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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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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陈婉二十八岁了,如今距健康城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时光荏苒,象是指缝里的流沙,转眼便漏得干干净净。容颜未老,心头却已落了风霜。
二年前,独孤皇后因病而死,陈婉进位宣华夫人,宠倾后宫,这宫中无论大小事情都得她亲自过问,实则是代替了独孤皇后生前的位置。
本是江南公主,现在做了北朝的后妃,这算是命途所至,门当户对。但杨坚,毕竟是个老人,陈婉从被临幸,到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却都不是她预料到的,这乱世中女子的命运便如浮萍,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自独孤皇后死后,杨坚失去了约束,每日里纵情声乐,酒色无度,终于精力衰竭,一病不起。这几日,病得更加沉重,药石无灵,恐怕是日子也快要到了。
陈婉每日扶侯在侧,看着杨坚越来越是衰老,连说话的时候,嘴角都会不受控制地流出白沫。这个皇帝,年轻时曾是怎样地叱咤风云,英武不群,如今年老了,也只象是一个普通人一样,被病痛折磨着。
朝政已全由太子广把持,人人皆说太子广孝悌仁义,与前太子勇大大不同。他刚刚续任太子时,便请杨坚下旨,不必对太子称臣,又刻意将庶人杨勇,接到东宫附近居住,说是骨肉情深,不忍分离,深意无非是处处监视,以免异动。
如今大事皆定,天下都在杨广的手中了。
杨坚病重,杨广每日入宫服侍,难免与陈婉朝夕相处,总觉得他看着她的神情有异,那样深情的一双眼眸,时时刻刻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陈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孩子,陈贞与她同在掖庭时,杨广盯着陈贞的双眸。十几年的时光,转眼便过去了,全不留下任何痕迹,陈贞自离开长安后便音信全无,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流落到了何方。人走了,却又觉得并没有走,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气息,还在空气中流动,是不甘心?还是另有所待?
忽然明白那个时候陈贞为何处处躲避着杨广,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眸,确是足以使人沉沦其中。
病塌上的杨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陈婉悄悄走出仁寿宫,这白墙黑顶的建筑,虽然雄伟,却觉得凄清,不明白当初杨素督造此宫时,为何会选择这样的色调。
陈婉漠不经心地踱入花园中,坐在一棵桃花树下,正当初春的季节,万物重荫生机,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一朵桃花翩翩飞下,陈婉伸出手,桃花便落在她的手中。
花瓣有些残了,却依然美丽,想起自己,便如这花朵一般,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老人开放吗?
脑子里方才想到杨广,他便忽然出现在眼前,全无预兆,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陈婉拍了拍胸口说:“原来是太子,吓了我一跳。”
杨广笑笑,只是专注地注视着她的面颊。
陈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说:“太子下了朝了?皇上刚刚睡下,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醒。”
杨广点了点头,却伸手将她的下巴托了起来。陈婉脸色一变,后退半步,厉声说:“太子这是干什么?”
杨广寸步不让,立刻跟着逼进了一步,两个人比刚才还要近了,“我想看你,我喜欢看你。”杨广如呓语一般地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呼吸拂上了她的耳畔。
陈婉的脸红了,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她又后退,背后便是桃花树,退无可退,杨广更加靠近她,几乎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陈婉有些惊慌失措:“太子请自重,如果被人看见,陈婉该如何作人?”
杨广微微一笑:“看见又怎样?我要你,你就是我的,别人能说什么?”
