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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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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透过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大厅里各式各样的人在争执,辩解,盘问,甚至扭打,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如天使隔着云层俯瞰芸芸众生翻滚的恩怨情仇,我的嘴角时时挂着微笑。偶尔我的下属老黄推门而入,放进嘈杂喧闹,而后诧异的看着我的表情。我摸摸自己的脸,自己也觉得自己难以捉摸。
“照片洗出来了。”他递给我。那女子躺在血泊之中,痛苦愤怒惊异统统写在她已经冰冷的脸庞。我仔细看着每一个细节,她的头发,鞋子,甚至衣服上的褶皱。
“十七刀。”老黄轻轻的叹气,他是个善良敏感的老好人,不适合现在的工作。外面阳光正好,一切如新,时间正噼噼啪啪的拍着翅膀欢快的从路人肩旁掠过,而我们,却在面对深夜的故事。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好象她就天生的倒在那里。我们最多能从她的伤口来判断凶器的种类。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哪里出现,她正准备去做什么,突然的,她就以死亡的形象来震惊所有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
我抚着眉,习惯性的看向外面,然后,我就见到了周念安。短短的密密的黑发,亮的令人心头一震的眼睛,如雪的白衣。虽然没有听到,可是我知道大厅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片刻,齐齐的凝视她。她那么骄傲的被女警官带进来,好似一个莅临检查的政府官员,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是群殴。”老黄摇头。“哦,你知道她?”我看着老黄。“周念安呀,我想报纸又会报道了。奇怪的是,每次她领导的大规模的群殴,居然没有人向她动手。好象她的责任就是抱着手站在那里观摩。”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所以我怀疑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特殊女性所散发出的特殊力量。
十八岁的周念安怎么会是普通的小流氓头呢?任何一个人看见她脸上的决绝和冷漠,看见她那双永远无视这个世界的眼睛,看见她对生死和鲜血无所谓的样子,都会很小心的离她远点,当然,如果再加上罕见的美丽,那么什么事情发生都是不值得奇怪的。
他们只是不敢碰她,他们是对的。他们不知道惹怒阿修罗的后果,他们仅仅是敬畏她,不愿伤害她。人类天生的直觉把他们指引向离痛苦远的地方。
我记得自己的毕业论文:“特殊性格魅力对犯罪的影响”。如果将来有可能继续这个课题,周无疑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下班的时候,我看见周念安。她父亲的律师把她保释之后匆匆离去。她淡漠而笃定的自己走出来。经过我的时候,我闻到很淡很淡的香味。假使我没有估计错,这香水是 La tecica 手工作坊每年才出产的100瓶之一。
这香味真是很难散去。深夜我坐在露台上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空,还觉得袖边有挥之不去的余韵。我叹口气,伏在栏杆上。
“我的心告诉我,破坏才有快感。”那一年,天天也不过20岁。我在监狱里完成毕业论文最后一个个案的采访。所有爱上天天的人,都在若有若无的心理暗示下杀害自己以前的女友。可是我们不能因此定罪。天天最后一个男友抵抗了她,于是,她亲自下手。天天的眼睛无辜的明亮着,好象杀害一条生命是对她自己心的献祭,她同嗜杀的神一样,被鲜血的滋味所满足。铁栏杆后面的天天,让我做了很久很久的噩梦。
天天和念安不同,前者充满了张力,热情和焚烧的决心,而后者,她的绝望和痛楚令她如一块冰。但我仍然忍不住的将他们放在了一起。从见到念安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想起天天。我疯狂的注意她,好象在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天天曾经出现过,天天曾经带给我那样的回忆。
我不是不怕血的。每一个犯罪现场都让我头痛欲裂。但是,我没有选择。
很多次在深夜里,我梦见他,站在我的床边。
血,就这样从我的鼻腔里流出,好象不会停止。我不能动,慢慢的看着自己死去,冰冷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然后,我就醒过来了。
深呼吸,我把头靠在墙壁上,摩擦着,抹去额头的冷汗。
就在自己的喘息声当中,往往,天就亮了。那阳光,拯救了我。
我走进会议室,老黄已经把几张照片贴在墙上,并且做上了标识。
我示意大家坐好,然后听老黄介绍:“苏南秀,28岁,未婚。中学教师,与父母同住。无不良嗜好,亲朋对她的评价都是温柔可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庄林后道,这里是高尚住宅区,不是她能出没的地方。”
“她有男朋友吗?”我问。“没有。”
“赵永昭,女,27岁,未婚,有一男友。事发当日,其男友与同事加班。她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她是其男友公司的经理秘书,为人热情开朗。和父母及弟弟同住。同样的,所有人都对她出现在井苑感到惊诧,不知道她为什么到那里。”
我叹口气。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在高尚住宅区出现,然后被杀。身上都中了十多刀,而我们,没有丝毫线索。也许,下一次,他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我不能等到另一个受害人的出现才找到他。
老黄苦恼的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离奇的案子,凶手简直是个天才。可是,那样的凶残,应该不能理智的清理现场,即使清理了,他总该留下点什么。”我脱口而出道:“没有完美的犯罪。”十年前我还在大学的时候,第一堂课那个严厉的教官就这样对我们说。”
我沉吟着:“那么,兴许我们忽略了什么呢?比如,致命的是一刀还是几刀?”老黄翻开验尸报告:“真正令死者不能反抗的是一刀,其他的,都只造成了大量的失血。现场虽然有挣扎的痕迹,但是没有撕打的迹象。”我看着他的眼睛,“所以,这说明,凶手能够在死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近身,一刀使其丧失反抗能力。”他点头。
“死者是在深夜被杀的,周围没有可以遮掩藏身之地,凶手是个能让单身女性不防备的人。”我慢慢的说:“如果真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么我们要寻找的,是一个外表看来决无攻击性但是心理上存在问题的人。”我看见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钦佩,不由笑了笑。如果这点我都分析不出来,那么我的博士头衔真是白拿了。我合上卷宗,站起身来说:“除了做例行的调查取证工作以外,我希望你们能够同医院和心理诊所合作,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然后我决定下班,一个人在这城市的热浪中穿行。
擦身而过的,是嘈杂,是喧哗,而我,好象不能听,只能这么看着外面的世界在上演。然后,我看到了周念安。
她分明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在黑白的胶片中以彩色的形象特出出来,在我被梦魇缠绕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她就站在街头,面无表情。红绿灯变换了很多次,她都没有过街。我走到她身后,闻着那股奇异的香气,很想拨弄她短短的头发。
她很敏感,马上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我:“是你?”“你认识我?”“我能分辨所有曾经盯着我看的眼神。你别以为你隔着玻璃,离得很远,我就不能在人群里感应到你。”
我笑,她天生的,对敌人有感应。
“来,我带你过街。”我握住她的手,非常非常的柔弱,我肯定她从来没有打过架。她并没有甩开我,很乖的被我牵着走了过去。
“告诉我,你想去哪里?”“地狱。”她眼睛那么深那么黑,然后腹部一阵疼痛让我弯下了腰。她的膝盖真的很硬,我苦笑着放开了她,等我再站起来,她已经在人潮里消失了。
La tecica,是一种古语,意思是天使的幻影。可是往往,天使的另一面就是魔鬼。
比如天天,她在监狱里也坚持着用La tecica。高贵的,骄傲的,她就那样抹着香水,走在阴暗充满了邪恶的牢笼里。
我们总爱问为什么,可是,有的犯罪,不是我们的为什么可以解答的。
没有人该死亡。苏南秀和赵永昭也不该。可是,偏偏的,她们认识了同样一个人或者做了同样一件事,就进入了同样悲惨的命运中。
我端详现场的照片,这几乎成为我这么多天来的嗜好了。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得到,一切都是徒劳。老黄走进来:“检验报告出来了。”
我迅速的打开来,和我推想的一样,两个女子在死前几个小时都曾和人发生过关系。纯洁的可爱的两个女性,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是祝波先找上我们的。虽然在电视上见过他许多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他,还是让我感到新奇。
“我没有送南秀回家,因为她不肯。她从来都不想别人知道她和有妇之夫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庄林后道也是个危险的地方。我想她只要走几分钟就可以见到的士了。我真的,真的,没想过她会有危险,如果我知道,不管她如何坚持,我都会送她走。”他开始流泪,可是我不同情他。
“那么赵永昭呢?她也坚持不让你送她回家?”我冷笑。
“谁是赵永昭?”他茫然的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祝波挑上苏南秀,无非是因为她和他认识的女人都不同,单纯,家世清白,职业高尚。这样的女人,只不过是他调剂生活的一道甜点,他不会吃两道同样的甜点的。
那么,谁是另一个男人呢?他会不会也象祝波这样怕我们通过化验找到他而来主动提供线索?
