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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我一直相信,很多东西,只有疼痛,才能令我记住。如果不痛,就会消失。
      这是一个健忘的世界。
      
      二十六岁那年,我携了一应所需物事,举家北迁。进京面圣,受封奁艳司之职。据闻,我是本朝第一个,不经科考,由商入仕之人。尽管惊慕声中,不无讥刺,说我做的这个所谓的官,不理民生朝典,专掌女子脂粉栉沐之事,不过是弄臣内侍之流。
      我并不在乎旁人的羡妒亦或嘲讽。于我,那不过是一只盛了鱼脍的盘。盘是冰绿剔花缠枝莲纹的脱胎细瓷还是污黑的狗食器皿,对于已经变成鱼脍了的鱼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不是鱼。我已经是鱼脍。鱼脍烧制得究竟是香美无伦还是令人作呕,对鱼来说,同样没有意义。
      是以我浩浩荡荡,席丰履厚地,举家北上。一路流传下关于奢华与香艳的逸闻残迹,若散落草间的遗珠,等待由牧童的歌唱与旅人的惊喜在岁月里,小火慢熬加料,渐成神话。
      举家。在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我终于将我偕同上京的、家中的人逐个清点了一遍。一共包括家丁二十五人,侍女二十人,歌舞姬十一人,加上一班小戏十二人。原本总行中的账房等生意上的人手,上京前已尽数遣散至他处分栈。
      因此眼下我家中人口除我之外,共有六十八人。我一时因这庞杂的数字而迷惘。但旋即明白,这六十有八,不过是如我屋中的玉瓶兽壶、莲帐玳榻、凤文屏、刻香几一样的,或供耳目之娱,或尽役使之驱的,以银两交换得来的财产而已。我付出金钱,交换回来那些精巧的物事。再付出金钱,交换回来这些人的体力,技艺或美貌。这般罢了。
      这个世界上,人人需要交换,处处需要交换。若不肯付出,便得不到什么。如此一想,这些人与我,我们之间,十分公平。
      只是最终我算清楚,原来我家中其实只有一个人。
      涤朱。
      没有姓氏的,这一个人。
      他携了所有这些与他并无任何干连的闲杂人等迢迢赴任。去到一个从来不曾去过的,陌生而神秘的城池。就像他不惮繁杂,车如流水马如龙地,将任何可以带走的物事全部带在身畔。不管它有多么笨重或没有价值。包括他庭园中从来不曾看过一眼的那几块太湖石。
      悭吝,有时候是可以发财的。但是他知道他的发财不是因为悭吝。
      他知道,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找不到与这尘世的关联。害怕感觉到他一直所感觉着的那种,对于它的抗拒与逃离。他是在狠狠地用力地爱着它,但,有什么,不让他爱进去。
      所以他就像一只蜗牛一样,习惯了尽可能地带着它周遭的一切环境转移。
      在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我坐在渐暗的黄昏中,清点着这个名叫涤朱的人。
      我知道,他只是在恐惧遗忘。
      遗忘此岸的世界。
      
      那个阴雨的早晨,我见到那个令我由生之长之,一贯以之的江南连根(连根?如果我有根的话)拔起来至这北地京师的人。他只需一句话。
      一乘八人抬梨木杠香藤猩毡大轿,将我封闭在其中,穿过整个细雨霪霪的禁城。在半明半昧的暗红色黑暗之中,我闻到新毡子特有的布匹味道,微微的灰尘气味,透帘而入的潮湿雨气,与经由厚毡传入的窸窣人声,在我脑中洇揉成一团关于宫掖的肃杀与暧昧。
      什么是禁城。那是一个受了禁咒的城。有着这样微霉潮湿的新布匹气味的神秘的城。内中游荡着若干失了魂魄的肉身,与失了肉身的魂魄,二者亘古无法相遇。
      我漠然地穿过这个城中之城。两眼昏盲。
      打起轿帘的一刹,金黄的琉璃瓦拍击了我的眼睛。那是一种不由分说的钝重的击打,闭塞所有的感官与神志。
      我的老毛病又回来了。美就是时间的伤口。疼痛腥香地迸裂。而我甘愿奉我的心肝,与这饕餮怪兽。
      琉璃瓦的光华。在细雨中,将我淋漓撕扯。
      
      “奁艳司涤朱……”他顿了顿,道:“你是自小无姓的么?”
      “禀吾皇,臣身为孤儿,自幼不知父姓。”
      “也罢。朕便指职为姓,赐你朱姓。”
      “谢吾皇赐姓。臣朱涤朱,日后自当尽力,掌理奁艳一司,不敢有误。”
      “嗯。奁艳司,自即日起,你便正式到任。今后后宫凡一应妆奁宫饰之事,俱属你之职内,须遵制尽礼,不得有误。”
      “臣遵旨。”
      他的声音自彤庭尽处,十二赤羽旗之中传来。沉重恍若敲击青铜古宗器的悠远。荡漾不绝。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的目光。
      吾皇。
      他果然是“吾皇”。除了他,我想不出尚有怎样一副相貌,足担起这率土之滨,万民山呼的“吾皇”——这等分量——再加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踞万乘,仰至尊,天垂日覆,巍巍穆穆。
      从此我似乎相信,所谓“天子”命定。他看来确乎似一条龙。吞吐日月,鼻息虹霓。蟠踞在这煌煌金座。若身躯尽展,怕是要覆天下为泽国。
      他定定地望了我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但我相信,那一弹指,我的骨髓里,必是换了一种沉重似熔铅的物事。
      周身流淌。
      这条龙说:“奁艳司,你退下罢。周德廉,你带他去他的邸所。”
      