陈婉咬了咬唇,“可是我是你父亲的妃子,你这样做是□□的。”
杨广淡淡地说:“什么伦常道德,我都不在乎,我喜欢你,我就是要你。”那样坚定的语气,似乎想了许多年了,一直在心里不停地说,“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却不曾真地说出口。如今才一说出来,便觉得快意,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要你的。
……此处有删节
“贞儿!”思量了千遍的名字还是脱口而出,寻遍了天下,也没有找到,疼痛变得麻木,以为思念早随着时间变淡了,却原来根本就是进入了骨髓,不必再想,每日都和人一起生存着。
陈婉脸色惨变,她蓦地推开杨广,这一推用得力气如此之大,杨广被她推地离开了身体。她立刻站起身,要系上散落的衣带,但手指却不停地颤抖,全不听使唤。
杨广叹了口气,他也不再勉强,替陈婉将衣带系好。
陈婉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园,眼睛里酸酸涩涩的,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心里觉得委屈异常,忽然开始暗恨她的亲姐姐,为何会是她夺去了杨广的心。
方走入宫中,见杨坚已经醒来,一见她进来,便皱眉问她:“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陈婉本想说是风砂入了眼睛,忽然念头一转,心里暗思,我为何要替他隐瞒?便马上做出忧忿的神情,以手掩面,低声抽咽。
杨坚忙抚慰她,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陈婉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报复的念头,并非为了报复杨广意图□□自己,而是为了那一句“贞儿”。陈婉方才轻声说:“太子无礼。”只说了四个字,便号陶大哭。
哭是真的,心里是真有委屈,哭得肝肠寸断,自思身事,若是陈国没有平亡,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想要怎么样,又有何人敢忤逆她的心意?一旦成了亡国之人,忍辱偷生,独孤皇后生前,曲意奉承,尚不及一个宫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眼见隋帝大渐,虽然对杨广动了情丝,但到底是与理法不合,而他的心中只有姐姐陈贞。
越是思量越是委屈,越是止不住哭声,索性大哭一场,把十几年的积怨都哭出来。
杨坚一听之下,自然大怒,又见爱妃如此伤心,更加怒不可遏,忿然道:“这个畜生,他是当我死了?连我的人都敢动。”一时之间,怒气攻心,全不计后果,大声道:“来人,快传吾子。”
可巧杨素之弟杨约刚刚进仁寿宫,听了隋帝的话,便道:“微臣这便去传太子。”
杨坚怒道:“不是杨广,是杨勇!”
杨约一惊,却不言语,只低着头退了出去,陈婉这时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对宫内的形势,却也心里有数,一见杨约退了出去,便觉得不好,也站起来跟出去。
一出了宫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杨约低声向他禀报着什么,两个人同时见到陈婉,杨约立刻便不语,杨广淡淡地看了陈婉一眼,陈婉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杨广又低声向杨约吩咐了几句话,杨约才退了出去。
杨广走到陈婉跟前,淡淡地说:“夫人累了,也该休息了。”
陈婉一惊,抬起头,杨广神情不见喜怒,她便更加惊疑不定,她是知道杨广的手段,这些年来,萨除异已,全不留情,该杀的杀了,该流放的流放了,如今的朝中已全部是杨广的心腹。
两名侍从走过来扶着陈婉向后宫而去,说是扶着,其实不如说是强迫,陈婉身不由已地向前走,忍不住回头问:“你要对皇上如何?”
杨广微微一笑:“皇上生病了,要多多休息,夫人何必担心,有我在皇上身边服侍也是一样。”
目送着陈婉的身影消失,一股倦意悄悄地爬上心头,辛苦了这么多年,可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此时仁寿宫的侍从都已撤换,杨素与张衡也匆匆进宫。杨素低声问:“皇上如何了?”
杨广淡然道:“皇上龙体欠佳,特请两位进宫,以防不测。”
杨素正在进入宫门,杨广忽然又说:“我听说素公有家传秘药,向能起死回生,何不也为皇上配上一贴。”
杨素脸色一变,立刻躬身道:“臣领旨。”
待杨素进了仁寿宫,杨广便带了几个人到了东宫外的庶人村。这本是杨勇初做太子时,为示韬晦,特意建的。建成后,杨勇便迁出东宫,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里。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向父母及朝臣标榜,自己纵做了太子,仍然时刻自勉,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废立以后,杨广更是顺理成章,让杨勇继续住在庶人村中。
进了庶人村,近侍刚想进去通告,却被杨广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向身边一个侍卫挥了挥手,便有两人持刀冲入杨勇居处。
屋内传出杨勇的喝问声,然后是争斗声,过不多久,声音静止了,一个侍卫提着杨勇的头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禀太子,庶人杨勇意图谋反,已被臣斩了。”
杨广点了点头,“容后论功行赏。”杨勇的头犹在不停地滴下鲜血,一双眼睛怒目而视,眼珠几乎突出眼眶之外。他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谦意,“这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谁让你生在我的前面?”