其实,人海茫茫,我们根据精子的DNA来找一个不在特定范围内的人是件几率几乎为零的事。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良心会小小的作祟,更重要的,他们的胆怯和自私会逼迫他们出来,以免被怀疑得更深。
我在庄林后道徘徊,这里离井苑也很近。所以我们加强了这些邻近住宅区的保安。
“你在这里干什么?”周念安的声音响起。我转头。她冷冷的逼视着我,双手放在裤袋里。
这一刻我知道,她是注意我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心里泛起了小小的快乐。
“这里是凶杀现场。”我看着她的眼睛。少女的眸子没有任何波动。我叹口气,说:“你最好不要再惹是生非,晚上也不要无故出来。这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冷笑:“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安全的地方吗?你也太小看我,我是那种晚上可以独自经过墓地的人。”她跳到栏杆上坐着,脚一晃一晃的看得我眼晕。“如果你一定要通过特殊的方式来证明你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凑近她,天使的幻影如丝一般缠进我的心里,“你要小心,犯罪这个东西,是鸦片,你戒不掉的,而且瘾会越来越大。你沾手就把自己毁了。”我和她靠的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轻轻一侧脸,嘴唇就扫过她的面颊。她冰一样的脸上泛起美丽的红色,想要着恼,却又似欣慰。我顾不得研究她,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我们发现第三个受害者。她在庄林后道被害,身中21刀。巡逻的警察每15分钟就会经过现场,所以凶手只用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就得逞并且逃逸。警方面目全失,Robert冲我吼了一个上午。
我对老黄说:“其实现在反而清晰起来。”“什么?”“凶手就在这一片高尚住宅区里呀。他胆子太大太得意,完全无视警方的存在。”老黄叹气:“如果我能够住这么好的地方,就决不出来再给自己找麻烦。”我哈哈大笑:“他就是生活得太舒服了才要找找刺激呢。”
我们在这一片住宅区展开最仔细的调查和搜索,任何一个人的行踪都将被记录和证实。这实在是一件费时间费精力的事情,我们一周都没有好好的合过眼。
我疲惫的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看到有人向我这里走来。他敲我的门,我不耐烦的挥手:“如果是和案子无关的事不要来烦我。”那人好脾气的在外面笑:“我们董事长想见您,可是又觉得如果亲自到此拜访会给您造成不便,所以麻烦您到我们府上一趟。”我跳起来:“周家?”“是。”我不能拒绝,用冷水泼了泼脸,跟着他走。
周家号称有全城最美的府邸。我走进去的时候,落地长窗将整片海景放进来,美得汹涌无伦。周念安身着黑色的长裙,背对着我,如海中一片孤帆。我定定神,咳嗽一声,她转过来。错了,她不是周念安。年纪要大上几岁。她微笑的伸出手来:“周忆平。”我恍然,这是周家的大小姐。
她叫人给我递上加了冰糖的茉莉茶。这真是盛夏里最好的慰藉。我满足的叹了一声,靠在沙发上。她坐在我对面,带着犹疑而探询的目光打量我。她是个含蓄而别致的女子,即使这样叫人尴尬的事做起来也不显得突兀。我笑了笑:“周小姐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莫非是有关我们案子的事情?”这个案子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我知道她是知道的。
她摇了摇头:“这次冒昧请您过来,实在是我作为长姐的一点点私心。”我明白过来,失笑道:“原来你叫人跟踪你妹妹。”她的脸红了:“你知道念安,恩,我是不太放心她。她那样小就没有了母亲,也只有我来照顾安抚她。”我一摊手:“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就见了她几次。”周忆平轻轻的将垂到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她格外注意你。”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在我听来,却是轰的一声。我低下头,不打算回应她。我的快乐已经足够,别人影响不到我。她却还在继续:“你知道念安进过教养院,而你是个警察。。。。”“所以你们总觉得我接近她是别有用心的?”我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凝视她的眼眸:“周小姐,令妹今年十八岁了。她需要有自己的人生,而你,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不要以为从你父亲手里接过了周氏就可以老气横秋颐指气使。”我没有看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径自走了出去。
街角有个小小的身影。见我走近,她抱着手冷冷的看着我:“我姐姐找你来做什么?”我耸肩:“对不起,我是警察,很多话不能随便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她慢慢的靠在墙上,那上面垂着紫藤萝,仿佛在微微的起伏,那样的柔和衬着她的冷和倔强,我忍不住想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问她:“到底发生什么,叫你这样的恨你自己?”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离去。她在身后说:“今晚12点,永春路,你敢不敢去?”虽然没有看她,却可以猜想此刻她脸上的挑衅,我笑了笑,还是走了。
我喜欢夏天的夜晚。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大概是刚六岁,他曾经送给我一个小小的望远镜,然后叫我认星座。后来发生的一切,和那个望远镜以及星空实在反差太大,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我都受到重大的困扰。我见过心理医生,他很诧异,研究犯罪心理学多年,我居然不能自救。医生也没能帮我。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我努力的记得这些温和的能够回忆的场景,把他称做“他”,而不是父亲或者别的那样亲密的称呼。于是,我开始重新爱上夏夜,重新看星空。
而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要独自走到永春路,小混混们聚集的地方,实在是很煞风景。午夜,这个城市开始安静下来,而这里,才刚刚活过来似的,嘈杂喧闹。我和一群一群喝过酒吊儿郎当的孩子们擦肩而过,突然听见一声惊呼,我下意识的奔过去,倒吸了一口冷气,刀子和斧头触目惊心,十几二十个少年沉默的对峙着。我一眼就看见周念安,她穿了件米白的无袖衬衫,薄薄的牛仔裤,如同一朵莲,立在这杀伐地狱的中间。
我没有选择,当即亮出我的证件,然后去摸我的配枪。腰上空空的,我暗自叫了声苦。少年们先是惊慌起来,后来发现我只有一个人,胆子大的向前凑了凑,眼睛里是小兽才有的亮光。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形势,他们会慢慢的包围过来,然后把我剁成肉泥。这是一群完全不计后果的人,他们总是一时发狠,事后逃亡。我笑了笑:“在公众场合携带危险武器,最严重的可要关上好几个月。”他们先是一楞,然后松弛了下来,三三两两讪讪的散开。我隔纷乱的人群看她,她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走过去,嗨了一声。她忽然抬头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那么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然后她笑了:“你觉不觉得,我们很相象?”我惊诧,然后是一丝凉意爬上了脊背。我盯住她:“不要玩火,我警告你。”她回视我:“难道你想逮捕我?”“当然不会。”我脱口而出。我记得的,我记得她在那黑黑的牢狱里,凋零下去,然后再也不认识任何人,包括我。
周念安凝视着我:“你倒是这么肯定。和你玩游戏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我拉着她快步走出那是非之地,她的手居然那样温暖,和我冰凉的手比起来,她比我更象一个人。“游戏很有趣么?”她笑:“你是知道的,越是危险的游戏越有意思。”“原来你这么寂寞。”我头也不回的说。她突然楞住了,然后把手一抽,迅速的跑开。我在后面看她,那凌乱的短发在夜风里飞舞着,真是美丽。我追上去,和她并肩奔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已经累的不听使唤了,我气喘吁吁的就地一坐。她却不肯坐下来,从上面冷冷的看着我:“我不信你没有看过有关档案。你在试探什么?还是同情什么?那我告诉你,寂寞比恐惧容易忍受多了。”
她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越来越小,我记得,我说要分开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走开,下一次再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是我把手铐铐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吧。回忆远又复近,我颓然。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听见老黄兴奋的声音:“我想我找到她们的共同点了。”
我赶回去的时候老黄正坐在我办公室抽烟。他们都羡慕我的办公室,因为它最大最舒适。我恶狠狠的骂了一句,问他:“你知道了什么?”他笑:“你知道这三个女人为什么会平白出现在那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约会。”我闷着嗓子说。“不错,她们都是去那里见她们的情人。而她们的情人都是有老婆的。”“对的对的,你发现了一个蓝胡子,专门杀自己的情人。”“不,她们的情人并不是一个人,而这三个男人本身也没有任何联系。当然,”他顿了一顿,“他们都很有钱。”
