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妙人儿本是男儿郎 ...
-
小段并不招呼马车过来,只与我比肩同游,一如闲庭漫步。
这杭州城本是江南秀丽富庶地,街舍层进,商铺连绵,这一路竟是听不完的温言软语,看不尽的画栋雕梁。
即便已是深秋,绿柳尚且衔翠,花树依旧扶疏,处处小桥流水,人人言笑晏晏,果真是个繁华古都。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然也。
景美,人更美。
男子倒也罢了,有慕容庄与小段的秀色在前,其他再俊美的少年郎也不过尔尔,已经不大入本大小姐的法眼。
倒是古代的女子颇有有看头。
但见那年方及笄的少女,又或是丰韵犹存的妇人,或云鬓高堆、珠翠累累,或垂首敛眉、布衣荆钗,走路行动间裙摆轻摆,身姿绰绰,让我这个只会背着背包穿着衬衫仔裤球鞋大步流星的现代职业女性甚是惭愧。
下意识地,就收了收脚步试图走得婀娜娟秀一些,于是脚底下又多绊了两次,我终于悻悻然放弃了努力,复又仰首阔步起来。
说实话这般的随性冶游其实正合我意,尤其小段又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言谈举止间的倜傥风流倒还罢了,最妙是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肠,不但眼风极佳,做派更是不露痕迹的细致周到。
而小段这番悉心体贴的功夫若是别的人来做,倒真称得上一句受用,在此刻由他做来却教人难以消受。
只因小段其人实在生得极美,这一路行来,惹来注目无数,常有少女借故自他身前身后走过,甚至有人偷偷跟出老远,却见他神态自若,似早已受惯了此等待遇。
看他如此自在,我却浑身的不自在。
那些少女的眼光固然都忙着在帅哥身上流连胶着,偶尔却也是要在帅哥身边的女子身上剜上一剜的。
尤其这个女子既算不得倾国倾城,偏还能令帅哥殷殷以待。
这么一剜两剜三四剜,我便深觉压力巨大,心中直呼吃勿消!于是瞅个冷子便说,“走了这半晌,倒是去哪边吃茶听曲?”
小段闻言,一道修长乌眉略挑一挑,墨染黑瞳在我脸上定一定,笑吟吟道,“原来三妹妹当真想听曲子,也好,过了前面那座桥便是玥瓦廊,那里的廊主吕心心可当真是个妙人。”
玥瓦廊?吕心心?
好旖旎的名字!
我福至心灵,咦,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青楼与头牌?
若不是顾忌三小姐的形象,我大概早就揪住小段问个究竟了,念及答案反正马上揭晓,却也不急这一时。
果然,行不多远,前面便是一座小小拱桥,清清河湾旁,只见白墙黑瓦连绵而下,墙内高台隐隐,有丝竹弦乐、浅唱低吟随风流转,还间杂了阵阵欢呼捧哏。
我心下好奇,便急急上前几步仰脸看去,那一道半开半掩的月洞门顶,两溜小小红灯笼中间,端端正正悬一幅扇面形桃心木匾,上面镌了笔锋柔逦的三个字,玥瓦廊。
已经有机灵的皂衣小厮一溜烟地迎出来,熟捻地来到小段跟前打个千,殷勤道,“二爷有日子没来啦,您且进去坐坐,主子一会儿就来。”
小段笑一笑,也不说话,只领着我进了那月洞门,里面却另有门庭,大致看了看,当是一座一座楼台,仿佛有大有小,也有贵有陋,楼台之间疏远得当,各有院栏分隔,虽各自热闹,倒也相处便宜、互不干扰。
原来古代的青楼便是这个样子的么?看起来倒也寻常的很,处处廊亭开阔,也没看见甚么风姿妖娆的红袖招,匆匆往来的皂衣小厮们也都规规矩矩,实在很难让人生出绮念遐思啊……
正胡思乱想着,小段轻笑一声,道,“不知三妹妹是想图个清静呢,还是想看个热闹?”
