌满珠宝的短刀，心头一紧，“啊呀”叫出了声，转身就冲回屋里。

　　颜娘子正疼得抽气，额上冷汗涔涔的，叫彩珠唬了一跳，问她怎么了，难道杜月薇那母老虎还真脸都不要了，偏今日上门给她不痛快？

　　彩珠扑到床边，眼里急出了泪花：“娘子，您，您可别想不开啊！那刀子，可不是用来——”

　　颜娘子先是一愣，随即气得笑了，这笑着笑着，便多了痛楚和畅快。

　　“说你是个糊涂人！你当我是什么山野精怪，还要自己剖肚子取儿？那得多疼！想我这一世苦修，吃的苦头够多了，若这样给自己害死了，到天上也叫人笑话去”

　　她说着话，气息短急，脸色愈发难看，似糊窗的桑皮纸般，稳婆急道：“娘子快莫说话，生孩子需攒着力气，老身再试试！”

　　那双手又按上肚腹上下摸索，让彩珠心提到嗓子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锃灰的云压低至檐脊，远天外隐隐滚过闷雷，像有什么神兽异妖在云中翻滚一般。

　　今年江南旱得厉害，田土已裂了缝，陛下三次亲往太庙祈雨，却至今未见甘霖，此刻这天色，分明是要落雨了，倒也真是稀奇。

　　稳婆“诶”了一声，老眼里闪过惊疑，又细细摸了一遍，只让颜娘子急得骂她。

　　“真是奇了，方才还是脚在下……怎的这一会儿功夫，头转下来了？那，那就生吧，娘子听我的——”

　　似是应和着稳婆的话，一声炸雷劈开天地，震得窗棂也嗡嗡作响，雨点砸坠下来，头初像是下刀子一般劈裂，而后连密起来，转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雨幕，天地之间只剩下狂乱的雨水声。

　　下雨了，好大的雨。

　　颜娘子见众人都去看雨，又是一阵骂，这次当是痛极了，故而骂得也狠，不只是稳婆，彩珠，舒禹，世子爷，王爷，老王爷，都被她骂了个便，屋里的人都回过神来忙碌，七手八脚，嘴也不能落闲地帮着她使劲。

　　她哭着喊着，外面的雨被乱风夹着飘摇，屋里屋外皆乱作一团，稳婆惊喜道：“出来了！头出来了！快，娘子再使把劲！就快出来了”

　　外头小丫鬟刚端着水走到门边，就见稳婆手里托出个血糊糊，瘦伶伶的小东西，手朝着那小屁股轻轻一拍，便听得“哇啊”一声啼哭。

　　这哭声当真是嘹亮，穿透隆隆的雷声，将雨声也一并掩盖过去，孩子手脚有力地蹬动着，稳婆险些抱不住，也当真是看得喜欢，上下认真摸检了一番，连声叹道：“这孩子真是了不得！瞧着瘦，劲儿可真大，是个健壮的。”

　　彩珠为颜娘子高兴，已经开始料想今后的日子，眼泪便混着外面雨水似的直往下淌：“我们小爷好，诶呦，我们小爷真厉害！”

　　稳婆咧开嘴一笑：“什么小爷？恭喜娘子得了个小千金，着是个姑娘！瞧瞧，心疼娘呢，自己就把胎位倒正了才出来，方才我瞧见了，出来的时候这后头两条小腿还盘着呢，老话讲，这叫‘盘生娘娘’，这姑娘往后可是大富大贵的命！”

　　千金，姑娘……彩珠呆住了，怔怔看向颜娘子。

　　方才脸上因卯足力气生产泛起的那点因红潮褪尽，似是给自己带蒙新丧的孝布一般，比方才更白，她猛地睁大眼，死死盯着稳婆怀里那孩子，嘴唇哆嗦着，却没发出声音，只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叫喊，随即整个人软躺了下去，给稳婆吓了一跳。

　　她哄了哄，可怜起怀里的小丫头，虽说没有妇人不盼着要个男孩的，可生了女儿便是生了，难道不是自己的骨肉，足见是个狠心的娘。

　　万幸，颜娘子只是脱力晕厥了，彩珠仍是一旁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王府里养着的医郎，甚至宫里悄悄请来过脉的御医，不都一口咬定是男胎么？怎么就成了姑娘？

　　她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小婴孩，怀里沉甸甸，心里却空落落的没个着处。

　　不是儿子，颜娘子还怎么回王府做姨娘？那“天龙之相”呢，不也成了没用的东西？

　　只是说来也奇，这孩子似乎还真是亲人认人一般，一到彩珠的怀里，哭声才渐渐歇了，旁人谁抱着都不行，外面的雷声不知何时也弱了下去，只剩下瓢泼大雨，无休无止地下。

　　彩珠抱着孩子在颜娘子床边枯坐了整日，这场雨也下了整日，起初人们还为旱情得解而欢贺，可是雨不停，欢喜便成了担忧，担忧又化作恐惧。

　　沟满河平，听人说地势低洼处已积起小腿深的水，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闹出山洪来了。