我不说话,看他耍宝。他果然按捺不住继续道:“我在想,会不会有人痛恨第三者而出手呢?”我故做诧异:“难得你有这么丰富的联想。伦敦街头的恶魔杀人案没有请你去破真是亏了。”他不以为忤:“跟着你这么久,我也学着看点书。我知道的,这样的连环杀人很有可能是心理上有问题的人才干的。你注意到没有,他恨她们,所以,他砍了那么多刀。”我沉默了,那样强烈的憎恨,没有人可以忽略。“所以我在想,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很瘦弱的少年,或者老头,更或者是一个女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让他们不防备。还有,这个人的过去,曾经因为第三者而有过非常不愉快的经历。”我不做声,死死的抓住椅背。
“其实我怀疑一个人。”他没有继续说。灯光很暗,我看见桌子椅子的黑影在蠢蠢欲动。然后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可是她是个女子。”“她从小就练空手道,这没什么,她有足够的力气杀人。而且,再没有比她更有动机的了。”我打开窗户,看着下面的灯火,那么灿烂,然而,却杀机重重。
老黄惊诧了:“头儿,我以为你早就怀疑了,所以今天才巴巴的跑去她家。”我挥了挥手:“你不要瞎猜想,我去,不过是有私事。”我正告他:“还是好好搜集你的资料去。看几本小说就想破案?一个十八岁的富家小姐,你说她爱打架爱作怪也就罢了,说她杀人,而且是这样的杀人未免过了。”他楞了楞,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默默的站起来走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医院。她安静的坐在那里,脸上还是一片空白。她看上去真小。今年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可是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永远的,她只有十七岁。我握着她的手,轻轻的喊:“天天,天天。”她没有应我。在那一次我们在监狱里会面之后,她没有应过任何人。我怜惜的抚着她的脸:“我最近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想是因为我总在这里跟你喋喋不休的缘故。你瞧,人都是需要倾诉的。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她的窗台边摆满了花,香了一个屋子。因为屋外有树,所以阳光照进来以后已经变得影影绰绰,失去了那逼人的热力。我突然有更多的话想要倾诉,于是我告诉她我的案子。“你瞧,老黄可真会怀疑。那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孩,天天,她还没有我当时遇到你那么大呢。头发短短的象个男孩。虽然她总是做错事,可是杀人?她绝对不会。”我猛的住了嘴,和天天谈这个话题是绝对不应该的。我歉意的看着她,那个字眼再一次灼痛了我:谋杀。天天,天天,为什么被冠以谋杀罪名的那个人,会是你。
我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然后走了出来。这么多年了,在我的眼里,她还是个小妹妹,需要我的照顾。因为魔咒已经解除,在这里呆了近七年的天天,再也没有洒过天使的幻影。
我穿行过走廊,远远的看见庭院里护士推着一个老人。我想起老黄的话,下意识的走了过去。这是个干瘪的老太太,和天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老太多。而我一抬眼,看见那一头雪白,竟不忍再看,别过脸去。朝为青丝暮成雪,叹乎。
我给护士看我的证件,然后问道:“这位,恩,周太太,情况怎么样?我听说她并不是时时都不清醒的。”护士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可是她清醒的样子更糟。看上去,”她似乎在努力的寻找一个词,最终,她说:“看上去非常绝望,非常可怜。”我可以想象。我蹲了下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眼珠:“你的女儿,也许会为了你杀人。”她还是没有表情,我只能走开。
我在警察局门口碰见老黄。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疲劳十倍。“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他想了很久,终于对我说。“在第一个案子案发当晚,他见过周念安在现场附近出现,时间正是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前后。”因为去见天天,我特意换掉球鞋穿皮鞋。这双该死的皮鞋,底子尤其的硬,走在光滑的水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走到我办公室门口,老黄说:“这是你的专业,你应该最有判断能力。”他的目光里不能说没有一点期盼,我点了点头:“你把当年周家那个案子的档案给我拿来。还有,我想见见当时把周念安抱出来然后照顾她的那个女警察。”
我到X大的图书馆找一些资料。那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个时候并没有电子新闻,所以我只能翻阅报纸。无庸置疑的,周太太是个绝色美人。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那份美丽也透过纸页逼射出来。我想起今天见过的老太太,不能自已的恻然。
我抬起头,按着我疼痛的太阳穴。突然,我看见了周太太。没错,是她,她的面貌和周忆平周念安那么的酷似,然而那份娇柔,那份如水一般的温婉,是她的风姿无与伦比,忆平的从容幽雅,念安的冷冽不羁,在她面前完完全全的相形见绰。我把报纸一把推开,跑了出去,那些被我不顾一切推开的人惊诧的望着我。
我跑到图书馆门口,她已经在那条路上消失了。我想,我眼花了,妈的,居然看报纸看出问题来。我咒骂着,转过身,却看见她抱着书本,安静的坐在不远处的喷泉边上。我用了一分钟来说服自己我在医院见到的那个老太太才是周家的前女主人,然后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伸长了腿,悠闲的看着树影和火红的合欢。
她迟疑:“我似乎见过你。啊,我想起来啦,有那么几次,我看见二姐悄悄的跟着你。”我猜的没错,她是周思宁。而她后面那句话更让我苦笑,怪不得周忆平要如临大敌的对付我。我对她点头笑道:“三小姐。”她默默的打量我,然后微微一笑:“你是个特别的人,你站在人群里,是绝对不会被淹没的那种。”被一个如此的美女恭维自然是件乐事。我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同周忆平周念安完全不同,周思宁是个彻底干净坦荡又有些脆弱的女子,她几乎没对我起什么戒心。操纵和别人的对话本来也就是我的特长,很快的,我们就可以说是相谈甚欢了。她坐在那里,身后的喷泉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而她的脸庞是那么晶莹如玉。她说话的时候,微微的仰着头,带一份不自觉的娇慵和天真,让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我不经意的问:“你二姐好象总爱夜间出没?”她叹了一口气:“二姐的脾气有一点点怪,可是你不要怪她。她喜欢在夜里行走,是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看她。”我笑了:“她是不是很爱晚上一点两点的在你们那一片晃荡?最近治安不好,她要小心。”思宁摇头:“大姐管她很严,每天12点都要睡觉,大姐是亲自看她睡的呢。前天她两点才回来,被大姐骂个半死。”我暗自点头,对了,就是那晚我们在永春路见面。
突然之间,我觉得轻松起来,谈话就更加的自然。思宁有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相比之下,她比念安还要象天天当年的样子。不自觉中流露出诱惑,以及,危险。她天真得太过危险,美丽得太过危险,不经意之间,她要收买你的灵魂。
夜里,我失眠了。失眠比做噩梦好。感觉到一个你极之恐惧的人在你的床边绝对不是一件你可以努力面对的事情。那些拳脚,那些谩骂,都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绝望,憎恶和残暴。还好,今夜我有失眠来抵挡。周念安说的没错,寂寞比恐惧容易对付。这么多年来,我是个寂寞的人,除了天天,不曾有人给我的生命增加一点点不同,我可以忍受,我不需要因此找个人倾诉。只有那些回忆是洪水,总要决堤而出。
我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去工作。
“她被抱出来的时候,双脚上的白色棉袜全被鲜血浸透了。”说话的女警打了个寒战。十三年前的往事,在她来说,好象还是有阴影。我打量着她,想着要不要跟她的上司说一说,让她看看心理医生。她抬起眼睛:“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五岁。我想她并不是很了解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双脚上的鲜血实在太过恐怖。”我转过身,看着下面的车流。可怜的念安。
“我们把那孩子放到医院里,有很多人照顾她,她一直都没有说话。据我所知,好象从来没有人敢问过她记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后来周先生也要求任何人不得提起。”我可以想象,他们如何小心翼翼的保护她,反而叫她从来不敢真正的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她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掩盖压制了。可怜的孩子,十三年来她不得宣泄,极有可能造成非常大的心理隐患。
不过我对老黄没这么说:“那个时候她还小,记忆很有可能被就这样刻意的封闭了。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听她提过往事。”老黄面露不忍之色:“我听过当时办案的警察描述,屋里躺着三个血淋淋的人,连地毯都被血泡着。他们在窗帘后面找到她,已经不会说话,只是呆呆的低头看自己的袜子。那一天,本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小念安到父母房里,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早上她在幼儿园里学的一首歌。”“其实,周太太之所以会发疯,并不是因为得知周先生的外遇,而是在那种场合下见到自己的孩子,大受刺激而至。”我分析道。老黄点头。一时间我们相对无语。当年那场惊天血案似乎随时可能从卷宗里跳出来。