“当然是看热闹!”我脱口而出。
小段的黑瞳又在我脸上定一定,一转身走向第一座楼台,名曰落九天。
进了这落九天,我方明白小段的意思。
要说热闹,自然非玥瓦廊的落九天莫看。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原是李太白名句,形容的是那庐山飞瀑,到了这玥瓦廊,却是形容这人声鼎沸的欢畅气氛。
只见这落九天内的布置倒颇似现代剧场,正前方一座高台上,一众杂耍艺人正在倾力演出,我们进去时,台上五个精壮小伙连人带长条板凳搭了个高高的人形塔,顶端颤悠悠倒立了一个小姑娘,足尖上已经顶了高高一摞碗,底下却仍不断有碗扔上去。
面对高台,中间空出一片场子,里面摆了不少桌椅,围着高台与中场的外围则呈阶梯状层层架起,仿佛剧场内的观众台,上面也间隔着搭了台子用以摆果盘酒水。
因是白天,这落九天内只上了约两三成的客,人数却也不少,有看着吃茶喝酒行令猜拳的,也有扎堆掷骰子赌大小的,还有嗑着瓜子天南海北侃大山的,看穿着打扮,大多是些贩夫走卒布衣百姓,有些身边还堆了空敞了的挑子簸箕,大约刚从集市上下来,辛苦这半晌,来此地放松放松。场子里外,高台上下,一时喧哗热闹,人气腾腾。
小段大约是这玥瓦廊的常客,皂衣小厮们都认得他,又有人上前引我们去中场两侧另辟的雅间坐下。
外边又是一道叫好声浪,原来高台上那小姑娘已经腹顶锲子四肢悬空,头顶与足底共顶了三摞瓷碗,现今正双手分别接住下面抛上来的碗,眼见碗已越摞越高,颤颤巍巍,堪堪欲倒。
我自小不爱看杂耍,一方面觉得紧张气氛心脏不堪负担,另一方面知道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那舞台上的表演者在幕后实在捱了太多辛苦,而这种努力在我看来十分的反自然反人性且毫无建设性。
于是,我便十分不忍看向高台,心下便有些后悔来看这场热闹。
小段低笑道,“怎么,这里的热闹还不够三妹妹瞧的么?”
我支吾点头,“够,很够……咳咳,着实太热闹了些。”
他笑而不语。
那边台上顶碗表演也终至尾声,小姑娘将一摞摞瓷碗小心抛下,人塔下方自有人接住收了去,眼见只余头上最后一摞,那小姑娘却一个身形不稳,腹部的锲子一别,连人带碗竟要从人塔顶端跌落下来。台前观众一片哗然。
我惊得直跳起来,这要是真跌下来,瓷碗砸碎,碎片飞溅,莫说那小姑娘命悬一刻,台上台下周遭人群大约都得见血受创。
小段也忽地立起,纵使他轻功卓越,离得这样远,也不及出手。
我以为事情已无可挽回,惨剧即将酿成,正打算撸起袖子上去帮忙救助伤员,却见那高台上风云突变。
台侧用来隔离台前幕后的那方巨大幕布忽地一抖,众人噤声悄然间,只听得“嗤啦”一声,那幕布已被人打横撕开,如一幅巨浪水幕般直卷台前,恰恰将从人塔尖跌落的小姑娘与散落瓷碗齐齐兜起缓一缓跌落的势头,然后一条人影自幕布一角蹿出来,迅速扬臂接住小姑娘,另一条胳膊同时用力一抖,由得幕布将瓷碗收拢后轰然落于高台后方,丝毫未伤及他人。
这一瞬间,整座落九天内,人声全无,但这静默只维系了数秒,蓦地众人欢啸声起,那冲天声浪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好一个吕廊主!”
“除了吕廊主,再没有旁的人!好~”
我听到好多人这样喊。
定睛瞧去,才看见台上那人已将受惊的小姑娘递还给她的伙伴,后边几个皂衣小厮正急急收拾残局,只片刻,台上已经洒扫干净,破损的幕布也收拢起来,临时推了一具高高的支架过来,顶上中轴撑出的横梁上垂下一幅长长的素白缎帘。
几名婀娜少女捧了绣墩、绣架及古琴上得台来,在缎帘前一一摆好,燃起一炉静香,然后袅袅坐定,开始抚琴,台上格局立时显得风雅别致起来。
而那人始终背向而立,雪白长衫下的身形俊逸,一头乌黑长发只用一条雪白缎带松松绑住垂于背后,人虽一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却有说不出的风流意味氤氲散开。
如果她就是吕心心,那么这样的露面方式实在是帅极了!