再回到仁寿宫,杨素和张衡在塌前服侍,一碗药已经煎好,放在塌旁。
杨坚双手击着床塌,怒气冲冲:“杨素,你快去传杨勇。”
“杨素,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朕叫你去传杨勇。”
杨素拱手说:“皇上,杨勇已是庶人,臣不敢奉旨。”
杨坚气得全身颤抖,但此时,他却全无他法,只长叹道:“独孤误我。”
此时杨广已经走了进去,杨素及张衡便退了出去。杨坚盯着杨广,这本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却心计如此深沉,连父母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广拿起那碗药,恭恭敬敬地跪在杨坚塌前:“父皇千万不要生气,还是先将药喝了,调养身体要紧。”
杨坚转过头:“我不喝。”
杨广淡淡地说:“父皇不喝药,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杨坚怒道:“你这个不孝子,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快点把你哥哥找来。”
杨广微微一笑:“父皇那么急着见大哥吗?也快了,大哥在下面大概也等得很是心烦了。”
杨坚一愣,马上便明白过来,双手颤抖:“你,你,你这个畜生,你……”,杨坚老泪纵横,一口气梗在胸口,连声咳嗽。
杨广将药送到杨坚口边:“父皇,您看,您又咳嗽了,快喝药吧!”
杨坚刚张开口想骂杨广,却被杨广趋机将药倒入口中,他连忙想吐出来,已经不及,终于还是喝了一口下去。
这药性极烈,只一会儿功夫,杨坚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杨广站起身后,后退几步,手中的药碗倾斜下来,碗中的药便倒在地上,升起一股青烟。
杨坚双手按着胸口,象一尾死鱼一股在塌上挣扎,过了不久,便不动了。
杨广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此时他的面容平静,双眼空洞,看着亲生父亲死在自己的手里,心里即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喜悦,即没有愧疚、也没有快意。只是平平淡淡地看着,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此时,他忽然惊起,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为了陈贞吗?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本来就深藏在心底的野心,一直没有暴露的野心?
这么长久以来,总以为是她使自己有了成为一国之主的欲念,但是不停的寻找,从未有任何人能够找到她的下落,而野心却一日一日滋长有如毒草,如果此时,她再回到身边,会否还会不顾一切,天下都不要,只要得到她?会不会这样?
扪心自问,连杨广自己也不知道。深心里的思念,对于权势的渴望,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陈婉回到宣华宫后,越是思量越是害怕,杨广那种眼神,平淡之中隐含惊涛骇浪,对于一件事物的渴望,如此强烈,这样的神情,十几年前,她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能够坦然地直视着他,安静冰冷的目光似乎可以化解杨广眼中狂热的烈焰。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杨广会对陈贞念念不忘,当杨广眼中升起那样狂野的目光时,只有陈贞能够平静地注视他。
坐在镜前,镜中的容颜与多年前的陈贞如出一辄,她们姐妹自小相象,都是同样的清丽动人,但是她却一直没有陈贞那样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总是灵动跳脱,象是一个二八少女,其实她的个性也如此,虽然这些年一直压抑,但到底本性难移。
这个时候,她却有点恨自己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那么象陈贞,也许杨广便不会那样注视她,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忽听得钟鸣九响,陈婉心里一颤,站起身来,一个宫人匆匆跑进来说:“夫人,不好了,皇上薨了。”
陈婉一阵晕眩,刚才离开的时候,皇上还是好好的,这便忽然薨了。
有一个宫人扶住她,急声说:“这可怎么好?太子当上了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陈婉默然不语,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便觉得不妥,杨广那样的神情,如果早知如此,她真不应该多嘴。
宣华宫中人人自危,大家已经知道陈婉曾经向皇上禀报过杨广调戏自己的事情,接下来皇上便薨了,若是太子记恨在心,只怕她们也会连坐赐死。这样的事情,在那个时候本就是极为常见,妃子犯了过失,连侍侯她的宫人也是一个都不能放过的。
接下来的几天,忙于丧事,杨广似乎尚无暇理会她们。一直到丧事都忙完了,登基大典也准备好了,马上便要登基称制,这一天,忽着人送了一只锦盒。
锦盒送到的时候,宫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若是毒酒,不仅陈婉要死,她们也是同样要死的。
锦盒送到陈婉面前,陈婉倒是十分平静的,她只看了一眼便道:“打开吧!”
宫人要解开锦盒上的丝绦,但手颤抖得厉害,却是解了许久也没有解开。陈婉便自己走上去,只三下两下将丝绦解开,翻开盒盖,却不是什么毒酒,是一只镶金嵌玉的同心结。
同心结是用五彩丝线做成的,大概是年代长久,丝线的颜色都褪了,但上面的珠玉却还闪烁异彩。
陈婉心里象是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疼痛,这同心结,她十几年前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曾经抚摸叹息,如今人事已非,这同心结居然会送到自己的手中。
便觉得悲哀,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为何要做别人的影子?