半晌,老黄说:“所以我还是认为周念安会有杀人动机。”我挑了挑眉:“证据呢?单凭一个目击证人?那么黑的夜,他不过在自家的窗台上远远张望了一下,认错人的几率非常之大。”老黄还是固执:“别人会被错认,周念安那样的女子,你见过就不会忘记的。”我失笑:“可是和她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老黄看我一眼,突然大喜:“没错,你提醒了我,周家三个姐妹都要调查。”我哭笑不得:“别只坐在这里推理。”他委屈的说:“我们连在三里之外案发前六个小时在扫地的老太太都盘问过了。鉴证科又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我沉默,案件发生至今,我都一筹莫展,说不丢脸是假的。
“头儿,”老黄犹疑的看着我,我不耐烦的说:“有什么就说。”他想了想,还是笑着恭维一句:“你才是犯罪心理的专家,对这类案子抽丝剥茧,你应该最在行了。他们应该已经在各个医院和心理诊所找到些资料,我去拿给你看。”我看着他走去,知道他没有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我也开始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因为个人经历而影响了专业判断?我不知道答案,可是要我亲手再捉一次这样的犯人,我不晓得该如何面对。
在一堆心理病历里,我们找出了三十例极有可能的病人,对他们逐一展开调查。我不断的跟他们谈话,试图从他们的言语之间找到破绽。几天的问讯下来,我疲倦异常。老黄同情的看着我:“原来不幸的家庭这么多,谁听了都要受不了。”
那一天我睡的很沉,几乎是碰到枕头就睡着了。我梦到周念安,她还是一身的白,倔强的站在那里,袜子都被血浸透了。我走过去,想要把她抱起来,脱掉袜子,她却突然对我温柔的一笑:“你陪着我好不好。”我大惊,这不是周念安,这是周思宁。
我在大清早找到念安,她每天都会晨跑。她奔跑的样子象头小鹿,长长的脚一弹一弹的,我跟在后面气喘如牛。她在终点等着我:“我打赌你有五年没有执行什么任务了。要是警察都跟你一样,还捉得住犯人?”大多数时候念安都是沉默的,只有对我,她要逞口舌之利。
我温柔的看着她,她在慢慢的改变,变得开始可以适合做我的女友,也变得陌生起来。我想说点什么,却看见老黄从下面慢吞吞的爬上来。该死,他还穿着制服。我想对念安说快走,然而我只是别过头去,听着他走过来,对念安说:“周小姐,我们有个案子需要你的协助。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到一趟警察局?”我没有看他们两,只是转过身子。念安一言未发,跟着老黄离开。
我对老黄咆哮了一个上午:“如果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上司,你就该先问过再请嫌犯回来问话。如果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朋友,你就该稍微让我回避一下。”他好脾气的说:“是Robert让我去带人的。”我更加愤怒:“好,不错。你可以越过我向我的上司请示了。想必你可以取代我的位置,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辞职成全你。”他凝视着我,缓缓的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不过你没有把手机带上。事情来得突然,我只能这样决定。鉴证科有新的发现。”他把资料放在我的桌上,退了出去。
我亲自对周念安问话:“17号晚上大约一点左右,你去哪里了?”“在家。”“有时间证人?”“我姐姐和我妹妹。”“我们问过她们,那天晚上十二点以前你们就各自就寝了,所以她们也没法判断你是否在这之后出去过。”“哦。”她漫不经心的回答,脸上又出现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漠。我轻轻的问:“那你怎么解释,在死者皮包上你的指纹?”他们真是很能干,皮包带子上半枚模糊的指纹,也能让他们发现。“我不知道。”她淡淡的说。
我走出来,眼睛里火辣辣的象有什么在烧。看了看表,大概到了晚上,夜生活也要开始了。我找到一间酒吧,要了杯矿泉水,坐在角落里。在五六张桌子外,坐着一个男人,样子长的不错,大概四十来岁左右,正在等人的样子。
左颜,四十三岁。做过将近二十年的花花公子,三十五岁了还不肯结婚。人说,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他的克星。对左颜,这是个很好的应验。三十五岁那年,他邂逅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无非是一个女人,他们说她如何如何的美丽,我不是不相信,却觉得可笑,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他未必没遇到过更出色的人物,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没有疲倦,所以没有投降的如此彻底。在那个胜利者对她的俘虏不屑一顾,跟着别人远走他乡之后,他颇出没了心理诊所一阵。
他住在井苑。三次命案的时候他都没有时间证人。而谈到那些女人,他的手指总是神经质的张合。他以为他的貌似镇静可以骗过警察,可惜,他遇到了我。念安,我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去医院,不但要探望天天,还要探望你,那会是很不愉快的经历。所以,渎职这件事,并不是特别的大不了。
左颜发现了我。他怒气冲冲的向我走过来。我笑了一笑,做了个请他坐下的动作。这个男人,在女人里周旋了将近二十年,还是涵养不够。“你监视我!你凭什么?”他哑着嗓子吼。我微笑:“这家酒吧在六年以前的十一月四号开张。到现在,换了三位调酒师。喏,那个领班,三年前还是个侍应生。他长的不错,为人也算风趣,每隔一周的周五,他都会把12号桌子留给一个客人。”我把蜡烛边的小牌子翻开,上面写着12,而今天,正是周五。左颜有些迷惑,但是也因此放松了下来:“这里我也常来,并没有见过你。”我失笑:“左先生,你的眼里除了你想看见的人还有别人么?”他说不出话来。
灯光很暗,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左颜保养得不错。以他这样的年纪,以他交友的广泛程度,能做到这样很是难得。我替他点了一杯酒:“左先生,我希望你不要一再的提醒我我的职业。我个人的习惯是,从来不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回想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他忽然笑了:“你是个能把很多种情绪分开的人。”我点了点头,颇有点自负:“我不喜欢一件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把这种感觉带到工作里。”我把头舒服的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他回视我的时候居然有些慌乱,我并不惊奇。这么多年来,在各种场合面对各种人物,我的眼神早已经炉火纯青。
他欠了欠身子,打算继续我们的谈话,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对不起,我来晚了。”我霍的抬头,看着那个女子。她优雅而平静,即使是看见我也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左颜只得站了起来,也没有同我们介绍,和她并肩离去。
我独自逗留了一会,也离开了酒吧。那女子立在酒吧门口,背对着我,一头长发映着月光流泻下来,黑色的长裙,暗红色的披肩,整个人婉约细致。我走过去:“周小姐还没走?”周忆平笑了笑:“我在等你。”
车流和霓红在她身后暗淡下来,成为若有若无的都市夜影。她一头长发迎风,立在喧闹的街头,仰着头望着我:“念安可还有救?”“律师。你们周家请得起最好的律师。”“你也相信她会杀人?”我笑了起来:“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什么法子让她脱罪。”她似乎被我的大胆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过了很久,她对我说:“我调查过你。苏天天….”我一把将她拉到我的怀里,她的呼吸如同春天的溪水,潺潺的流过我的心头,呵,那隐约的香气是什么?原来,她也用同一款的香水。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别调查我,你将会很不安全。而且,你该知道,我不喜欢人家提起天天的名字。即使是你,也不行。”说完,我放开她,扬长而去。
他们都喜欢调查。我再见到左颜的时候,他坐在我的老位子上等我,一见面就说:“我调查过你。”我笑了。他是个不信邪的人,有些象我。越是觉得危险越要靠近。他的心里烧着一把不知名的火,我拍拍他的肩,让这火烧的更旺一些。
我用手指扣着桌子:“你想说什么?”他微笑:“你父亲毒打你。嘿嘿,他也是为了女人。”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暗示我,我没有比他健康多少。我看到他眼睛里去:“没错。在警察局我们的谈话得以顺利进行,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比较理解你。这又怎么样呢?我恨女人,不等于我会去杀女人,因为我比较懦弱,我怕死。”他凑近过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我不相信你是个懦弱的人。”“哈,我何需要你来相信?不过呢,”我顿一顿,“我真的欣赏勇敢的人。”我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扣击着,即使是在酒吧这样的环境里,那声音也不会被忽略。
