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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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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莲自是知道,十七说的话从来就没个准,答应教她习剑似乎仅仅是一个让她安分待在屋里的缓兵之计。
本就没抱希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既然他想方设法不让她出门,她便老老实实在家练针线好了……
想到这里,月莲一时失神,恍然了悟自己之前感受不到赤玉的存在,大概就是因为心境太过安逸了,就像现在一样。
赤玉向来是嗜血的,只有鲜血和杀意才能唤醒它的力量。
轻轻捻着指间细细的针,月莲认真思索着当下的处境。
冷静下来回忆那时的场景,十七应该并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异样,所以梵玉应该也没有确定她的身份;假设十七的实力在梵玉之上,那么九门十一府的高手如果不联手的话,应该也都打不过他……也就是说,只要她的身份不暴露,且十七跟她原本的身份没有仇恨或者利益关系,应该暂时都是安全的。
月莲暗自松了口气,继而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她明明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一个世界,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寒冷、欺凌、战争、不公,但……她似乎也并不想离开这世界……
求生欲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让无能的人变得懦弱,让强者变得贪婪。
“十九十九,你今年多大了?”月莲随手用针尖轻轻划过兔子翘起的耳朵,语气轻快俏皮,仿佛真的回到了自己天真烂漫的少女时期。
兔子一个没躲过,只能吃痛地往床角再次缩了缩,怯怯地抬眼看了看她,眼神又哀怨又委屈。
“啧啧,你长这么大,都快成精了吧?居然不会说人话,真奇怪。”月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拎着她的耳朵将她提起来,把她搁在腿上,“你会不会化人形?变个给我看看?”
兔子蜷缩成一团,趴在她腿上毫无动静,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月莲无趣地瘪了瘪嘴:“笨十九。”
屋外间或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女人的尖叫夹杂着拳脚相撞的钝响,格外激烈。
月莲抱着十九,一边补袍子一边兴味盎然地听着。
这几天她在家可听足了精彩的戏码,自从隔壁李家的男人前阵子买回来一个相貌还算不错的女奴,两个女奴之间的厮打就没消停过。这两天貌美的一个怀了身孕,更是闹腾的不可开交,恨不得男人前脚踏出家门,两个人立马就打起来。身为女奴,粗活干多了,力气也大,打起架来阵势根本不输男人,就算怀孕了也照样生猛。
月莲摇了摇头,心道自己当真是已经被这一针一线逼疯,如今连这种司空见惯的事儿都能找到乐子了。
女奴间的厮打斗殴有时会被主人当成淘汰病弱者的工具,省时省钱。现在这种情况还只是在穷乡僻壤,仅仅两个奴隶就能闹成这般,若是搁在富贵人家更是不得了,女奴怀孕,无论得不得宠都要收为婢,地位立刻就跟其他奴隶不一样了,若再能讨得主子欢心,给一个妾的名分,下半辈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所以富贵人家的女奴之间互相陷害残杀屡见不鲜,也没有人去管,有些女奴死了连个埋身之处都没有,直接往荒山里一扔,等觅食的野兽叼去。
月莲在家中排行十八,她有十六个姐姐全部因为天生貌美而被挑选去了军营,军妓的生活锦衣玉食,虽然奢靡,却需要随时做任何将士的陪寝,若是怀孕,亦不需要知道父亲是谁,因为男孩生下来只有两种命运,强者做下一代的铁军将士,弱者的命运只有死,女孩则直接送往民间。
月莲最亲密的姐姐排行十七,是她所有姐妹中最风光的,因为她生前嫁给了铁军总将连玥。因为皇族只在内部通婚,所以平民能嫁将领,已经足以轰动一时,无论最终以什么样的形式死去,她终归是唯一有名分的一个。
月莲正胡思乱想,木门被“咚”地一声撞开,一个裹着厚棉袄的笨拙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垂在额头的长发已浸透了血,看得出她体力已经透支,在这场打斗中处于明显的劣势。
随后跟进来的女人体格更加魁梧壮实一些,显然已经在这场打斗中占了上风,气势汹汹的模样似是要吃人。
月莲暗自叹气,无奈地抬眼瞄了瞄她们,平静地开口道:“别砸坏了东西。”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怎知两个女人闻声齐刷刷地转过头,场面立马从针锋相对变成了共同对敌。
“哟,我砸坏了你又能拿我怎么地?”