      我随了大内制礼监总管周德廉乘轿前往我的“邸所”。
      奁艳司。
      我的官邸与住所,皆在此处(难道是以方名之“邸所”?)。这里(我还未曾去到),便将是我日后谁知多少个春秋,安身立命之处了。真的,我将在这个地方停留至几时呢?我昏昏欲睡地随着轿子舒适地颠簸,很快地,沉入呆滞的冥想。
      咯噔一声。轿子落地。
      帘外雨仍潺潺。帘启处,鸳瓦虹梁,拔地一幢楼宅。旧雕梁凹陷的纹饰,潜伏许多磨损了的故事,不动声色,密密衍生失却了结尾的流年。那朱粉却是新涂,乍看处,煞是刺眼。在黯黯细雨中,似老妪身上的霓裳羽衣,鲜艳,却隐含令人错谔的杀机。
      我确是错愕了。当我环视周遭,发现此地显然并非任何一条街市的时候。
      那高柳夭斜,老绿萧萧。
      青灰砖墙,砌作迂回的庄严。寂无人声。不,有人声,切切地,如同自棉絮内散发。在什么遥远的地方。
      我抬起头。他处,有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阴灰的天底下层层渐远,迢递地展开。
      我的邸所。奁艳司。
      我皱眉转向周德廉:“周公公。我们是在……”
      其实我已经知道。因为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新布匹,却久贮,生霉。那是心子里的潮湿,无可救药。如同命中的烙印。
      原来我们转了这许久,仍然未曾出得这禁城。
      禁城重重。
      
      我的错愕不无原因。且不论我未经科考正途,乃一介商贩之人。历代本朝,从没哪条规矩,容得人在宫禁之内做官。我既不是净了身的内侍,亦非宫中带刀巡值的护卫。何以,竟得能跻身大内?即使没读过四书五经,我亦知此事荒谬。
      更遑论这是我的“邸所”。若说因司属奁艳,邻后宫以便随时奉职,却让我家也安在这里?
      我是个男人。姬侍众多,不可一日无声色的男人。
      ……“周公公,如此,那我的家人……?”
      后来,周德廉令我相信这桩荒唐事确非我的错觉。此地的确是后宫。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后宫。
      “奁艳司,圣上既令您官于金禁,便是不二的恩遇。这个地方,您见哪个外臣得能入来?为人须谨慎哪,这里可是个多嘴多舌的地界?我话说到这儿,您自当明白。此地,妄动擅行,固是死罪,狂言乱道亦致巨祸。最好连想也莫要多想。贵司只管把精神放在您奁艳本事上便了。朱大人,老太监话多了,您莫怪,莫怪。”
      我唯有称是。
      (奁艳司。天知道,我点绛斋总行老板做得好好的,什么时候想“官于”这个地方了?)
      我本以为会在邻近禁城之处见到我的脂粉衙门。某条幽静巷内,一扇绮户,掌理六宫粉白黛绿,捍卫天子对于美丽的绝对权力。没想到,这衙门,竟开到宫里来了。
      “贵司的家人财物,我已命人到西城您下处安亨驿馆迎去了。但只一事,您那二十五名家丁是不能进来了。姬人使女,倒是可以。小戏么,既是全坤的班底,也倒无妨。我已命那迎人的只管将贵眷迎进宫来,那二十五人,便令他们暂留驿馆,贵司明日闲了,自去处分遣散罢。我擅主了您的事,不妥的地方,您且恕罪。”
      “公公说哪里话来。妥当得很,涤朱多谢您还来不及。就是这么办好。”
      接过周德廉递过来的锁匙,我开启沉重的兽环大门。彬彬有礼地让着他,一同跨入我的邸所。
      却不知背上早惊出了一层微汗。家丁二十五人。十二名家伎,皆为垂髫女身。
      他竟然将我知道了一个透。
      跨阶砌,闲庭微雨,水匝石环。我眼前闪现适才触摸过的怒面铜兽。
      
      雕花门楣下,八盏堆彩纱灯一字儿排开,融粉流光。妖娆似暗香,摇曳在月的黄昏。
      它是一个号称自己拥有京城最美味的酒菜,最华贵的铺陈,和最风情的女人的地方。纠漫漫天,三千花月界。活泼泼地,一脉燕莺国。黑地洒金的木刻对联,左右助长眼花缭乱的气焰。那听起来,是一个简单快乐的艳丽梦幻。
      馆名唱玉。却不知唱尽几多玉碎玉全,珠沉珠坠?说来,铿锵清铮的名,也不过是十丈软红之上,又浮添一条鹅绒裀褥。绫罗如水,麝薰微度地缠裹着做梦的人徐徐下陷,自以为求得暂时的黑甜渊薮。但梦着的眼睛,醒着的心,如此滑不留手,没有什么沉溺,可以深过一桶浮了香草化了澡豆的热汤。尽躺下去,也灭不了顶。
      想来,没有什么人可以在兰汤浓浴之中淹死吧。浴罢,穿上衣服,每个人都需要衣冠楚楚地出门。世上本不存在永远的浑噩。
      微明的红灯照里,紫袍拂槛。踏进这个地方,是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我要萧侬姑娘。”
      当那半老的女人舞弄着帕子向我扭来的时候,我及时以一句话冻结她即将滔滔不绝的扰攘和媚笑。但,她簌簌地笑落许多花粉之后,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
      我想我忘记了一件事情。这里不是江南。
      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没有人知道朱老板只要每个院子里的头牌。
      
      蔻丹鲜艳的手指拨过紫檀架子上一排白玉花名牌。叮玲玲一串清音洒落。
      “这位爷,一见您这通身的气势,就知道您不是个寻常的人哪。真真的,这一屋子人,也就是您罢,才配得起我们萧侬姑娘哟。可我们开院子的也有开院子的规矩,讲究个先来后到……真个的,您自己瞧,这花名牌子里头,萧侬姑娘的早让人给摘去啦。哎,我说这位爷呀,您且静静心儿,您瞧我们这牌子里头,叮零当郎一大串,好姑娘还不少哪,可着您慢慢儿挑……”
      “我要萧侬姑娘。”
      一串指肚般大小的珠子拍在桌面上。颗颗滴溜精圆,光晕淡淡。红丝为贯,接榫处一口黄金钮子,刻了蟹纹。
      “她的牌子已叫人摘去了?”
      那女人盯视珠串片刻。
      “摘了。摘她牌子的人就是这位爷您哪。”她说。
      