我还没见着她的模样,就已飞快地接受了“这就是头牌,这果然是头牌”的心理暗示,几乎拜倒在了吕心心的石榴裙下。
琴音琤瑽,如清溪流水,随着那一炉静香,自台上倾泻流淌,环响绕梁,落九天内的人声霎时低了下去,不消片刻,已是鸦然一片,再无杂音。
一道略显暗哑的低沉声线轻轻吟唱,和着古琴和缓悠扬的弦音,一个字一个字如细蚁噬心、相思入骨般自人耳中直钻入心底去。
“满城烟水连晓雾,疑是蓬莱渡。依稀犹闻采菱曲。长相忆,药圃花蹊桑园路。折芙蓉簪,赋海棠词,羞将绿腰舞。”
“深院重门碧纱厨,芳草依然驻。独立中宵形影顾。恨别离,杜宇啼归不尽苦。春寒几分,碎萍万点,哽咽对鹦鹉。”
唱词固然是好的,琴音也是好的,那几名脸容姣美姿态婉约的少女更何止一个好字形容,却都抵不过那人的一声吟叹。
一阕长短句,娓娓唱来,字字销魂,声声断肠,竟是说不出的沉溺与低婉,道不尽的寂寥与惆怅,只听得人如痴如醉,无语凝噎。
自始至终,那白衣人都不曾转过脸来。
一曲唱罢,场内竟无人出声,只有琴音继续叮咚不止,耳畔却犹有柔靡之音。
突然,抚琴少女一按琴弦顿一顿,然后猛地挥指轮弹,急急弦音如珠玉崩落,嘈嘈切切不绝于耳,一如金戈铁马扬蹄踏来。
旁边一直含笑刺绣的两名少女蓦地伸手一拍绣架,那绷着绣布的木架一下竖起,一侧的一排线轴一起急转,随着她们的纤纤素手,同时有十数枚粗针拖着长长绣线直向那白衣人射去。
一直背向众人的白衣人身形一闪,避开那些针线,同时轻舒修臂,双手一拢便将所有针线俱拢入掌心,同时足底一蹬,整个人便如一枚笔直的箭般蹿了出去。
只见此人身法灵动飘逸,掠过台上诸少女头顶,直至她们身后的那副素白缎帘前才微微一顿,眼见要落下,却又一把扯住那副缎帘,双脚连击借力,身体便又蹿上一大截,如此两下,已蹿至顶棚。
然后一把握住缎帘上端,打横跃起的同时足尖踢上固定缎帘的横梁,腰肢一拧,便连人带缎帘一起往外荡开,绕着高架顶部中轴边荡边打旋,且越旋越快,高台一角便恰似绽开了一朵洁白的莲花般,煞是好看。
而底下绣架一侧的线轴则不断急速转动,眼看着绣线被不断的送进那莲花的花心中去,而那白衣人也已然旋入花心隐匿不见。
琴音愈发急切,夹着缎帘旋转送出的风声,落九天之内仿佛真有银瀑飞落,放眼场内,人人皆是一副目不暇接、口不能合的形容,不知甚么时候,原本上座只有两三成的楼台内,此刻竟已密密挨挨挤满了人。
正激昂时,琴音骤停,我与众人俱是一呆。
那副素白缎帘缓缓垂落展平,但见那白衣人轻盈如一朵白絮无声无息飘落下来,双手一振,一连串细微“啪”声过后,十余根绣线俱断,双手又一扬,微光闪过,十余根绣针尽数飞插回线轴之上。
高高的素白缎帘上,半人高的一枝莲花含苞欲开,虽绣得甚疏落,花姿却清丽脱俗。
全场静一静,掌声雷动,叫好声震耳欲聋。
直到此时,那白衣人方缓缓转过身来,拢了拢衣衫,抱一抱拳,朗声笑道,“多谢多谢,吕某献丑了。”
于是欢呼声更巨。
那吕心心略略转过了脸庞,看向我们这边,一抿嘴,笑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的发现,吕心心居然不是个她,而是个他。
许是因为太震惊,在吕心心来雅间招呼小段时,我做了一件傻事。
我不由自主伸手出去,摸了摸吕心心的胸,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甚惆怅道,“真的是个男的啊……”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小段一脸忍笑忍至吐血的辛苦模样,吕心心却一副咬碎钢牙恨不得拿那十数根针线在我身上扎七八十个窟窿那般光景。
我再不羁,也不禁涨红了一张脸。
小段轻咳一声,赶紧救场,“咳咳,这是舍妹□□。”
就差没说一句原谅我年少无知。
一听我的名字,吕心心脸上的怒意忽地褪去,他默不作声上下打量了我几番,然后一抿嘴,笑起来。
“原来这位就是三小姐,闻名不如相见。好好,果然好的很。”
看着他如沁透了蜜汁般的皎洁脸孔,那双微微吊起的细长眼梢似有星光溅出,嘴角一侧若隐若现的浅浅梨涡仿佛盛满了笑意,我居然有一丝悲愤。
怎地宋朝的男子一个比一个美丽,这样蛊惑人心的美丽,让宋朝的女子情何以堪!
在被美色迷得昏了头之前,我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那个不好意思哈,人有三急,请问方便之处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