“就十七那个窝囊废家里的破铜烂铁,我们还不稀罕砸呢。”
月莲这下可算是服了十七了,好歹是个大男人,竟然在奴隶那儿地位都这么低,导致她也腰杆儿都挺不直,被别人踩在头上欺负!
两个女人见她柔柔弱弱地不吭声,气焰更盛了。
“啧啧,这小妹妹娇娇气气的,也没见她出来干过活。”
“十七买她回来该不会是专门用来……哎哟,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被一个脏兮兮的废乞丐压……”
话音一落,两个女人立马笑得十分淫-荡-下-流。
月莲没有理会她们,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只是垂着眸若无其事地继续对付着手头的针线活,只有她腿上的瑞雪兔百无聊赖地舔了舔唇。
她波澜不惊的平静激怒了张牙舞爪企图羞辱她的两个女人,较为粗壮的一个两三步就冲了过去,一把夺过月莲手里褪色的麻布长袍,狠狠往地上一丢,一脚踩上去,挑衅地啐了一口:“小杂碎,你这是什么态度?”
月莲冷冷地盯着地上因为她的碾压再次被磨破的袍子,心中一痛。那长袍虽然十分破旧,但她可是补了一个上午的。
女人见她并没有露出自己所希望的惧怕,反而在那愣神,愈发愤怒,即刻就想动手教训她一下,可她刚一抬手,不知怎么,整个人都像被固定了似的僵固在那,额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针孔那么大的红色小点,继而陆续有血丝从她的七窍里流淌而出,她眼神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想转身,却“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血红的眼睛还死死地望着门外雪白的天地,沉重的身体落地已发出巨大的闷响,惊得另一个女人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唇指着月莲。
月莲闷闷不乐地将手中的针顺手插在身旁的枕头上,针尖干净不染一丝血迹。她默默想到:果然只有她产生杀意的时候,赤玉才会帮她恢复力气啊……
她下床捡起又脏又破的长袍,委屈地盯着新增的那个洞,似乎根本没看见旁边鲜血四溢的尸体。
怀孕的女人见她没有对付自己的意思,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向门边。
“等等。”月莲突然转头过去。
女人立刻动都不敢动,哆哆嗦嗦地回过头来。
“我说,你打她有什么用,不还是照样欺负你?现在我直接帮你杀了她,你不感激我吗?”
月莲其实没有带任何语气,但女人背后却渗了一层冷汗,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如此轻易地说出来,本就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女人哆哆嗦嗦地说不出半个字儿来,月莲也懒得跟她浪费时间,只是有条不紊地说道:“把她的尸体拖走,就说是你杀的,以后见了我也不要表现出害怕。你怀了孕,没人把你怎么样,平日里多干点儿活就是了……这以后,也没人会跟你争男人了,你也不亏。”月莲瞟了她一眼,笑了笑,“否则,你也会像她一样。”
……
……
十七傍晚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门已经破烂不堪,地上全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茶壶摔在血泊里,碎得只剩下半只。
“这……这怎么回事儿?”十七烦躁地踢了一脚散落在地上的柴火,搜寻到那小丫头瘦小的身影,见她安然无恙,立马嘻嘻哈哈地问,“家里这是……遭强盗了?你没事儿吧?”
月莲一个人坐在床上玩着十九的耳朵,理都不理他。
“唉——别欺负十九了!”十七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把十九从她腿上抱起来,放在地上。兔子刚一着地就蹿到了床底下,一副再也不出来的架势。
月莲拧了拧眉,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你倒是去把门修好啊,一整天死哪去了。”
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个这么猖狂的小奴隶了。
“哟,这是谁惹着我家小十八了?主子找他算账去。”十七抓住她挥舞的小胳膊,笑眯眯地问,粗哑的嗓音小心翼翼起来分外滑稽,“是不是……隔壁又打架了?”
“我补了一上午的衣服,结果……结果被那个蠢货一脚就毁了……”月莲委屈地控诉着,眼泪居然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你赔我!”
“别哭别哭,我赔,我赔好了吧,”十七笨手笨脚地帮她抹眼泪,结果他手上有灰,没几下就把她白净的小脸擦得花里胡哨,他憋着笑凝视自己的杰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煞有介事地道,“小十八,我觉得……你最近漂亮了一些!”