      银盘鲤脍,毫分缕析。
      我持了鹦鹉杯,一口酒送至唇边,忽而停住。上好的莲花白,芳烈刺鼻的酒气丝丝钻入心脾。
      某刻,人定格如亘古石像。银盘里肉香蒸腾。沉甸甸缎袖垂落,绛紫近于深黑。
      我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她自楼梯上款款步落。素手扶在红木栏杆。眼睛越过杯缘凹凸起伏的金沿口,落在她淡白衫子上。
      我的目光。那是两只恍惚的蝴蝶。在荒凉的月亮地里,暂且勾留。
      这女子止息了唱玉馆声色迷醉的喧闹。她走过的地方,空气留下一道淡白的痕迹。
      她立于面前,冉冉下拜。“公子爷,萧侬侍侯了。”
      我轻轻解开黄金钮子,将珠串替她戴于颈上。指尖触到冰凉柔软的肌肤。一丝遥远的凄清苦香,似隔夜衰败的月光花。
      那条细长的白影再次幽柔叠印。“萧侬谢公子爷赏赐。”
      我点点头。无须告诉她,这条珠串,在当时足以换得二十名来自波斯的妙龄女奴,一生的自由与美貌。或许她的艳名与真容,并未抵得过二十名异域女子的辛辣芳香。但明珠买笑,彼刻,谁管是否相值。
      买的不过是笑。追的不过是欢。每个人,只不过是想于那麝薰浓郁的兰汤中,求得片时的灭顶。萧侬。苍白幽柔的女子,一缕氤氲稀薄的热气。吸食它,谁管是药是毒。
      “你很好。”我说。“坐下。陪我一会儿。”
      荒凉的月亮地里有没有琼楼玉宇,与我无关。那不过是,暂且的勾留。每个女人是一个未知的蛮荒世界。高处低处,可有不胜的严寒。
      我并不介意。蝴蝶原本朝生暮死。
      
      八尺龙须方锦褥。
      我披上衣服,将纽扣一个个系上。破坏与重建一样的轻易而没有意义。红绡帐里弥漫暧昧的甜香,但甜香中依然辨认出那一缕寒冷轻飘的气味。它是她的印记,无法摆脱。
      月光之下,苍白迷离的花朵,大片大片地衰败。一瓣瓣掉下来。
      梦着的眼睛,醒着的心。没有什么沉溺,永远存在。
      她悄悄坐起来,像蛇一样无声挨近。帮我系纽扣。冰冷的手指,在我喉头停留片刻。那就像一服大凉的药,冰片,薄荷,麝香。气味透过皮肉,随唾液咽入腹中。
      “要走了?”
      “嗯。”
      “不再多歇息一会儿么?”
      “我不惯跟旁人一张床睡。”
      她不再说话。臂肘支起身子,缃黄绣被盖至胸口。一绺长长的黑发跌在被子上,人似一尊白玉的塑像。
      我掀帐而出。一只凤衔尾的翠镯撂于锦褥。掌缘在柔裀轻陷。尚存我身体的余温。
      “给你的。你很好。”
      “公子……”
      房门轻启。身后却传来轻轻的呼唤。我顿住脚步。
      “什么事。”
      “你……还会再来吗。”
      我转头看看。红绡帐烟雾轻笼,里头影影绰绰,她只是一片黑与白的光影。
      “我不知道。也许会。”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了停,补充道,“如果你再来,我要如何称呼你。”
      我点了点头。“我叫涤朱。”
      房门于身后吱呀一声合拢的刹那,我的指尖记起她的肌肤。冰凉柔软的肌肤,有月光花衰败的气味。某个瞬间她在我的指尖下滔滔流淌,如一匹柔滑的白色丝缎,肆意变幻揉搓。摸上去这样的冷,像水。她是一个奇妙的女人,我相信曾有多少男人,愿付出一生的代价求得在这冰凉水流中的沉沦。
      但那只是指尖的记忆。不是我的。
      我慢慢地走下唱玉馆的深夜,承载欲望的红木楼梯。
      
      你还会再来吗。
      这一生,我无数次地听到这句话。从不同的女子口中,幽幽地,细细地,轻飘若幽灵,在风中散尽。
      你还会再来吗。她们可以问我。而我可以问谁。
      所以那是注定没有答案的一个问句。如同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光芒渐淡,不觉便消失。谁也说不上它究竟熄灭于何时。流星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都没有人知道。只是擦肩而过的瞬间,来不及说再见,倒也好。
      所以我只能说,也许会。
      午夜,铜锁轻启。持铁木烛台走进这光晕淡薄的黑暗。其实黑暗与黑暗,是不一样的。每一种黑暗都有自己的颜色,就像每一张脸都有自己的印记。我记得无数个夜晚,独自坐在各种各样的黑暗里,静静地体会它的颜色,直至东方大白。而那些颜色,也就一点一滴,一层一片地,渐渐浸入我的心里去。
      那是一种神秘的容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它。而我相信,一旦它选择了你,它会展露给你世上最微妙的色彩。那是与日光底下截然不同的一种鲜艳。彼刻,红绿蓝紫,都呈现另番空灵浮动的面貌。它独立自主,无法以言语捕捉。
      若果说我于此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敏感,我相信那是黑暗赠予亲近它的人的礼物。或有人说那不过是我的幻觉。我并无异议。每个人每件事皆有相异面目,角度转侧,各各不一,没有必要强求一致。我只相信那是不一样的黑暗不一样的笑靥。
      它的笑靥在我烧灼的脑子里如花般绽放。彼刻,来不及凋谢的幻影花朵。随时开放随时消失。我所经历过的种种黑暗,那些花。一朵又一朵。
      铁木烛台放于某一冰冷平滑的表面。我吸气,吹熄烛火。仿佛甜蜜昏沉的睡眠当头罩落。这间屋子里,浮浮沉沉,满溢着红色的黑暗。是的。我看到此种颜色,无可言说。它只能存在于此地。此地只能有它存在。二者的因果就像开天便辟了地,辟地才能开天,生而俱来,不容更改。我看到世上所有种类的红齐聚于此,交糅杂错,彼此渗透侵入,渐呈现血的芳香。我需要沉浸其中,停留片时。
      一炷香的时分。我取出火刀火镰,重新将烛火点燃。
      我要开始做我的事了。
      