我们继续谈了很长时间,我决定起身告辞。走的时候,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用力握住,那热度,我打赌传到了他身体里很深的地方。我看见周忆平向我们走来,皱了皱眉,迎上去,将她拉住跟着我走。“别跟那人太接近,你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她也不生气,温和的笑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错愕:“原来也有女人不介意一个男人是双性恋的。还是周氏已经差到这个地步,需要周大小姐的色相来寻求帮助了?”她看牢我,若有所思,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她没有再去找左颜,而是转身离去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紧跟着她离开了酒吧。
半夜里,我被电话吵醒。老黄在那一头懊恼的说:“第四起命案发生了。”我穿上外套,出门而去。
因为案情奇峰突起,周念安被释放了出来。她坐在我家楼下等我,小小的身子蜷在那里,象只小猫。我摸着她的头顶,她偏到一边去,然后张嘴狠狠的咬在我的掌缘上。我疼的倒抽一口凉气,可是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我不忍心把她甩开。
念安的麻烦并没有完。老黄是只狡猾的老狐狸,要他相信念安的彻底无辜是不可能的。然而,有这暂时的安宁也是好的。我带着念安回家,亲自给她煮东西吃。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可怜的左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某俱乐部带走。警方根据一通匿名电话,在案发后几个小时就找到他,并且从他家里顺利找到了凶器。电视上人们在不断的讲述左颜的过去。
念安平静的看着屏幕,我把面条端到她面前,然后拿起遥控器,想关掉电视,她却说不。“一个人的过去,真的会对他有这么大影响么?”她问。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每一个人对过去所产生的反应都是不同的。完全因人而异。”她再问:“有没有可能这个人看起来完全的正常,可是内心已经千疮百孔?”我的心猛烈的跳起来,有的有的,现在坐在你面前这个人就是,但是我不想吓到她,只是温柔的说:“一般来说,总会有些症状的。平常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对心理医生来说,就无所遁形了。”我这样的吹嘘我自己,为的不过是让她平静下来。
她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坐在一边沉思。如果我是老黄,种种的证据加起来,我也会怀疑念安。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带着她走?到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每日照顾她,叫她内心的恶魔不能出来?我自问做不到。这样的生活太过乏味没有刺激。
我叹了一口气,走下楼去散心。楼下停着一辆脚踏车,一个少女坐在上面。她见到我,立时微笑起来,蹬了几下车子到我面前:“我二姐在你这里?”我点点头。“大姐因为左颜的事情很没有面子,所以没空管二姐。”她做了个鬼脸。哪怕是这样努力的扭曲五官,她还是个是一等一美丽的女孩,我们一路走来,不知道有多少男孩不断的注视她。
我问周思宁:“你怕不怕?一个老是跟你大姐来往的男人是个变态杀手。”她收敛了笑容,茫然的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没有。”“如果你见过他,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的。”我拉住她的手,那样冰冷,微微的颤抖。我当然可以想象,他的脸已经全部被划烂了,他终身坐在轮椅上,手臂只能动一半,因为他们无法完全治愈他身上的刀伤。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得罪了一个女人。
思宁把脚踏车扔在路边,慢慢的拖着我的手走:“二姐会不会真的生病了?”她问我,声音里的软弱让我心痛。我说:“不会的。”“可是她看见了。”我拍拍她的手背:“你二姐控制得很好。十三年来她很努力的学习控制自己。现在的她,除了冷漠以外,是个正常的女孩子。”思宁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就是说,只要你很努力很努力的说服自己,就可以跟别人一样了?”我点点头。思宁是周家最幸运的一个。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只有四岁,不象忆平完全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象念安目击了整个事件,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比两个姐姐都要美丽健康的原因。
我们散步了快有一个小时,忆平来了,她不但带走了思宁,还亲自上楼带走了念安。我抱着双手看她,她轻轻的冲我点点头:“谢谢你。”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疏离,我忍不住刺激她:“左颜一定让你非常烦恼。”她做出惊讶的样子:“会么?我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她似乎永远都维持着姿势,叫我佩服,可惜,这只是似乎,她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点点的狂野和失态,叫她看上去更象个令人心神荡漾的女人。
一切证据都指向左颜。社会的愤怒是非常有力量的。Robert急于结案,完全不顾老黄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周念安的半个指纹:“她同被害人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在被害人的皮包上留有指纹?第四起命案是左颜做的我不反对,可是如果说前面三起也是他,我持怀疑态度。”Robert很不耐烦,会后他悄悄的跟我说:“管住你那个下属。”老黄看见我和Robert窃窃私语,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猜到了内容。当他来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诫他:“我们还有别的案子要做,如果你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而影响以后的工作,不要怪我保不了你。”
他并没有多说话,我很吃惊,这不象他的风格。然后我碰到他的眼神,天哪,那里面是悲痛是惋惜,真是令人憎恨的东西。我厌恶的想,当我被“他”打得奄奄一息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看我的。妈的,我真感到恶心。
老黄一字一句的说:“我听说你在之前跟左颜见过面。”我冷笑:“我怀疑他,所以跟踪他,不可以么?”老黄才不管我在说什么,他继续他的悲伤:“你是个好警察,你这样做,完全不怕被人发现么?”“你在说什么?”我反而冷静下来,带着微笑看他做戏。“你为了保护那个很象苏天天的女子,你教唆左颜杀人。”我哈哈大笑:“左颜跟你说的?”“如果他分辨得出这种教唆,他就不会受你支配。”老黄咬牙切齿的看着我:“通过强大的心理暗示挑唆他人行凶,警官,你应该是个中高手。苏天天在你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学生而已。”我沉住气,看着老黄:“我们认识有十多年了,到今天你这样指责我。如果我真是你想的这样,你那作为警察的良心早就出来揭发我,而不是等到现在。”“洇莲呢?你忘记洇莲了么?直到她死的那个时候,她都要我保护你!我琢磨了这么多年,慢慢的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只敢猜测,我还是照她的意思好好的对你。直到今天,你让我忍无可忍。”
我跌坐在椅子上。洇莲,我真的几乎忘记了的洇莲。她突然活过来了,大方而爽朗的笑着站在我面前。我没有见过谁穿警服比她更好看。她伸出手:“黄洇莲,警官,我是来协助你调查这个案子的。他们说,如有必要,我可以冒充你的女友。”她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好提议。”我的脸红了,是的,那一天,我突然遇到了一个女子,她完全的健康,充满了活力,相信正义和爱情,她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她没有我所偏爱的病态的美丽,可是,我仍然喜欢她。就因为这点喜欢,我们演的那出戏未免有些真,从而完完全全的激怒了天天。
我揉着太阳穴,那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我叫出了声。老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现在改过,还来得及。”“你要我怎样?”“我要你帮我找出真凶。”他的目光太烫太真,于我而言,好象吸血鬼突然遇到了阳光。我恐惧的想,他怎么能用洇莲的眼光盯着我。我颓然的挥手:“你去追查,我不会阻止你。”
我流着冷汗坐在我的办公室里。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我可以俯瞰大厅里的芸芸众生。我自问可以操纵很多事情,现在却可笑的躲在桌子背后象个老鼠。要老黄停手,我不是做不到。可是他救了他自己,他搬出他妹妹来做法宝。他押赢了,他提醒了我最后的良知。
我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想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只凭那半枚指纹,老黄现在不可能有多大作为。但是,如果念安再次犯病呢?我跳起来,立刻向周家赶去。
周家三姐妹都不在。女管家给我开门,她认得我,所以礼貌的请我坐在客厅。我站在初次见到忆平的时候她站立的地方,凝视洁白的海浪在脚底绽放。把手放在玻璃上,好象还能感觉她清凉的呼吸。在这样的恍惚之间,我的背突然感到了一阵凉意。我迅速的回转过身去,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案上大捧的栀子是有生命的东西,热烈的奔放的吐露着香气。我仔细观察着四周,并没有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那么是谁在窥视我?我不会弄错,我有狼一样天生的直觉。刹那之间,我联想到一些事情,大步的走到另一面窗子前,哗的把那厚重的窗帘彻底掀开。这窗帘层层叠叠,即使被拉在一边,藏一个小孩也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没有,没有一个小小女孩站在背后,对我微笑,指着她的脚叫我看,那双被血浸透的白色袜子。