一见是同心结,宫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好了,皇上不仅不会杀宣华夫人,以后荣华富贵,仍然会源源不断而来。
却见陈婉脸色苍白,颤抖着手拿起同心结,一下子摔在地上,又仿佛不能泄忿一般狠狠地踩了两脚。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拦住陈婉,将同心结捡起来,小心地放入锦盒中,一边劝道:“夫人这是干什么?当今皇上不记前嫌,还愿意宠幸夫人是夫人的福份,夫人可别再惹恼皇上了,就算夫人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我们这些宫女想想。”
陈婉默然不语,任宫人们为自己梳妆打扮,换上最华贵的服饰,心里却觉得悲哀如死,他到底还是无法忘记陈贞。
当天晚上,杨广果然临幸宣华宫。床第之间,婉转奉迎,虽然心里悲伤,却忍不住还是沉沦其中,忽然发现,也许自己早就是喜欢他的,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开始了。
次日萧玉儿忽然来访,自杨广与萧玉儿住进东宫后,她们便经常见面。但如今到底和儿时不同,虽然也是十分亲热,却总觉不似先前般全无猜忌,亲密无间。
此时杨广刚刚入朝听政,萧玉儿也不掩饰,开门见山地说:“婉姐,夜来皇上可是宿于此处。”
陈婉脸上一红,垂下头:“玉儿,你不会介怀吧?”
萧玉儿淡淡地说:“我怎么会介怀?皇上按例是有三宫六院的,更何况我与婉姐情同姐妹,我的东西就是姐姐的,就算是让我把这个皇后之位让给姐姐,也是没关系的。”
陈婉愣了愣,“玉儿,你说什么?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争什么,何况我本是先皇妃嫔,名不正,言不顺。”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便说不下去了。
萧玉儿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便过来拉住陈婉的手,正想劝慰两句,忽见桌上的锦盒里放着一只同心结,萧玉儿心里暗暗气苦,这些年来,她见杨广始终将同心结带在身边,是极心爱之物,想不到现在居然送给了陈婉。她便疑惑,难道陈婉便是杨广心里的那个女人。
本来想说的话又吞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婉:“婉姐,这同心结可真精致啊,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婉叹了口气:“是皇上赐的,如果皇后喜欢,便拿去吧!”此时她已经改口不再叫玉儿,而是以皇后相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间更加疏远。
萧玉儿冷冷一笑:“即是皇上所赐,我又怎么敢夺人所爱?”说罢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陈婉暗暗叹息,争什么?争来争去,都不是自己的。
接下来的几日,杨广忙于登基的事情,无暇顾及陈婉,萧玉儿私自传了旨将陈婉迁入仙都宫。
陈婉也不怨恨,也不通知杨广,收拾了东西,悄然无声地迁到仙都宫去。
仙都宫地处偏僻,本是极不得宠的嫔妃居住之地,与冷宫无异,陈婉居于此处,却觉得安闲舒适,退出宫庭的是是非非,虽然冷清寂寞,却也自得其乐。
然而杨广却不愿轻易放过她,待到登基大典结束,朝政也恢复正常的秩序,又派人到仙都宫招陈婉回去。
陈婉却不愿奉旨,只写了一首词,让使者带回: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著地吹,残花离上技。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杨广见了这首词唏嘘叹息,也步韵合了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却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再遣人送去。
正如今,秋高气爽,四海升平,虽有杨谅之反,也被杨素平息了,一切都在掌握中,没有什么再需忧心,只是她却仍然全无消息。
派出的人越来越多,寻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却还是全无所获。各个州府的户藉上也没有徐德言与陈贞的登录,想必是改换了姓名。
心里却还是觉得空落落的,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深心的思念还在思念,不再有目标后,才发现原来心底的痛依旧在那里,并没有减轻,只是痛得麻木,不再觉察。
忽忆起扬州的琼花也该开放了,那一夜,曾与陈贞站在月色下,安静而恬淡。有多年未见过琼花了,是否还象是以前那般娇艳?
