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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十 天高云浅(二) ...

  •   洁净纱布蘸了药水敷上那肩背,转眼就被染成暗红,虽然伤口都不深,但三十条纵横交错,也令人整个视野都为血污模糊。伤口上都已经结了紫痂,但因之前包扎潦草的缘故,周围还是朱痕斑驳,洗拭了半天,才露出肌肤原本的色泽来。

      换下来的纱布往药水盆里一放,就洇出一片殷红,瞿濯英再忍不住将手里纱布往盆里一丢,喝道:“沐头!”

      静静坐着由他裹伤的人依旧不看他。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瞿濯英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庶民都知道‘刑不上大夫’,你堂堂帝师竟然就这么挨了三十鞭子?!”

      “是竹……”沐沧澜终于开了口。

      “师兄说话你顶什么嘴?!”瞿濯英白了他一眼,狠狠望他的目光随即又一寸寸的暗沉,“你说你?!唉,这么一来,你以后还要怎么在朝堂上立足啊?”

      那玉雕一般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沐沧澜侧过头去,声音里能听出丝暗哑笑意:“兴许以后也不用再上朝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武将粗人可猜不透你内阁首辅那些花花肠子。”瞿濯英伸出手去,扳过他颊,望进那深黑眼底,“你给我说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平白挨这顿打?你朝服呢?你扔哪儿去啦?”

      沐沧澜猛然闭了眼睛。瞿濯英却未再强逼,他看见那长捷颤动,如濒死的蝶,许久,才听那人终于道:“朝服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去找。再说了,就算我穿戴整齐了去,人就会老老实实的盖印,轻易的放我走吗?以我现在这情形,他们总能寻出过错来拦我路的。”

      瞿濯英终于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传闻……是……真的?你……你当真和皇上……”手上却是一松,任由那人再次偏过了头去。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眼中细碎水光已褪,只剩下一片无波无漪,极轻却极清晰的点了点头。

      瞿濯英绞了浓眉,深吸了口气,仿佛是要将肺内浊气涤尽,才能开口言道:“那他,他又为何不来救你?”

      沐沧澜语调平淡,似如常闲语,只是仍不肯回转,道:“师兄不要怪他,他是明白了我啊。”一句话出,眼前忽然一恍,旧时光如海边细浪拍打崖岸,突然无边涌上,“我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来的,谁也拦不住我,包括他在内。的确,他要是赶去,是可以阻止笞刑,可他能阻止天下人对我们关系的鞭笞吗?别说他现在手上权力还不牢靠,就算他以后亲政了掌权了,他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挡得住流言蜚语、天下人反对吗?他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自己和我一世!”淡淡说着,心里却像有浓酸在蚀,百虫在嗜。

      他人却仍存不甘:“沧澜,你也太多虑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啊!”

      “天子?”他轻笑了声,摇头,却还是不回眸,“天子的权力又究竟是谁给的?”

      没有人能回答。

      沐沧澜抬起眼帘,目光深湛,落于这庞大帝国最辽远的层峦叠嶂,漫漫道来:“师兄啊,你可知道我们当初接下的是怎样一个国家?皇皇天朝,被蛮子打得血流成河;地大物博,国库里没有一锭银子。勋戚横行无忌,官吏贪墨成风,举国之下找不到一处清明的地方!皇帝冲龄即位,外负皇父为虏之耻,内担国计民生之忧,还被人架空了实权。这些年,说实话,我们不容易啊。我沐沧澜以臣子之身,名为帝师首辅,实在代行君权,走得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敢有半点纰漏——师兄你曾说过我是如履薄冰——何止如此?!我知道我只要哪怕说错了一句话都是万劫不复。沧澜不怕死,但怕这江山从此又会变了颜色。这是我们用血泪换回来的清平,我怎甘心让别人毁去?!我要留一个好皇帝给这河山,也要给这皇帝留一个清明社稷。师兄——”他终于转过了脸来,秀长深邃的凤眸里装了整个天下:“你说,以何治国才能保太平昌盛?

      瞿濯英低眉看着那盆淡红血水里映出彼此的眼眸,沉沉道:“法。“

      沐沧澜淡淡一笑,那笑容里竟似有春风拂过,绿了江南岸,红了塞北花,点头:“臣代君权,要服众,唯以法;君临天下,求大治,也唯以法。所以,我才怎能不挨了这顿打来做这个表率,他……他又怎能出来替我徇这个私逃这个罚?要是这样做了,我们两个从此都谁还有脸来谈什么依法治国?而若没了法纪,要他以后拿什么来管束天下?”

      “沐头,说你就是根大木头啊!人哪朝哪代不是皇帝老子一人说了就算,权臣禀政无人敢违?就你!也就唯有你,才想得出这种方方正正的治国之策来。你也不看看你这身子骨,这等苦肉之计,是你玩得起的吗?!”瞿濯英鼻子一酸,掩饰的站起身来,别过眼去。

      “是沧澜不好,让师兄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沐头……”瞿濯英猛然转过身来,镇边虎将眼中噙着点点碎光,一把握住了那单薄肩膀,“我的好师弟,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只顾闷头吃零食,懒得搭理我这个‘话痨’的……傻‘沐头’啊!”

      “师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抬起,像儿时一样抱住兄长,纵身投入他怀内,将所有委屈苦楚都哭个干净。然而,却再不能。无人发现转瞬即逝之间,这以强硬刚毅著称的首辅眼中曾流露过孩童一般炽烈的暖意,只看见那只能以宝剑辉映的双瞳散出永远的清明神光。沐沧澜双手置于身侧,仰首望瞿濯英,唇边仍蕴一抹如兰微笑,淡淡道:“师兄,孩子总要长大。”

      瞿濯英长叹一声,松了紧握,扶着他肩,凝目相看:“沧澜,你告诉我:你花这么大代价赶到我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沧澜目光一肃,剑光一凛:“护驾。”

      瞿濯英却听出别的意味,直言相问:“护的哪个驾?”

      “真不愧是师兄,一猜就中。”沐沧澜笑了,难得流露轻松神色,“太上的驾自然要护,没了他,找谁来着落今上的亲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对了,师兄,这些天来,除了你的人,没人见过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拧,轻声道,“不过,沧澜,太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沐沧澜不意外,亦不回答,继续道:“今上的驾更要护,我有预感,四王他们就要动手了——太上南归是最微妙的时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说着,深深望向瞿濯英:“师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脸无奈苦笑:“你说吧。”

      他不禁也笑了,灿如流霞:“如果事变当日,你能见到虎符,那么就请率紫金精锐统领三军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见,那就还凭此内阁票拟,以这五千枭骑保今上平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记得告诉他:忍一时之气,将来便总有回旋之机。”

      “等等。”瞿濯英又一次一把抓紧了他,“这话,你怎不自己对他说去?”

      沐沧澜怔了一怔,脑中转过千万说辞,可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光阴如水,任无声有声,都照样奔逝于人世流转之间,千唤,无一回。

      门上响起了扣响,有人恭敬的在门外报告:“将军、太傅,太上皇有旨,传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紧,却被沐沧澜轻轻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伤微蹙了眉峰,勉力去系紧袍带的时候,瞿濯英终于走了过来,“我帮你。”说着就绕到他身后,替他束紧。

      沐沧澜感到那手温暖,稳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处伤口。

      “谢师兄。”留下一句,他推门而出,并不回头。

      瞿濯英只觉手心一空,望那远去背影,一拳击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红抛洒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师兄交代后事?!沐头,你等着!”

      前来通报的下属看见紫金将军眸子里仿佛能蹦出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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