我吁出了一口气。大概是太累,我居然产生了幻觉。可是就在此时,我听见吱吱呀呀的声音,然后一阵悉梭。我回头,看见客厅另一侧的走廊拐角处一个轮椅的影子,马上就不见了。
我坐在沙发上,默默的瞪着那个走廊,直到她们三个回来才让我回过神来。念安看见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向我奔来,我温柔的阻止她:“念安,带着思宁上楼,让我同忆平谈谈。”她愣了一下,还是照我的话做了。
“警官,这是我的家。”忆平见两个妹妹上去了,淡淡的来了一句。我知道她不习惯我在这里对她的妹妹指手画脚,可是我没心思和她周旋,只得劈头就说:“你要管住念安。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没有人能够救得了她。”她浑身一颤,脸色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突然之间她目光犀利,狠狠的扫过我:“警官先生,如果你有任何怀疑,可以逮捕任何人。不过我不会容许你在我家里随便的恶意揣测我的妹妹。”她站起来,坐了个送客的姿势。我看着她:“从被捕到现在,念安从来没有怪我一句。因为她对我是用了心,所以她有直觉我不会害她。忆平,你是相信我的,不过太习惯于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她慢慢放松下来,突然显出疲劳的神色:“你先回去吧。让我静一静。”我不愿意勉强她,于是起身告辞。
我把车停在附近,点了一支烟,坐在车里看着前方。我把案件发生以来所有事情都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跟老黄提起,相信他也忽略了。那就是前三位被害女子手袋的颜色:红色。还有,第三起案件中的女性并没有涉及任何非正常的男女关系。后来Robert给公众的解释是,因为深夜独自走在路上,很容易就让凶手误解了她的身份。我喷出一口烟,在这白色的缭绕当中,我独自微笑了:惊人的巧合确实让人误读了故事。按照我更加专业的眼光来看,引发凶手杀机的,更有可能是那手袋而不是她们是谁。因为这里是高尚住宅区,很少有人步行,所以往往走在路上的单身女性,背后都有小小的故事。但是,凶手是很难有机会得知这些隐秘的。所以我觉得,一个开启悲惨过去的手袋作为解释要合理得多。
夜色有些湿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果一支烟的亮光可以把这黑暗点穿,那么我愿意一试。一点了,我死死的盯着周家的小楼。果然,一扇窗户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小小的影子敏捷的跳了出来,居然就这样顺着树溜了下来。即便隔那么远,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她眼睛里异样的亮光。她朝大门走去,然而就在片刻之间,灯全亮了,有人奔了出来,不是忆平是谁?她一把将少女抱住,也不管她如何挣扎,一边低头温柔的说话,一边把她拉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忆平在有意无意之间,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因为过度震惊,我再点了一支烟。不过忆平做的不错,让我放下了心。我启动车子,开回家去。
我约念安出来见面。最近是出海的好天气,我想和她独处。我在码头上抽着烟,等待她,看见周家的车子缓缓开过来。是个美丽的黄昏,灰紫和淡金的云彩流转在海天交界之际。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紧紧的抱住一个人。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车子停下,一个少女走下来,微笑的看着我。我发呆:“思宁,怎么是你?”“二姐来不了了,大姐说失约是不好的,所以她叫我来。”她的脸上有光晕流动,她是那样美丽,以至于我后退了一步。
“你的船?”她笑着问我。“带我出海可好?”她穿着浅玫瑰红的裙子,背后是碧蓝的大海,她好象刚踏着贝壳和海浪出生,我如何能够拒绝。我凝视她,微笑:“来吧。”
“不要上瘾。”很久以前,我跪在血泊里抱着洇莲,她温柔的对我说。在我的唇触到思宁芳香的唇瓣,我突然想起这句我已经忘记了太久的话。当中隔着好些岁月,她还是清晰而坚定的出现了。她的血还是热的,哗的一下泼在我手上。我狂叫一声,一把推开她。接着我清醒过来,发现思宁被我推得太狠,撞在了舱壁上。我不能看她,只是转过脸去:“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跟周家有任何联系。我在警察局做个勤勉的公仆。老黄跟我疏离了,他总是警惕的看着我。不过很快的,他发现我心无旁骛,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主动的来跟我攀谈。我很努力的配合他。我有点希望一切能够倒退,退到这个案子没有发生之前。这是我一生当中少有的充满了各种脆弱感情的阶段。
不过人的命运总是被前因后果所控制,不能躲避的,你再假装也不行。某一个傍晚,我接到忆平的电话,她少有的慌张,我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哭音。我飞车赶到周宅,路过井苑的时候,我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闪烁的警灯,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
忆平在客厅里等我。“念安呢?”“她陪着思宁上去了。”她一把拉住我,“我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天都没黑她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厌恶的把她甩开:“为什么那天你要叫思宁来赴约?”她象是听不懂我的话,站在那里错愕的看着我。我怒吼一声:“你回答我?为什么那天你要叫思宁来赴约?”她瑟缩了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身子:“我可以说老实话。因为我想如果你对思宁产生了感情,就可以象保护念安那样保护她了。”我怒极,扬手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引发了她的嫉妒心,而她嫉妒的对象是她不能嫉妒的人,所以,所以….”我说不下去了。思宁,她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而忆平,亲手点燃了引信。
她迅速的明白过来,浑身发抖。我不忍心,上前想要抱住她,可是她一把推开我,镇定了下来,凝视着我:“帮我一个忙。我去自首,你叫他们相信是我干的。”我大惊:“你疯了!”“我不要看到思宁被逮捕。她已经够可怜。她和念安都够可怜。”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天晚上,我们准备了歌曲,我带念安站在窗帘后,把思宁抱到窗台上坐好,然后自己去拿蛋糕。”她霍的抬起头来,脸上出现我所熟悉的从容:“带我走。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们会相信。”
我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告诉我,你有没有带思宁去看医生?”“有,去过很多次。不过是我们的私人医生,别人很难知道。”“那么,你家的佣人知不知道?”“蛛丝马迹,他们应该有所怀疑,所以思宁逃不掉了。”“听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相信,思宁早就因为那件事情疯了。”她疑惑。我只得继续说:“让陪审团相信,思宁是多年前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她早就已经精神失常了。”我突然不能控制住自己,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我不会让你去自首。”我把唇贴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我看见念安默默的站在走廊那一头,看着我们两。
念安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我在后面跟着她。我贪婪的看着她的背影。原来我是如此的害怕失去她。“不要上瘾。”洇莲提醒过我的。再美丽的诱惑我都该远离,可是我在玩火。我跟着她走,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我不顾一切的跟着念安出来,留下忆平独自等待警察的到来。
她走到山顶,好象是累了,停在那里。我小心的走过去,看着她的侧影。我倔强的孤单的念安。她此刻的清冷对我才是致命的诱惑。我伸出手去,抱着她的肩。她没有反抗。
“你爱上她了吧?”她平静的说,“你永远都会不由自主的爱上美丽而有些危险的女子。”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念安死了。她和洇莲一样,在最后的关头看穿了我。不过洇莲是真的死了,而念安,她的心死了。可是我还想辩解:“不是这样。”她轻轻的冷笑,挣开我,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你爱我,爱她,甚至爱思宁,都象爱苏天天吧。”“错,你知道苏天天为什么被捕?是因为我设计接近她,让她露出了真面目。”念安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只是慢慢的退开,我看见,连那最后的冰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开庭的那日,思宁被他们带上来。整个法庭都有小小的震动。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无辜。