      这间屋子。是整个这片巍巍的邸所存在着的唯一理由。奁艳因之方成其为奁艳。它是这座宅院的心魂。它是我制作胭脂的地方。
      自然作为供给后宫一应妆奁所需的奁艳司,我的职责是一切令得女子更美更魅惑的幻术。我亦需制作眉黛,水粉,面贴,膏泽,蔻丹,花露,香油等所有这些琐碎繁杂的物事。女人的美丽,有千个名目。
      但它们的诞生,另有空间。这间屋子里,我只做胭脂。
      只有胭脂。
      红色凄迷。一花障目。鲜血芳香弥散。这样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里,因此只有胭脂。
      红尘因疼痛而死的魂魄游荡于世间。滚滚十丈,凝于方寸。长痛不息的颜色。
      胭脂是可以被记住的。
      
      关于朱老板的胭脂,流言漫天。谁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便有若此妖艳的颜色。那里头下了什么咒?或者,是下了毒吧?
      有毒的蛇翠绿欲滴。有毒的蘑菇五色缤纷。有毒的花磷磷若火。这个世界上有毒的东西总是分外地美艳。死亡于人类,有着先天的诱惑。那是一些雪白的桑皮窗纸上头,指甲轻轻掐出来小而弯曲的创口。若大风呼啸的夜空中一弯模糊的下弦残月。昏黄荡漾,靠近它,得以窥见窗外那个荒凉漆黑的世界。我们自彼而来的世界。
      此岸世界只是一间漂浮在黑夜大海上的屋子。虚空无垠动荡,随时面临彻底的沉没。但于屋内,我们说笑饮宴,交游延客,合卺交欢,传宗接代。这里桌椅俱全,灯光明亮。脚下的地板这样坚实。一无所知的人是幸运者。而假装一无所知的人是智者。
      很好。都好。夜尚长,乐未央。没有人张望窗外,破坏若雪地皎洁的窗纸。
      夜未央。女子唇上的胭脂疼痛呼号,尖叫声凝成鲜艳的血滴。
      那是红尘的呻吟。
      你知道淹死在深可十丈的快乐里,是怎样一种滋味吗。
      宽大的汉白玉台子上空荡荡洁无纤尘。这样空白的底色。洁净明亮。以此我能够不需日色,于午夜摇曳的烛光之下,准确地辨认世上所有种类的红色之间,蚊须蚋睫的微妙差异。
      铁木烛台周遭,径可一尺的方圆内光影闪烁。我看到一双男人的手,修长镇定,精确如衡地,自银泥沿边的赤赭袖口内伸出来,轻轻打开第一个瓶子。无一丝颤抖。
      漫天流言里,或无人知道,其实朱老板的胭脂里,真的下了毒。
      
      砒霜。只要一点点。烛光下精洁若雪的白色粉末。在鸡血石雕成的浅瓶中,散发刺目的美。比簪子更细的银勺轻挑,我看到在我稳定的指间,一条细长银光,若射出去便不再回头的箭镞,于呼啸破空的道路中突然被定格。末端开出一点微微闪耀的白花,在阴影中折射不同角度的光线。
      在关于我的神奇传闻之中,有人说我的手就是一架天平。配制繁复的种种原料,锱铢必较毫厘无差从来不会有半点颤抖。但没人知道每当我注视银勺彼端反射的一点白光,我要付出多大的气力,抑制那一种强烈的渴望——自那血红的浅瓶之中,多挑出,多挑出那么一点点——
      涤朱,你要好好的。
      涤朱你要好好的——
      但,鸡血石浅而广的瓶口,若一张翕动着的鲜红嘴唇。那里头的白色粉末,是诺言一样甜美而充满诱惑的语言。雪一样洁白,雪一样寒冷,雪一样翻飞迷乱,未落地,已蒸发。无影无踪。消失。在时间中永远消失。
      在洇渡中永远消失。
      只要,指尖的微微一颤。
      涤朱,你要好好的。
      像雪花一样寒冷的诺言。像诺言一样甜美的寒冷。像寒冷一样永恒的消失。
      像永恒一样永恒的消失。随时的消失。
      汗透重衣的梦境里,猩红的嘴唇蠕动翕张,缓缓划过漆黑夜空,坠入泥金莲丛。
      我的血液凝结。血色妖唇,无声地翕动。我知道它在呼唤我。
      它在呼唤我。死亡是这样美。它近在耳畔,嘘气如兰,香里夹杂一丝血腥的气味。我又听到,它轻轻地,说,来——
      我找不到回到人世的路。暗夜中,幽径丛生。
      泥金的庄严莲丛下啊那万古的沉渊。真相被慈悲地覆盖。我心暗火蜿蜒,寸寸烧蚀。躲在心里的鬼魅,牵我手,遥指彼岸。
      彼岸没有花。彼岸没有岸。然虚无的洇渡中不可预知的消失,渐成颠狂蛊惑。刹那永恒。
      细小的白色花朵,烛荫里闪耀阴暗光芒。是一支箭镞寒冷锋利的尖。静止不动,而有巨大力量。风声呼啸。
      一支箭。射出去,不回头。如果箭镞寻找的是最终坠落的地点。
      涤朱,你寻找的是什么。
      只要一点点。你看到,血色妖唇给予你的甜美诺言。抚慰生命的虚无。
      涤朱,来。
      汗珠沿鬓发滑落。我闭了闭眼睛,看到那双修长有力的男人的手,自鸡血石的浅口瓶中,银勺轻挑砒霜粉末。精洁若雪的上好砒霜。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少一点。他的手指如此稳定。无一丝颤抖。
      人说朱老板的手便是一架天平。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天平。
      但朱老板的心是一朵邪恶的笑容。开放在血红的嘴角,一瞬间。
      随时开放,随时消失。
      涤朱,你要好好的。
      