月莲狐疑地看着他一副谄媚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顿时了悟般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果然一手黑。
“你这是去哪了?全身都这么脏!”月莲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哎?我去哪还要跟你汇报?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十七故作威严地扬高了声调。
然而并没有奏效,月莲只是抬手揪他乱糟糟的胡子:“你说不说?”
“哎哟,哎哟快松手!”十七夸张地嗷嗷叫着,连忙好声好气地道:“傍晚的时候,我是去山上给你找了些药材。”
月莲闻言不由得一怔,一时有些尴尬,松开他,把头扭到一边才问道:“我好好的又没有病,你……找药材做什么?”
“你这小丫头晚上总是睡不好,老抱着我叫姐姐,搅得我也不能安生,于是就给你找了点安神的药草,一会儿碾碎了搁进枕头里,保你睡得香。”十七拖长了调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去洗了把手,顺便拿了湿帕子过来给月莲擦脸,一边擦一边摇头,还不忘奚落她两句,“啧啧,你才是主子,你才是大爷吧,被伺候的可好?”
月莲的确挺舒服的,两只细细的眼睛都弯弯地眯了起来,心道这人虽然看上去粗手粗脚的,但是擦拭的力道却把握得很好,不会过轻而擦不干净,也不会弄疼她。
“好了,又是白白净净的小十八了。”十七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月莲睁开眼睛,眨了眨,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真的像我姐姐。”
十七嘴角一抽,差点没气晕过去:“十八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点儿像女人了?瞧瞧,我这健壮的体魄,这……威武的气派,哪里像女人?哪里?”
月莲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嗤”了一声,又疑惑道:“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究竟图什么?该不会……还是图我的美色吧!”
十七盯了她一会儿,“啧啧”地摇了摇头,摆明了连反驳她都懒得开口了,径自抬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将她抱起来。
“啊——你要干什么!”月莲愤愤地尖叫。
“什么干什么,把你从枕头上挪开,我要塞药材了。”十七一脸莫名其妙地瞄了她一眼,见她一个小丫头惊恐羞怒地掩着胸,姿态像个被调·戏了的女人似的,一时觉得好笑,“哦,我刚刚好像是碰到了你的胸,但你胸前什么都没有啊……”
“我……”月莲刚开口就反应过来,自己还未发育,顿时脸涨得通红,又不想输了气势,于是硬撑着道:“以后就有了!”
十七“噗嗤”一声,笑的更欢畅了,一个不留神就被枕头上的针扎到了手指。
“哎呀,流血了。”月莲拉过他的手,难免觉得心中愧疚。
“没事。”十七敛了笑意,把手抽了出来,背到了身后。
“……疼么?”他突然的冷淡让月莲有些无措,只得坐在一边小声问道。
“不疼。”十七不在意地应了一句,仔仔细细地将裹成一个小包的药材塞进枕头的正中央,“好了。”
“这是什么药啊?”月莲趴在枕头上嗅了嗅,没有什么味道。
“独家秘制,你只要知道效果好就成。”十七说着就脱了外衣,懒洋洋地仰倒在床上,“……突然有一种养宠物的感觉。”
“哦!原来在你心里,我跟十九是一样的!”月莲“噌”地坐起来,揪他耳朵。
“哪就一样了,你睡在床上,但十九在床底下呢!”十七捂着耳朵还不忘有理有据地辩解,又侧眸瞄了一眼残缺的木门,起身叹了口气,“走走走,今儿我们去城里住一晚,明儿个再回来修。”
十七显然也不认为会有人趁门坏跑来偷什么东西,毕竟家里除了破碗残罐也没别的了,而寒风呼啸着还真是没法好好休息。
“怎么,修不动了?”月莲俏皮地问,双手抱着枕头从床上跳下来,从衣架上拿了棉外套把自己一裹,跟在他身后问道,“你很累阿?”
“是啊,自从家里有了奴隶,我可是比以前累多了。”十七怨声载道。
月莲偷偷抿着嘴,嘻嘻地笑。
她此刻是真的开心的,就像小时候姐姐说要带她去逛集市那般。
姐姐给她买漂亮的糖人,她玩了许久都舍不得吃掉;姐姐给她买的簪子其实也不贵,可她怎么都舍不得戴。
只有姐姐在的时候她曾这样开心过。
姐姐死后,她所面对的世界,除了杀戮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