她坐在被告席上,听着她的辩护律师在详细的讲述一个故事:“多年以前,一个美丽的夜晚,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姐姐,躲在她父母卧室的窗台上,等着父母回来,给他们唱歌跳舞,因为那一天,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他们藏起来没多久,母亲就进来了。因为大姐的蛋糕还没准备好,所以她们乖乖的躲着。她们没有想到,她们的母亲,因为知道已经等不到丈夫回来,所以心灰意冷,已经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举起了刀子,小女孩被吓呆了,甚至都没有叫出声来。然而这个时候,她们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父亲当夜终于在他的情人和他的妻子之间做出了选择,所以他赶回来和他的太太共度纪念日。他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妻子的举动,他马上扑了过去。可是,他没有能够靠近妻子,因为他身后跟着他的情人,那个情人,举起一把刀子,狠狠的插在他的背上。一刀,两刀,他的背上被砍了十五刀,甚至在他不支倒地以后,那女人还扑上来用刀子划伤了他的脸。那真是个最最恐怖的场景。那女人疯狂的屠杀着小女孩的父亲,到最后,她又将刀子插到了自己的胸口。”
法官,陪审团还有旁听席沉默着,死一样的寂静。这寂静是如此之长,以至于被告席上忽然传来的一声尖叫划破它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忆平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我一把拉住她。要让陪审团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果然,思宁睁大了眼睛,一声一声的哀号着:“她拿着红色的皮包,她拿出了刀子。她拿着红色的皮包。”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闭上眼睛:“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那个时候,天天也是一再的重复这句话。那是一根带针的线,它穿过我的心脏,还不断的抽动着摩擦着。
没有人忍心看这个场面。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子,在被告席上,放声叫着:“她拿着红色的皮包。她拿着红色的皮包”瞎子都能明白,她疯了。对不起,思宁,这是能救你救忆平的最好办法。为什么人会有宿命?为什么多年以后,我又看见了同样的场面?我不能呼吸。他一再一再痛打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他要杀了我,他掐住了我的喉咙。
法庭不得不暂时终止了正常的审讯。我踉跄的走出来,阳光哗啦的晒下来,在皮肤上引起刀剐一般的疼痛。被鲜血浸透的白色袜子,红色的皮包,在黑夜的背景下翻腾成为诡异的海,要将我吞没。
最终,他们把思宁送进了医院。我辞了职。
老黄默默的看我收拾东西。这么些年来,居然累积了这许多身外之物,象打火机这样的东西都有数十只。我拣起最常把玩的那个,抛给站在门口的老黄:“留个纪念。”他叹息:“是不是我逼你太狠了?”我笑了起来,这个老黄,为了这个案子差点跟我拼命,到了最后又良心发现。我刚刚放声大笑想嘲弄他一番,心脏某个部位却猛的一抽:不,不,应该良心发现的是我。笑声戛然而止,我和他都有种尴尬而心痛的感觉。
他送我到门口,四十多岁的男人了,眼眶居然红着。我拍拍他的肩,共事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的心态。天下总有痴心的人,对爱人痴心,对子女痴心,而老黄,就是个痴心的大哥。虽然我是他的上级,可是这多年来,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拂,想要弥补的,是对洇莲的抱歉吧。他从来没有忘记,是自己要洇莲也当警察的。我有些不忍,我这一走,他的愧疚将无从寄托。只好强打起精神来笑道:“上去吧,小心Robert又发现你不在。”他没奈何,只得转身离开,却还叮嘱着:“我会去看你。你要是搬家记得先跟我说。”我看着他走上台阶,叫了一声:“老黄。”他转头看着我,我笑了笑:“没什么。你要保重。”那一刹那,我真的恨我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懦弱的不能将对不起说出口。
我拉着天天冰冷的手,贴在脸上。这样的深夏,蝉鸣声跟着水泥地上蒸起的热气一起席卷过来,而她的血,还是这样没有温度。“天天,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洇莲,所以我忘记她最快。”我长长叹气。
或许道理上,我还该对天天愧疚,可是我不。你见过人对自己愧疚的么。没有错,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在本质上,我们没有任何不同。我纵容她,心疼她,就象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对自己的心一样。可是我不爱她。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产生男女之情呢?同样,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对她不起。
“我可以改。”分手的那个夜晚,她流下了眼泪。我不能置信。这个女人,就是警方档案里那个视男性为玩偶,视杀戮为快乐的女人么?她别过头去,她钟爱的昙花在深夜绽放,又和她的眼泪一起,枯萎在尘土之中。我感到愤怒,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激愤在我体内翻腾,远远胜过了我作为男性征服一个强悍女性的虚荣心。
怎么会?我的论文已经接近尾声,一切都几近完美。只等一个最经典最漂亮的案例,一个我亲手调查过的案例来点睛。可是苏天天,她真是疯了,她居然敢破坏我的完美。“我愿意等你。不管你爱上什么人,我总是在这里等你。”“你能忍受和别人分享我?”我恶毒的问。她把手放在我的脸上,表情那样的温柔,又带着些无奈的辛酸。她点了点头。她居然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做了决定。我把她的脸扳过来,凝视她的眼睛,镇静而充满威严的说:“天天,你现在听我讲…..”
是的,那一个夜晚,是我的强烈暗示,使得天天再度产生杀机。和我比起来,苏天天的能力不值一提。何况她那样的女子,血里潜伏的危机,最容易被激发。我亲眼看着她离去。我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没有通知洇莲。身为女警的洇莲,在涉入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应该有足够的防范。洇莲会没事的,我跟自己说,然后回家睡觉。如果要一切看上去自然而完美,那么多余的情节就要抹去。
等我再见到洇莲,她已经在血泊当中。我来不及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抱住她。周遭那样的混乱,脚步声,警笛声,人声铺天盖地而来,但是我仍清楚的听见洇莲温柔的说:“不要上瘾。”
苏天天被判了终身监禁。我去看望她,带着强烈的憎恨。那个时候我不明白,这憎恨的对象其实是我自己。我轻易迁怒于她。她对着我哭,对着我笑,我始终不发一言。最后,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阳光里漂浮的灰尘。“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吧?”她突然想清楚了一般,抬起头来。我不理会她,起身离去。从那一天以后,苏天天就疯了。
“天天,你瞧,我才是那个恶魔。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人,或者说,我只会爱上每一个危险。”我喃喃自语。
但是,当我低下头,却看见她走进来,象个莅临检查的政府官员,一身的雪白。我又看见她,坐在栏杆上,晃着脚,或是站在紫藤萝边上,冷而倔的微笑。空气象是静止了。我连呼吸都不舍得,生怕破坏了这定格的一刻。回忆这样迅疾又绵长,只在一口气之间,我就回想起了她,我就明白了我自己。念安,只有对着苏天天,我才可以真正的体会到,我原来,还是爱着你的。
这一刻真是长远。电话铃声刺耳的响起,我醒过来,真有不知身在何方何时的感觉。我机械的拿起手机,忆平在那一边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我要你见一见念安,她活不过今晚了。”
我坐在忆平的车子里,她微笑,这微笑比哭泣还让人心碎:“遗传呢,十三年前,家母也选择了自杀。”
我已不能应对。那些噩梦和诅咒,一一应验。
我一定是流泪了,因为念安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来擦我的脸。可是她太虚弱,手垂了下去,我一把抓住,把她的手贴在我的颊上。
“念安,我要跟你说。。。。”
“嘘。。。。”她才不肯听,我看见她眼睛里有我所熟悉的固执和倔强。念安,我小小的念安。她本来已经苍白到近乎透明,我以为躺在床上的已经是她的灵魂。可是此刻,她的呼吸急促,脸上居然有点点红晕,而眼睛也分外的明亮。
已经没有所谓。如果她的惩罚,就是让我永远都说不出我要她听到的话,那么,已经习惯在黑暗里的我,在追悔中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
“思宁和姐姐都没有事了,我觉得很开心,也就放心了。”她露出罕见的温柔。忆平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捂住嘴缓缓的退了出去。
念安凝视我:“可是我没有力量活下去。”她继续微笑:“你也一度以为凶手是我吧?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当我一次又一次的发现思宁杀人,替她不断的做掩饰,收拾现场,我听见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过瘾,真他妈的过瘾。思宁做的一切,正是我想做的。每个晚上,我居然以幻想为乐,走过去,举刀,砍下。执行这一切的,是思宁,还是我?我的确是要疯了。”她忧虑而哀伤,“可是,这样下去,我不过又做了你生命里的天天,有什么意思呢?”
