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家/信长]忘》笑杳

1、第 1 章

　　忘川的两岸，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彼岸花。
　　“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开半年，之后便凋谢，郁郁苍苍的叶子才冒了出来。所以忘川河边的时间很好分辨。两岸红过一次，又绿过一次之后，便是一年过去了。那边的年轻人，你来这里以后，彼岸花已经开过了十次了吧？”
　　说话的是正舀着河水添进木桶里的孟婆。
　　她在奈何桥边已经守了不知几千几万个年头。每位要进入轮回路的亡魂，都一定要路过奈何桥；而每位踏上奈何桥的鬼，都一定要喝一碗孟婆的汤。
　　并不是强制性的要求，但是却鲜少会有人不肯喝下那碗汤。
　　听说是可以忘记前世一切不快乐的汤呐，谁会不愿意喝上一碗，谁会愿意带着前世的伤痛或遗憾，踏上后世的路？
　　而孟婆口中称呼的年轻人，是一直在忘川边上徘徊，一直不肯走上奈何桥的一个男人。
　　男人面容看上去蛮俊秀，却透出浓重的戾气。生前一定是有过一番大作为，杀过很多人的人吧？
　　活着的人都以为，地狱是对终结一切罪行的地方。可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地狱，其实就藏在活着的人心里呢？
　　踏进黄泉之地的人，便是踏出了新的旅程的第一步，后面等着他们的，只有遗忘，然后用最纯净的方式，去开启一段新的路程。
　　在忘川边上派了几千几万年的汤，孟婆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不是欢欣鼓舞地接过一碗汤，喝下去，忘记，投入新的轮回。
　　男人的脸其实并不是十分年轻。偶尔的交谈里，孟婆知道了他死的时候，是四十九岁。只是四十九岁的年纪，比起孟婆几乎与天地齐平的寿命来说，的确算是年轻了。
　　“人生五十年，岂有不灭者。”有时候被孟婆成为年轻人的男人，会缓缓地念着这句话。
　　嘴里是这样说着，唇角却是一个明显不甘，却只能认命的微笑。而男人此时的眼神，却是犀利地透过了黄泉永远昏暗的天空，似乎是望见了另一边纷杂的人世。
　　每当这个时候，孟婆会叹息着从身后捧出一套茶具，泡上一壶上好的茶，为自己和对方各斟一杯。将其中一杯递到男人面前的时候，平静地对他说，“要尝尝吗？忘川河水泡的茶。”
　　第一次的时候，男人盯着那杯茶水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突然用很豪迈的动作抓起那只小小的杯子，将那杯茶水喝进了肚里。
　　那副样子，好像他喝的不是茶水，而是烈酒。
　　之后男人经常会过来，喝一壶孟婆专为他而泡的茶水。每次他喝茶的姿势，都像是在灌下一壶醇烈的苦酒。
　　彼岸花红过十次的时候，孟婆终于问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一直在忘川河边走来走去，是在等什么人吗？”
　　男人豪迈地笑，笑声带动一片红色的彼岸花不住摇动，像一条流动的血河。
　　“我只是舍不得你泡的茶。没想到忘川的水泡出来的茶，竟然这么美味。”
　　孟婆微笑着，帮他斟上下一杯茶水。
　　那一天，男人在孟婆那里喝了很长时间的茶，比以往每次都要久。那一天，孟婆帮这个奇妙的男人泡了三次茶，反反复复添了三木桶汲上来的忘川水。
　　彼岸花继续反反复复地开着。依旧的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忘川河边半年时间红的像血，不掺一丝杂色；半年时间沉闷的绿着，不见一点红色。
　　那个男人依旧沿着忘川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着，经常到孟婆那里坐一坐，不喝汤，只饮茶。
　　有时有好奇心旺盛的小鬼会偷偷地问孟婆，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一直在河的这一边，为什么一直不入轮回。
　　“啊，他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吧。”
　　孟婆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又将视线投入辽远虚空，神色肃穆的男人，轻声地回答着。
　　有时候小鬼也会问，那个男人已经喝了那么多的忘川河水，为什么还能记得自己在等谁。
　　“他已经不记得了吧。但是却知道自己一定要等下去。”
　　可是如果等到之后，却认不出那个人怎么办？是不是就要一直这样的等下去？
　　“不会的。即使忘了最重要的人，却也仍能在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个瞬间，认出那个人。”
　　小鬼似懂非懂地看着眼神开始迷离的孟婆，咬着手指皱起了眉。
　　他还太小。
　　所以，他还不懂得，记住一个人，有时候用的是心。把那个人刻在了心上，即使是忘川水，那也抹不掉那个人刻进了心底的烙印。
　　即使忘记了他的姓名相貌，却还是能记住他给自己的感觉。
　　只凭了那份感觉，便足以在亘古的永远里，从熙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人。
　　彼岸花第二十次开放的时候，男人依旧地来孟婆这里喝着茶。
　　二十年的时间，或许足以抹平最锋利的棱角吧？