      砒霜令人血行加速,颜若花红。酷烈的毒,依依于樱唇瓠齿。转盼巧笑之间,随气息丝丝曼妙地渗入。沿着黑暗温暖的神秘通道,抵达深不可测的底部。胃肠。心脾。骨髓。四肢百骸。似一株无声而迅速生长的蔓藤,安静卑微,不动声色地,暗夜中令自己的存在被忽略。某日却忽然觉察千百条触须已经牢牢控制每个关节,血肉破碎,脏腑千疮百孔,身体似一具无数细线连接的傀儡。卷曲细致的触须,自每个甜美的伤口探出头来,兀自柔弱地微笑。这伤痛,如此淋漓。
      是一种这样残酷而绝美的关系。吞噬与被吞噬,毁灭与被毁灭之间,存在某种刻骨爱怜。终极的占有。我是这样迷恋着摧毁的男人。一瞬间的惊艳爆裂,血腥成为怒放的花朵,而后一切乌有。藉此,可以抵达永恒。
      就让消失和放弃,成为洇渡占有彼岸的舟楫。
      想象中的千疮百孔。鲜血流溢,一丝丝,曼妙而酷烈的诗篇,行行书写在我的心中。这间漂浮在黑夜大海中的屋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去爱它。
      我这样的想要爱它。但下弦月之外的荒凉,我已经张望过。我不是幸运者,不是智者。看到了,记住了。
      疼痛过的,是无法遗忘的。尽管,这是一个健忘的世界。时间的伤口藤蔓花朵开放,纠结若千条毒蛇,但花朵,是美丽的。任何花朵。
      那藤蔓无辜地微笑。自洞开的伤口中探出头来,纯白温煦的笑容。如同天使。
      我想象大江南北,万千年轻柔脆而美艳的女子,唇上涂着我手制的胭脂。嫣然一笑,倾城。万花羞落。妖红刺目,血色迷离。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陌生人,唇上涂抹着我的疼痛,言笑晏晏,嘴角牵动绝世的风华。
      她们不认识我。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永远都不会认识我。但某些时刻,我的疼痛与追问,一生的背负,在她们的嘴唇上灿然开放,纵使,她们于此一无所知。
      并无奢求人们知道我的疼痛。我只希望它得能依附于她们的嘴唇。有体温,有真实的呼吸。若花苞一样决裂地绽破,自其中吐露甜美的诺言或谎言。
      像雪花纷飞啊骤然的消失。没有什么永远存在。
      我爱恋这个鸡血石的浅瓶内,精洁若雪的白色粉末。寄托我最大限度的思念与温情。这残酷的东西,却有亲人般的依赖。并且,它还是一服奇妙的春药。激发天昏地暗的情欲,怜取眼前人。那片时春梦,有今天,没明日。我们的快乐是如此无耻而贪婪,为自身的激情窒息而死。
      欲望沉沦。我看到银泥沿边的赤赭袖口内,男人的双手,持银勺,霜寒雪冷。
      啊,一朵花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凋谢之前,被毁灭。
      我过去这样想。现在这样想。以后,也仍将这样想。
      
      巫术是一种常识之外的经验。游离于安稳着实的此岸世界,变幻无方,不存在可以把握的定势。以此人们找到质疑的理由。但嘴上振振说着不信的人,心中却未必从来没有过模糊的游移。某些瞬间,心念临渊,瞥见黑洞洞的光焰摇曳。虚与实之间,寒灼的气息吼吼吹吐。
      是的。寒灼。曾否注意过,当肌肤骤然接触到擦拭干爽的冰块时,一刹那的感觉像极了火焰灼烧。我要告诉你,世间本无定事。看似截然相反的某些物事,某些时刻,可以微妙地转化,对流,交换,借附,而一切的一切,并不露任何痕迹。就像冰与火。爱与恨,恩与仇,死亡与生存。在不知不觉间,殊途同归。这个世界上昼夜交替,四季轮回,我们欣欣向荣地繁衍生息。
      冰与火殊途同归。那终点只是灼痛。我应明了。我们的肉身若此易朽,几十年白驹赤电,太短暂的悲欢。却承担世间唯一的永恒。
      永恒是没有的。很久以前我便已经知道。如果对我们来说,世界只是存在于我们的感知之中,而总有一天,我们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论那是荒凉还是荒淫。颠簸在人的生涯里,被告知,没有永恒。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可以永恒,包括永恒自身,也不是。但偶尔我们可以被它找到。永恒是任性而霸道的。你不能去找它,只有它来找你。在某些没有预知不可期望的时刻。
      永恒存在于无数泡影露电的片段之中。同时诞生与幻灭。
      我关注这样相反的两极的兑换。并怀着敬畏之心臣服。
      比如说,一定是在浮世,我们才可以沉沦。
      我曾经说过,神秘未知的世界,人类本能地趋避。而又受到引诱。深渊的怀抱是如此温柔,末世的良夜,色相喧哗。面对此岸世界范围之外的漂流,那危险,死亡,或尚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的境遇,我看到懦弱而动摇的我们,同时趋避同时奔赴。
      每个人内心黑暗的汹涌。
      呼吸。
      我要告诉你,我曾经那样痴迷于巫术。终于一事无成。尽管后来,有人说,我的胭脂,是一种巫术。
      他们说,我以灵魂,换得别界的光艳。若此不曾存在于世间的颜色。那是鬼魅的血。
      错了。我只是一个看到窗外的人。肉身与灵魂,仍留于这间动荡而稳固的屋中。并不存在的彼岸,我无法相通。我的代价只是遗忘。
      遗忘了除红色以外的一切。
      