便立刻传旨要下江都,命人输通了永济渠,以郭衍、李景为前军,船艇相连二百余里。
不一日,到了扬州,多年来的旧邑,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却没了年少时的心情,那样执着而轻狂的年少,如今只存活在记忆中。
换了冠带,微服出访,只想在记忆里走上一趟,象是多年以前,时时轻装徒步,在这个江左古邑的街头,听一会儿软语呢喃,看一会儿红袖帘招。
茫不经意间,到了瘦西湖畔,远远地见琼花被竹篱围着,严禁游人靠近,却有许多红男绿女,簇拥在左近低语:“皇上下江都就是为了看琼花来的!”
“可不是,这琼花天下也只有扬州才有,别的地方想看还看不到呢!”
忽见一个青衣荆裙的女子从眼角掠过,心里一惊,连忙回首,可巧那女子也正好抬回头,两人目光相对,心里皆是一震。
十数年的寻找,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再次相逢时,竟是在扬州的琼花旁边。
默然相视,喧闹的人声在耳边一掠而过,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碌碌的众生迷迷茫茫地从身边走过,全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安静的凝视,前世今生的回忆一下子便拥上了心头。
“你……”
“你……”
同时说了个“你”字,又同时住口,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却又谁都不愿意抢先,便相视一笑,杨广说:“你清减了许多。”
陈贞微笑:“江湖飘泊,自然不比在杨公府上。”
杨广也微笑:“想不到你在这里。”
陈贞回头指了指琼花:“琼花是昨夜刚开放的,大概知道皇上要来。”
杨广也抬头看着琼花,花枝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这一年的琼花只有一种颜色。忽然便沉默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话好。思量了许多次的重逢,当重逢真地发生时,却不似想象中惊心动魄。
杨广仰天呼出口气,忍不住笑意,其实无论她是谁都不介意,是杨素的姬妾也好,是徐德言的妻子也好,只要能够相见,便觉得心满意足。再低下头时,见陈贞一双清亮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些年来,容颜也许改变了,但那样的一双眼眸却全无变化。
也不想再问什么,别后情形全不在意,重要的是此时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就在自己的眼底。
“玉儿也来了扬州,你们姐妹情深,是不是要去探望她?”试探着问。
陈贞微笑着摇头:“不必了,如今陈贞已是庶民身份,不敢逾矩。”
杨广便不勉强,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陈贞抬头一笑说:“皇上安好,民女要告辞了。”
杨广愣了愣,失声说:“这么快?”
陈贞道:“民女还要将布料送到布坊去。”说着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丝绸。
杨广便说:“我陪你去。”
陈贞忙说:“不敢有劳皇上。”便福了福,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杨广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着陈贞,陈贞虽未回头,却也知道杨广跟在身后。到了布坊交了布料,见杨广站在斜对面的一个摊贩旁边,用眼睛望着自己,她只作不见,径自向家中走去。
杨广仍然跟在身后,进了家门,正想关门时,杨广说了一句:“你明天还去布坊吗?”
陈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杨广便笑笑。
陈贞关上门,愣愣地发了会儿呆,这些年风花雪月,也只是弹指地过了,本与徐德言江湖飘泊,四海为家,两年前,以为自己的事情都无人记得了,才定居在扬州。为什么会定居这里,也许是因为那一夜曾经谈过的琼花一直留在记忆里。
想不到,才两年的时间,他便也到杨州来看琼花,居然又会那么巧在街头相遇,难道因缘未尽?依然是造化弄人。
到了晚间,徐德言从书馆回来,她也不提起此事,虽然有点偷情般的惭愧,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再与杨广有什么牵挂的,多年前,最靠近的时候,也被她硬生生地分开了,到了现在,他是皇上,她是民妇,更不可能有什么。
第二日午后,方拿了绣好的丝绸出门,就见杨广站在巷口的树阴下,两个人迎面相逢,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
仍然是陈贞在前面走,杨广远远地跟在后面。
如此这般闹了几日,陈贞心里终究觉得不妥,他是皇上的身份,如何能够日日在民间治游?且纸包不住火,这样的情形久了,难免被人看破。
那一日,迟疑许久,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扬州的生活到此也该结束了,匆匆的相逢只当是春梦一场,以后还是另寻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栖止,终此一生吧!