她停了停,这么长一段话,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我握着她的手,听着时间以她心跳的节奏流逝。
“我确实想过杀了你。”很久以后,她突然说。“叫你陪着我,永远的陪着我。你肯不肯呢?”她眼睛里有种调皮的意味。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继续道:“让我跟你说说十三年前那个夜晚吧。我躲在窗帘后面,看见母亲进来,她手里拿着刀子,在镜子里比划着,然后做了一系列动作,好象是在应对如果有人要来抢她的刀子,她应该怎么做。她的姿势很纯熟,那一推一送应该是练过很久的。听到我父亲的脚步以后,她迅速把刀子放在腕上。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她练习过很久,她就是等着我父亲来跟她抢刀子,然后,在那一推一让之间,她要结果的,是他的性命。真是完美,是不是?”
“我也想杀了你啊。真的,有一天,我会这么做。可是,我又不舍得你,非常非常不舍得。”她喃喃的重复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房间里那么安静,只听见她的心跳在仪器上引起微弱的嘀嘀声,最后,变成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声长音。我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狠狠的咬了下去,我要她的血,永远流在我的身体里。
“我不舍得你,所以我先杀了自己。”她有句没说完的话。我会记得。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我决定和忆平举行婚礼。很多时候,我凝视着她,我不知道我凝视的是谁,念安,思宁还是她自己。不过,这样也好,我得到了我曾经想要的三个人。
因为两个女儿的变故,周老先生再也不能象过去的十几年那样在黑糊糊的房子里操纵周氏了。他完全把周氏交给了忆平。他真是个生命力顽强的男人。十四年前,两个女人,一死一疯,而他居然还是活了下来了。
苟且偷生。我想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他,虽然这样子对我未来的岳父很不尊敬。
婚礼的那天,天空出奇的明净。金黄和火红的枫叶在院子的四周燃烧着。我一直微笑,喝了很多的酒。
夜里,客人们都散去了。忆平也去换衣服准备就寝。我独自在屋子外面散步。说真的,念安走了以后,我居然没有再做过一次噩梦。我惊奇的发现,在我心里不断窃窃私语的那些念头都消失了。我,正常了。
周老先生请我去他那里谈一会话。我自然答应。不管他的要求有多古怪多不近情理,我都会去,哪怕现在是我的洞房之时。不过我还是顺便经过我们的卧室,我需要小小的安抚一下我的太太。
房门虚掩着,我从缝隙里看进去,我的新娘,正怔怔的坐在镜子前面。她真是美丽,那眼睛,那唇。我凝视着她,忽然有些痛惜。她缓缓的从抽屉里拿出一顶假发顶在头上。那头发短短的,黑黑的,象个小男孩的发。从镜子里,我看见她,那一刹那,我几乎要惊叫,短发的她,分明就是念安,连那股倔强冷傲都有九分象。我不得不扶住墙,手里渗出汗来。
她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半晌,把假发拿下来,替自己梳了个辫子。她站起来,凝视自己修长美好的身段,温柔而妩媚的笑了。那般的纯真秀丽风华绝代,同我在图书馆外第一次见到的思宁有什么两样?
我不能再看,退了两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混乱。诸神也无法分清自己的角色罢。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去到我岳父的房间。他象一个老鼠,躲在黑暗里,偷偷的审视着我。“忆平,她还好么?”我点点头。“好好对她。”他继续叮嘱道。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屋里的钟摆在不停的响。所有家具都以影子的形象在黑暗里偷窥着我。
他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去吧。”见我坐着不动,他有些吃惊。我站起来,把桌上的台灯举起,径直朝他走去。他惊呼一声,想要躲避光线,可是,我还是清楚的看见了他那张可怕的脸。
即使经过这么多年,那血肉还是没有愈合。一个一个狰狞的翻露在他脸上,似一张张冷笑的嘴。
“忆平一向把思宁管得很严,如果发生了第一次,不太可能还让她溜出去第二次第三次。那么,那第二起第三起凶案是谁做的?谁最有可能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
我看着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你,你才是凶手。如果不是因为你,忆平念安思宁都会快乐的生活着。是你,是你的错。念安死了。思宁疯了,而忆平,她手上永远沾着血!”我几乎是吼叫起来:“你明白了么?那件事影响的不只是思宁和念安,还有忆平。那起连环杀人案,不单单是思宁一个人做的!而忆平做的时候,我想,她甚至以为自己是思宁。她们三个,为着同一个不幸,从来没有分清楚过彼此!”
这个猥琐而下流的男人,他抖缩着看着我,嘴里菏菏有声,口水不断的顺着嘴角流下来。我知道,这是中风的症状。
我曾经,象一匹饿极了的狼,躲在灌木从里,睁着绿油油的眼睛,一瞬都不放过的等待着命运给我出手的机会。我没有错过那个机会。
诅咒的魔力开始生效,施咒之人也无法停止命运的轮盘。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停止的呢?是念安被释放之后对我毫无怨言的时候?是思宁来找我不能掩饰那炽热的眼神的时候?是忆平对我流下眼泪却要去自首的时候?还是,晚到念安死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面对每一步结果,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我憎恨,我追悔,我痛心。当一切看似注定的向着深渊滑去,我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着成功迈进。
我处心积虑的包庇念安。记得以前看过的文章,说是家养的小狼,只要喝过一次人血,那么它就无法再克制自己吃人的欲望。当一丝血腥味开始弥漫在周家,我相信,谁都逃不了,而我要做的,就是接近她们,诱惑她们,让这鲜血的滋味更加诱惑。
直到有一日,我突然意识到,忆平,念安和思宁,她们同我一样是受害者。我躲开她们,决定收手,只是那个时候,一切已经由不得我控制。闸门已破坏,所有人一起听着命运列车的隆隆声滑向地狱。
我看着那个流着口水的男人,他种下了因,我催发了果。就是这样。
这真是我所见过最丑恶的一张脸,我克制住自己想要掐死他的冲动,后退了一步,从怀里抽出一张照片,砸在他面前。
“你失去了两个女儿,你唯一剩下的那个女儿落在我手里。”我笑了,“我想要她死,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放声大笑,看到他颤抖的手正偷偷摸摸的伸向按铃,啪的把他揪到一边,听见他那颗不堪一击的心脏嘭嘭的狂乱跳动。真是动听呢。我松开他,轻轻的补充道:“然后,你所有的财产都落在我的手里。”
我要复仇,这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妻子。上天没有放过我们,如果没有看到忆平在镜子前的那一幕,我已经决定象所有正常人那样活下去,生几个孩子,奉养着不讲理的岳父。是忆平,再度点燃了我心头那股妖火。
我把那照片举到他面前:“记得她么?”这个男人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手脚不断的抽搐着。我笑:“你当然记得她,到死都不会忘记。是她砍了你那么多刀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嘛。不过你诱惑她抛夫离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我用照片拍拍他的脸,在他耳边笑:“这个女人,是我妈。”
他继续抽搐着,胸前已经湿了一大摊。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废物,他再也没有能力来揭穿我威胁我。
我拍拍手,按了铃,把护士叫了进来。他们乱做了一团。我退了出去,静静的等待着,听着里面的脚步声。过去在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物理证据,可是,我却没办法同样销毁留在我心里的那些。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直到念安的死。为着她,我会善待她的姐姐。
忆平冲了上来,无助的看着我,我把她揽在胸口,轻轻的安抚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走了出来,他似乎非常惋惜这个大喜的日子会发生这种事。我看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一切,搂住忆平,低声在她耳边说:“平,答应我,节哀顺变。”
她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那是天使的幻影。
魔鬼有一天蠢动,幻身成为了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