      我知道许多人在猜测我的胭脂究竟有什么秘传的方法。我的同行,迷恋脂粉的女子们,以及纯出好奇的闲人。但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并无任何秘传。
      是的。没有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鸟类是要在失去了任何依托之后,才可以学会飞翔。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虽然世事如阳羡鹅笼,层层套叠,绝对的自由本不存在。
      所谓海阔天空,不过是于樊笼的栏杆之间,巧妙地趋避,寻求到的一种相对宽松而曲折的空间。
      所以,我的胭脂没有秘传。
      没有定势。
      没有人知道,每一次制作,我用的都是不同的方法与材料。由此,千红万艳,各自嫣然。虽然,它们同是自我心底那个看不见的黑暗洞穴之中,没有来由地涌现。
      只有艳丽之中深藏的毒,始终未曾改变。砒霜。若未被践踏的白雪一样美艳刺目。冰冷地燃烧起身体深处潜流的血液。女子颜若花红。情欲在呼吸中汹涌。
      死亡的气息点燃欲望。本能寻找本能。我要告诉你,并非所有的毒药都是春药。
      但所有的春药都有毒。
      点绛斋异彩纷呈的千种胭脂之中,点点的砒霜一脉流传。那是箭镞一样的纤细银勺,控制坚强理智的剂量。摇摆在爱欲生死的边缘,临风绽开。不会杀死任何一个身体再娇弱的女子,只会令她们越来越美,而情欲在暗涌中渐趋激烈。星光一样寒冷的白色花朵,同时娇媚地盛放和腐朽。这就是朱老板在严禁旁人涉足一步的午夜密室中所做的事情。这就是胭脂的灵魂。死亡与情欲,人类附骨之蛆的本能。左耳和右耳,分别听到来自不同方向的同一尖叫。红尘的疼痛在极乐中坠落。
      我要如何寻找它们。死亡,与情欲。
      情欲。
      没有人知道,姬侍众多,日日寻欢的我,是个没有情欲的人。
      
      □□,是听从理性的吩咐,从而坚硬凶猛。但心中的清醒已经窒息。我知道每一分每一寸的疾徐进退,应当如何部署。交欢,那更像是一盘冷静的棋局。搏杀无声。无尘,无烟,无血。一场干净的战争,所有事情无一不在我的控制之中。开始是可以控制的。过程是可以控制的。结局,是可以控制的。
      只是没有一个对手。这棋局,从一开场,便已看得到结果。所以厌倦。
      我这样渴望着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情欲。我的心在厌倦中,于是失重。
      或许我的情欲已经调和在胭脂中,被赠予无数不会谋面的陌生女子。
      所以就没有剩下给自己。
      
      你还会再来吗。
      女子的声音,细而轻飘地,幽灵一样在风中散尽。若干面目模糊的女子,相互重叠着从我的时间里淡出。不留痕迹地消失,却于我的身体留下不会再闻到的气味。
      这些消失了的女子。这些,曾经身体交缠,探寻至彼此最深处的女子。如同雪花累积成已经遗忘的记忆。就像积雪消融,留下水痕。水痕蒸发,留下寒冷。当寒冷也终于在夏季的步伐中瓦解,泥土深处,依然会留下雪的气味。只是泥土本身,已经梦不见它。那就是遗忘了的记忆。永远存在,永远再也无法找到。我一生经历过的女子,纳了某些回家,而与另一些永远失散。但她们都只是消失了的雪花。
      漆黑的夜空中谁也说不上流星的起点和终点。来不及说再见。
      你还会再来吗。
      我的第一个女人,在闷热的灶间,裹缠了满身油烟与食物的气味,这样问我。她是一家乡村野店的老板娘。丰满,热情,有饥渴美丽的眼睛,如一头凶悍而温柔的母兽。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在某一夏夜安顿好所有住店客人之后而服侍她的丈夫安寝之前的短暂间隙,于肮脏油腻的灶间,与一个小她十岁的光头少年不知羞耻地偷欢。打破了他乞食的碗。
      我记得离开白石寺后三天三夜的奄奄饥饿。我记得踏进那家小店的刹那看到游动在她眼睛里的光芒。我记得食物在肠胃中坚硬的充塞,狼吞虎咽,迫不及待,而后呛啷一声,人在食与色的天性之中跌倒,被无助地分割,□□解离成漫天弥散的油烟气味。那滞重而辛辣的气味。我记得残羹沾满全身,滑腻污秽。其间却浮升奇异快感。
      快乐是如此无耻。唯一的出路,只是为自身的激情窒息而死。
      不要怕。不要怕。我记得她的手,温暖潮湿地抚摸在我的光头上。她喃喃重复,止住我恐慌的哭泣。
      我桩桩件件都记得。但我遗忘了她的面容。只有饥渴美丽的眼睛,隐隐发光,昏若晨星。
      面容是必须被遗忘的。
      你还会再来吗。
      第一个这样问我的女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任何答案。
      没有任何答案给她,也没有任何答案给我自己。只是后来,很多年以后,我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制作胭脂之前,我一定会与女人交合。
      是的。我一定会与女人交合。在制作胭脂之前。
      这就是在砒霜以外,我的胭脂里千红万艳一脉流传的另一秘密。听到红尘疼痛的尖叫。坠落。
      我的情欲。徒劳的寻找。只是无法停息。
      你还会再来吗。
      最后一次问我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名叫萧侬的苍白的女子。月光花,大片衰败的凄清苦香。冰凉的肌肤,在我手指的蹂躏下掉落暴雨一样的白色花瓣。她是一匹水一般的丝绸,天生注定要在揉搓之中,渐渐爬满时光的褶皱。那会是一个为欲望而苍老的女子。她符合我的心意,于是我以明珠翠镯,交换得她一个时辰的肉身存在。然后在午夜之前,赶回我红色浮动的密室,行使一项关于剧毒,美丽,爱欲与生死的巫术。如果那是一种巫术。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我知道我来自我们每个人来自的地方,我去往我们每个人去往的方向。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
      方向不是去处。更不是尽头。你知道,苍白美丽的女人。我以价值二十个异域女子的明珠交换到你的笑容,我以价值百亩良田的翠镯交换到余欢落尽后你的目送。声若幽泉,问一声,公子,你还会再来吗。
      但是请告诉我要用什么,什么才可以交换到我一瞬的情欲。
      我自己的情欲。
      那暴风雨的天空下平静的海面,平静的海面下黑暗的汹涌。
      我从来不曾得到。
      我要告诉你,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我会遗忘除了红色以外的一切。
      遗忘了要如何去疼痛。
      因为不曾疼痛过,所以忘记。因为忘记了怎样疼痛,所以不曾疼痛过。你看。这就是我的循环。
      