待徐德言回来,便与他提起,如今皇上到了江都,满朝文武都跟了来,旧识甚多,怕会不小心遇到什么人,不如歇了馆,离开江都。
徐德言也不吃惊,居无定所的日子过惯了,反倒觉得在一个地方住长了有些不习惯呢。
两个人匆匆收拾了东西,徐德言第二天一早入了馆交待了一切,便雇了辆马车载了陈贞离开扬州,那时候虽不到晌午,但杨广因怕陈贞又一次消失,早派了人日日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一见他们果然离开了,立刻飞马去报杨广。
杨广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长安送来的奏章,一接到消息,马上便骑了马追出去,追到城外,远远地见了马车,却又忽然失去了勇气,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目来追寻呢?
于是便勒住马,心里惆然若失,这些年来,本已经麻木,却又不期而遇,难免再升起希望,但到底她还是惯常的冷漠,终于又一次弃他而去。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消失在苍茫之中,他才吩咐道:“暗中保护他们。”
侍卫领命而去,所谓的暗中保护自然也便是暗中监视,到了这一次,杨广是不会再让陈贞象上次一样消失得那样彻底。
却也失去了在江都的兴致,匆匆回京,方进仁寿宫,便听见宫人传讯说,宣华夫人病重,已到了弥留之际。
杨广暗暗叹息,想不到陈婉竟命薄如此,若是让陈贞知道,难免又是一场伤心。萧玉儿虽是前时恨陈婉得宠,但到底是姐妹情深,忙摆驾仙都宫。
匆匆到了仙都宫,见四处萧然,连个花树都没有,且本就静僻,路上也无人打扫,野草长得肆无忌惮,难免暗暗后悔,只为了一念之妒,便连几十年的姐妹之情都顾不得了。
进了宫内,见陈婉面黄肌瘦,没一丝生气,躺在塌上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忍不住落泪。
陈婉睁开眼,见是萧玉儿,微微苦笑,“玉儿,你们从江都回来了?”
萧玉儿便上去拉住陈婉的手,“婉姐,你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
陈婉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可能是命数到了。”
萧玉儿悄悄地拭了拭眼泪,低声说:“婉姐,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
陈婉微笑说:“我们姐妹还说这些干什么。”
萧玉儿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问她哪里不舒服。陈婉却对自己的病情全不在意,只是说:“已经请了御医看过了,都是束手无策,命数已至,夫复何言。”
萧玉儿忍不住又垂泪,陈婉反倒安慰了她两句,才道:“玉儿,你还记得前时在健康,你问我要那串南海珍珠。”
萧玉儿点点头,“刚巧我去了舅舅家里,回来时健康便城破了。“
陈婉叹道:“珍珠却还在我这里,是我在掖庭时,皇上派人送来的。”便命人将南海珍珠取来,交与萧玉儿。
萧玉儿忍不住问:“婉姐,莫非你在掖庭时,便……”
陈婉打断了她的话:“玉儿,你猜错了,皇上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萧玉儿疑惑地看着她,“那是谁?”
陈婉苦笑,“是我的姐姐,皇上宠幸我,只是因为我长得象姐姐的原因。”说着,泪水也流了出来。
两个女子相互偎依,萧玉儿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擦擦自己的,再擦擦陈婉的,却怎么擦也擦不干,索性不擦,哭个痛快。
过了许久,萧玉儿方说:“原来是贞姐,我却想不到呢!前些年贞姐跟着徐德言走了,如今也一直没有消息。”
陈婉说:“那时候,我和姐姐在掖庭,皇上送了同心结来,姐姐却不要,如今反落在我的手中。”她从枕下拿出同心结,交到萧玉儿手里,“玉儿,如果你以后还能够见到贞姐,便把这个同心结给她吧!告诉她,告诉她,我先走一步,没缘份再相见了。”
萧玉儿接过同心结,忍不住又抱着陈婉痛哭一阵,两个女子凄凄切切,心里百味杂陈。
萧玉儿道:“我先时还那么傻,要与婉姐争,却原来怎么争都争不过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已晚,萧玉儿便让陈婉安心养病,说明日再叫御医来会诊。
她回到宫内,想一会儿哭一会儿,不仅为了陈婉,也为了自己伤心。也不问杨广与陈贞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得这些年,自己原来都是白过了。
到了半夜,忽听得钟响,吓得她连忙起身,过了一会儿,有内侍来传信,说是宣华夫人已经薨了。
她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急穿上衣服,到仙都宫中,见陈婉安静地躺在塌上,面色红润,竟不似白昼那般枯黄。
又忍不住伤心欲绝,拉着陈婉的手哭到天明,方被宫人劝走。忽然有些暗恨杨广,如此冷漠,心里便真地只记得陈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