　　直到了夜色如墨的时候，颜娘子才悠悠转醒，她说饿了，要了几个热鸡蛋吃，吃饱后没看孩子，只望着帐顶，声音虚渺着，好像把她自己点着了冒出青烟屡屡一般。

　　“彩珠……为什么是个女孩呢？”

　　彩珠怕她伤心，忙把孩子抱到她眼前，小心翼翼地劝：“娘子您看，咱们姑娘多好看，眼睛多像您，又黑又亮的……”

　　这一低头才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竟然睁眼也早，如今不哭不闹，静静地看着自己。

　　颜娘子缓偏过头，月光被厚重的雨云遮挡，屋内只有灯柱惨淡的微光落在她脸上，曾经娇媚动人，此时丝无血色，凝起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

　　她看着女儿，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猛地捂向孩子的口鼻！

　　“娘子，您可不能想不开呢，姑娘也好啊！咱们再想办法！”彩珠吓坏了，死死抱住孩子后退。

　　颜娘子捂了个空，手僵在半处，她也不恼，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眼泪砸在锦被上，悄无声息地凄怆哭着。

　　“我怎是不疼她，”颜娘子终于开口，招手让彩珠回来，“我只是……没想过不是儿子。”

　　她抬起泪眼，眼神清明起来，似乎是不昏聩不发疯了。

　　“我原想着，好好养大这个儿子，教他文韬武略，教他恨该恨的人。将来有一日，看着他杀光汝南王府，看着儿子杀了老子，看着孙儿杀了祖父……那才痛快，那才叫报仇呢！”

　　颜娘子又说起彩珠听不懂的话了，说的实在怕人，可是今日彩珠听得有些不一般，这字字句句的恨……颜娘子究竟要报什么仇，要这样的恨呢。

　　“罢了，现在不一样了。”

　　颜娘子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抹去眼泪，坐起身从彩珠手中接过孩子，仔细端详着那张皱巴巴还有些血色没干的小脸，看了许久，最终是笑了，探身从枕边摸出那柄短刀，轻轻放在孩子身侧。

　　“我的儿，你不要怪为娘狠心。”

　　话音落下，一直安安静静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再度大哭起来，颜娘子也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开衣襟给她喂奶，孩子寻到□□，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方才哭声渐止。

　　颜娘子轻轻拍着孩子，对彩珠道：“你去歇着吧，今日当真是劳累你了，你说的是，总还有别的办法。”

　　彩珠哪里敢走，只摇头：“我不累，我守着您和姑娘。”

　　“放心，我不做傻事，我可不是我娘，不像她太狠心，自己早早解脱了，却害了我一辈子，我可不会那样。”

　　这是颜娘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雨下了一整夜，彩珠心里始终不安，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合眼，晨起时雨势稍歇，她去看望颜娘子和孩子，轻手轻脚推开卧房门，却见床上只留下那小小襁褓，孩子吃饱了奶睡得正香，颜娘子却不见了踪影。

　　枕边端放着一封信和一个绣囊，并颜娘子的那柄短刀。

　　彩珠拆开信，信很长，颜娘子说了她的身世，也交代了后事，她给彩珠留了一笔钱财，足够安度余生，也只嘱托了一件事，她求彩珠将孩子送到道观中去，莫要让舒禹找到。

　　那时彩珠才明白了许多从前没有深问过的事，明白颜娘子为何那样恨汝南王府，为何要与世子爷和三爷双双纠缠不清，她跌坐在床沿，看着无知无觉熟睡着的孩子，手一松，那信纸便泡印在地下湿漉漉的青砖上。

　　孩子似乎感受到她的悲戚，撇撇嘴，眼看又要哭，彩珠慌忙把她抱起，轻轻拍哄着。

　　“姑娘不哭，姑娘是娘娘命，是有天龙之相的人，只是你娘亲她只想你今生安稳度过。”

　　说来也奇，这小婴孩竟真的止住了欲泣的势头，只用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彩珠，她将孩子和那短刀裹好放进背篓，盖了层挡雨的油布，便说自己要出去买东西，推门走了。

　　一日一夜的雨，外头成了一片泽国，浑浊的积水漫过小腿，漂浮断枝败叶，远处有人家在哭喊，大约是屋舍被淹了，只是彩珠没有理会，只埋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西方向走去。

　　后来，听补修屋顶的人说，那日清晨雨雾朦胧中，恍惚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小娘子，背抱着什么，步履轻盈，竟似不沾水般，径直往水雾缭绕的西山去了，许是哪路神仙娘娘，接引哪位有缘人，回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