      午夜的禁庭之中悄无人声。月光得到恣意巡游的机会。白色光带,似巨大柔软的鳗鱼,不受惊扰地在层层迢递的金黄琉璃瓦屋顶之间,缓缓游弋。留下潮湿微咸的气味。
      月色中的宫掖犹如深海。我立于庭阶,感受到寂静的重量。那是一种白色的黑暗。那是一种温柔的压迫。仰头,巨大的鳗鱼拖着华丽长躯,在天空悠悠游过。琉璃瓦惨淡光华,一波一波,激起无声的浪。
      手中的砗磲镶玉螭首注月盂,轻轻放于阶砌。我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下来。赭袍拂阶。巨大砗磲,来自深深海底的,被掏空了□□的躯壳。空洞心房内,回荡着不甘的呐喊。关于风涛怒浪的记忆,已经在寂静中消蚀。并无预计地选择的器皿,却恰合此番月色空庭,白茫茫的孤寂。或者,那是萧侬,最后一个苍白寒凉的女子,留于我心中未曾尽散的气味。
      白玉雕刻的螭首烁烁闪耀,吞吐月光中无数微茫的银粒。今夜开始,我将会在此,守侯七个夜晚。从月升至月落。砗磲挖空了血肉的空壳之中,是这一次手制的胭脂。那里面,我研碎了赤金箔,大红珊瑚,梅花冰片,颗颗等重的十二粒精圆真珠,以及许许多多,千奇百怪而又价值连城的物事。
      还有,我离开江南的那个早晨,自门前桃树上摘取的花朵。那些一夜之间绽开的凄迷红云。惊艳而恐惧地刺穿眼底。漫天狂香,曾经这样浩浩地蒸腾。那血色障目,天地失魂。
      我无法忘记这样一种红色。有着锋利爪牙的美,这匹怪兽咆哮着撕扯开我的胸膛,饕餮淋漓。这样的,一种猎杀。而我如此甘愿。
      我收取了那些花朵。在我离开江南之前。我将它们碾压,蒸煮,压榨,曝晒,浓缩,直至肉身被凌迟殆尽,全然失却本来面目。在狭小的容器中,这些曾经鲜活的花朵痛楚地血肉交融,无分彼此。最终,它们成为一小瓶香艳的浓稠膏体。浓得化不开。那是千百个生命的沉冤与疼痛。花的血,这样芳香。
      曾经肆意践踏众生的恶毒的美。禁闭于烟紫琉璃瓶之中的厉魂怨魄。我一直不知道,要到哪一天,它们才可以出世。那个时刻总是会来的。我只是不知道,那会是,何时。
      也许,就是今天罢。尽管这夜月色茫茫巨大白鳗游弋,空旷的海底,那样跋扈狠毒的桃红,似乎并无容身之处。我将守侯七夜。陪伴它,疼痛地出世。
      它需要吸取月光的寒冷。我的胭脂。我的孩子。它太灼热。我感觉到它狂暴的躁动,在这样长久的压抑之后。隔着烟紫的琉璃,它张望这世间,已经太久。
      天空中的鳗鱼,一条远了,一条又来了。洒下冷腥清醒的气息。我看到那男人,赭衣裹身若千年的石像,抱膝坐于阶砌。身畔沉默的砗磲盂,那未曾出世的艳冶颜色,若夜出勾人魂魄的妖精,不倦而颠狂地,于月下独自跳舞。
      巨大砗磲上了岸,兀自做着海底的梦。掏空了脏腑的空洞。它的疼痛已死。却填塞进去新的疼痛。
      桃花的。我的。
      我的情欲赠予千万陌生人。我的疼痛因此无处找寻。而我的遗忘,可以送给谁。
      