　　孟婆维持着一贯的微笑，仔细打量着已经消逝了一切戾气，因为平和而显得整个人更加光彩夺目的男人。
　　失去了杀戮征伐的心，却仍保留着骨子里的豪气冲天。
　　孟婆赞赏地帮已经开始懂得品茶的男人续杯。男人端起茶杯时，微微闭起眼睛，放在鼻子前面轻轻嗅了一下。
　　“彼岸花，又开了。我记得二十年前我来的时候，彼岸花也是像这样，开的正好。”
　　男人今天的话，较平日多了不少。
　　孟婆看了看人世通往黄泉的入口。今天，似乎会发生什么事，对这个男人来说，应该将会算是件好事吧？
　　男人慢慢喝下那杯清香的茶，却不急着放下杯子，而是维持着端着杯子的姿势，缓缓地转头打量着四周。
　　看着他已经游荡了二十年的地方。
　　环视完一圈之后，男人并没有将杯子放回桌面，而是向下轻轻一掼。
　　瓷制的杯子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男人抬头，对着丝毫没有任何心疼神色，脸上依旧是温和微笑的孟婆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踏上了二十年前便应该踏上的奈何桥。
　　孟婆静静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了桥的中央，停在了那里。
　　身后有一个惊喜到颤抖的声音喃喃地念着，“馆主大人……”
　　桥上的身影没有回头，脊背依旧挺直着。或许很久，或许并没有多久之后，一个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地响起。
　　“阿犬，又左卫门，永别了！”
　　孟婆沉默着，身后的那个人也沉默了。
　　在这份静默之后，守在忘川河边二十年的笔挺身影，大步地走完了剩下的半座桥，轻松地迈入了自己的轮回。
　　当身后的那个人走到孟婆跟前的时候，孟婆依旧地举起了一碗汤：“请。”
　　“你知道吗，天下布武，他想要做却没有完成的事，我做到了。”男人的笑容很温暖，看上去就是一个爱笑的人啊。
　　孟婆微笑着点头，算是回应，端着汤的手却稍稍放低了一些，因为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接过那只汤碗的意思。
　　“我不需要。我想留着这一世的记忆。”
　　男人认真地看着孟婆，逐渐收敛了笑意。那副样子，似乎是在征询孟婆的意见一般。
　　轻轻叹了一口气，孟婆垂下了眼睛。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你知道吗，他曾经对我说，他的性命，就交由我来守护。他说，他从不相信任何人，却想要给我全部的信任。我曾经说过，我以他的心为自己的心镜，无论我在离他多么遥远的地方，都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男人顿了一顿，脸上重新绽出微笑，眼睛里却闪出了一点亮光。
　　“那天晚上，我从自己的刀上看到了他的影子。那天晚上，等我赶到那座被火笼罩的宅子时，我似乎听到他对我说……阿犬，永别了。哦对了，就是刚刚他说过的那句话。”
　　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了一点哽咽。
　　孟婆看着他，再次叹出一口气，将手里的汤倒进了一旁的河水里。
　　“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我来守护。我能做的，却竟然只有在他过世之后，完成他的理想。”
　　“所以，我不配忘记我的失败。”
　　“所以，我不能喝这碗汤。”
　　“更何况，我也并不想忘记他。”
　　在男人说完这一切，转身毅然地踏上桥头的时候，孟婆终于开了口。
　　“他在这里，每天都在喝着忘川的水。你知道吗？孟婆汤其实就是煮开了的忘川河水。喝了忘川水的人，会一点点忘记自己前世所有的事，不开心的，开心的。恨着的，爱着的。甚至越是重要的事，却反而忘得越快，越深。”
　　“我曾经问过他，究竟为什么在忘川边上徘徊了这么久，都不肯踏入轮回路。他说，他是爱着忘川水泡出来的茶的味道。但是我却一直都知道，他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即使模糊了你的容貌，你的一切，却还是记得想要等你来，记得你的感觉。”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他在这里看了二十次的彼岸花开，只是为了对你道一句别。”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记得你。他不会再是曾经的织田信长。那你呢，真的要带着前田利家的记忆活下去吗？”
　　已经走到桥中央的男人脊背同样挺得笔直，没有任何回头的迹象。
　　“是。即使他不再是曾经的织田信长，我却还是要带着前田利家的记忆，去追随他。”
　　孟婆摇着头，视线从桥上收回，专心地为其他亡魂盛着可以忘记一切的汤。
　　之后的日子，又要一个人看着彼岸花开开谢谢了吧？
　　有几次，曾见过忘川河边徘徊了二十年的亡魂的小鬼好奇地来打听这些奇事——无论是在忘川边等待那么久的亡灵，还是没有喝下孟婆汤就踏进轮回的亡灵，都是他们不曾遇到，甚至不曾听说过的。
　　“啊，那大概是因为，对方真的很重要吧。重要到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面，再多的忘川水都模糊不了那个人在心底的印记，重要到即使要承担两世的痛苦，都要将他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