      白天我所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睡觉。当庭院里白夜渐隐,鳗鱼离去,早起的太监传来苏苏的洒扫声,我便立起身,抱着我的砗磲盂,慢慢地走回我的巢穴。蜷缩在温暖的阴暗中,和我的胭脂一起,度过一个没有思想也没有梦的漫漫长日。等待下一次的月光,幻宫禁为深海的魔术。鲛宫贝阙,只是蜃楼。
      赤裸地蜷卧于豹饰貂铺的八尺沉香榻。我怀抱着的,岂止是一只巨大的砗磲盂。那是整个大海的空洞。满树桃花的疼痛。那是我二十六岁以前,在江南度过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追寻,堕落,荒淫,恐惧,与寂寞。
      魔障。黑暗海底掀涌桃花颜色的波涛。妖艳滔天。我听到呼啸风声中,它依然喋喋地嘲笑。这样跋扈的践踏。那怪兽知道它的每个猎物,心甘情愿。以此利爪能够直取心肝,长驱直入无有任何抵挡。
      八尺香榻之上,我掩于貂褥。丰厚柔软的皮毛,丝丝微痒拂于脸颊。带着动物的气味,淡淡的腥臊混于麝香,是一种勾引人的本能坚硬膨胀的复杂味道。是已死的貂。留得华美的皮。这样舒适温暖的死亡,残酷隐藏于茂密毛发,不露声色。
      活着的貂,不知道自己的皮有多柔软。因为柔软,被完整地剥离,清洗掉淋漓的鲜血之后,可以呈现温顺而奢华的面貌。貂皮是这样美,但,貂看不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对貂来说,死亡只是死亡,不存在任何舒适与温暖。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就像世间本无彻底。在我的巢穴之中,人,半躺半卧,半睡半醒。窣地的虾须帘,一半垂落,一半闲挂小银钩。同色的银蒜轻押。砗磲在怀。同时接受和冰冻我的体温。
      那虾须隙缝,暖黄的日影摇曳。我看到自己一无寸缕的高大身躯占满长榻。混杂在死去的貂的皮肤里,一半是日光,一半是阴霾。看不清我的身体从哪里开始。人与兽,失去界线。
      此刻,我只是一只动物。幸运地拥有了自己的巢穴的一只动物。不必被剥下皮来,制成旁人的华美裀褥。在我的巢穴里,得以丧失一切的警觉,与未出生的胭脂一起,沉入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海底。
      由此,当笙娘悄无声息地蹑足进屋,怯怯询问我是否需要进食的时候,我可以连话都不必说,以一个厌倦而暴躁的手势,令她瞬间消失在门外。
      有时候,那只怪兽跋扈的气味抵达我的心底。喋喋的嘲笑,响彻耳际。
      笙娘像一缕淡薄的炊烟一样,胆怯地升起来了。不见了。没有到达天空。
      
      十九岁那年,笙娘作为江南风月名楼飞觞馆的头牌被我迎进家门。其时,为了见她一面,多少王孙公子,千金等闲掷却。一曲缠头不知数。羽觞流荡的生涯里,顾笙娘艳帜高张,一时盛极。
      我与她共度了三个夜晚。其后某日,笙娘携那支为她赢得了天人仙音之誉的青玉箫,藕色淡衣,绿呢小轿,素面屏尽铅华,若此悄然而洁净地作别了自十四岁挂了牌子以来,这艳名鹊起香氛似火,搅尽江南红尘的五年。她进了我家门,如此安静。那一日,飞觞馆传奇般的玉箫仙子传奇般地消失。对于此后花下寻欢的豪客,顾笙娘自兹日起宣告死亡。
      一切是这样的简单。但没有人知道某个房间内我交给了飞觞馆老鸨一些什么。连笙娘也不知道。我无意向她说起。那不过是一些数字。徒然庞大而空虚。或许唯一的意义是笙娘作为江南名花的高贵身价藉此得到证实与稳固,但一切已经过去。纵使铁证如山,她不再是那舞衫歌扇,一曲倾城的女子。
      是要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嘈杂纷扰之后,你才会发现,数字是一种注定最终会失去任何意义的存在。任何庞大的或微小的数字。比如说,偶尔我忽然想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笙娘已跟了我两年了。
      两年的光阴。八个季节。二十四个月。你看,你可以用若干不同的数字来表达同一件东西,而最终发现它其实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论以何种面貌出现。那就是我和笙娘在一起的时间。
      对于笙娘,我渐渐成为她的形同虚设的男人。
      一年十个月零二十九天。我没有碰过她。
      笙娘是随侍我身边最亲密的姬人。我的衣冠鞋帽,一向交由她来打点。由此她在我家中的众多女子中间,隐然树立起未曾正名的地位。我将她归入我的二十名侍女,而非十一名歌舞姬之列。尽管她的青玉箫,如今依然无人能及。我不再听她吹箫。不再看她柔媚的舞蹈,藕裙荷帔模拟江南采莲的女子,旋身,縠纹若水波荡漾。笙娘是这样淡雅而轻柔的女子。飞觞馆,一舞荷花开,一曲昙花落。黄金有价玉无价。过去了。她秋月春风的年代。我给予她华丽的空房,不知道她曾否后悔。作为全盛时期的红妓她聪明地及时自声色犬马中抽身,以便谋得下半生一口安稳而丰盛的茶饭,并规避了可以预计的那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老大年华。如此她所得的,似乎也应算是遂心如愿。但或许,她只是迷恋于我的抚摸和声音。
      所以她跟我走了。一乘绿呢小轿,铅华落尽。也许她是真的爱上了我。
      两年。
      笙娘成为一个温顺而隐忍的女子。午夜的箫声,幽咽泉流,有无限宛转的柔情。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
      我是她的薄幸不归的男人。笙娘的绣床应该不会尘满。她这样的酷爱清洁。纵使夜夜独眠,她会精心地保持锦裀平整,山枕欹斜,不让沾到头发上的膏沐。然后以优雅姿势独自睡在麝脑香薰的被子里。而除此之外她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若非刻意寻找,我是不容易看到她的。这里的庭院这样大。房屋是这样多。这样高。
      长日春残。楼高不见章台路。
      
      章台走马。观花。花欲语。一枝折得。倾城颜色。凤倒鸾颠,被翻红浪,赢得青楼薄幸。恨郎来期无定准,马蹄践得落花香。这就是我习惯了的生活。无节制声色纵情的狂荡与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对孤灯砒毒,为幻觉中可望不可及的情欲追赶着亡命在疯狂边缘的生涯。二者交替延伸,一段段地构筑了这个名叫涤朱的、破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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