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明月》海地

46、对峙

　　如同当头砸落了一道霹雳，诺大前厅人声顿收，众人皆大吃一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从头到脚，每一条肌肉组织每一根神经纤维都绷紧起来，耳畔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如战鼓擂响。
　　——这位小哥，你我素无谋面，要不要这么害人啊！
　　脑海深处却另有一个小小声音在逐渐放大。
　　——原来是真的。□□真的是冥月圣姑。
　　震惊间，我很想走到那名自称白乔的冥月少年面前去呵斥他在胡说八道，可腿脚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嘴巴歙合，也出不了声。
　　我想要抬起手，却如挽千斤重物，抬到一半就顿住了，掌心冷汗一层层渗出，湿冷黏腻的感觉令人极其不爽。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自袍袖下在我腕子上轻轻一握旋即松开，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干燥。动作虽然很快，却也让人迅速镇定下来。
　　慕容冷冷道，“请问诸位，这便是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么？”
　　“慕容山庄承蒙武林诸前辈抬爱，虚占了这天下第一庄的名声，多年以来对庄内诸人克加约束教律，虽不曾为武林同道谋正策力，可也不曾纵恶妄为。又因聿之受圣上错爱爵位加身，纵然徒有虚名，也只得恪尽职守，只要当一日的清远闲侯，便须得为主分忧，尽上一分臣子之义。两厢吁衡，对于众武林同道便难免有失礼疏漏之处，诸位前辈大侠若有不满责备，尽可对聿之直言，又何须费此心机，累及无辜旁人？□□年少，几乎从不踏足江湖，偶尔外出或许生事，不过是少年心性，想来也未必能占得先机讨到便宜，若是曾经得罪过在座的哪位大侠少侠，诸位前辈世兄何妨一笑置之？”
　　“适才孙老先生既已看出聿之师承，聿之亦不相瞒，家师少林了空大师。在座诸位大侠自然也曾听闻过四十年前家师率武林同道追檄冥月一事，此人若当真是冥月族人，此番前来意欲掀起武林争执，令同道互生猜疑，使朝野萌生争端，倒也不足为奇……”
　　我从来也不知道一向沉静少言的慕容庄居然这么会说话，一席话淡淡道来，既语带谦逊，又辞含威慑。
　　既道出慕容山庄在江湖上有九大门派掌门的背书支持，又指明清远侯府背后是皇帝撑腰，暗示可能有人嫉妒慕容山庄清远侯府通吃黑白两道的倨傲之气。即便冥月复出确有其事，也只是挟私报复，想要挑拨武林和睦、朝野安好。
　　轻而易举，便将白乔之言连消带打，消弭化解开去。

　　底下人声顿起，厅内一干江湖人士你一言我一语，十几张嘴一起开阖，吵成一片。
　　只有崆峒派的宋某人沉着脸盯着我，自然是照着慕容的话对号入座，以为慕容话下针对他有讥讽之意。另外那位聪师弟则还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看看伏地未起的白乔，再看看我，嘴巴张得老大，一脸不明所以。
　　“冥月妖人果然居心叵测，侯爷英明……”
　　“当真用心歹毒，险些中了妖人离间之计，不杀妖人难消老子心头之火……”
　　“杀了那妖人！”
　　“对对，杀妖人，杀妖人！……”
　　扰攘间，孙仲年大喝一声“且慢”，龙虎咆音一起，房屋仿佛都被震得晃了一晃，大家立时静了下来。
　　孙某目光如刀，从慕容身上移到我身上，随即又缓缓投诸白乔背上，久久停留，似乎要凭借目光在其背上钻出两个洞来。
　　他森然道，“妖人，抬头说话。”
　　白乔却依旧深深顿首，颤声道，“阿乔不是妖人！而且圣姑没准阿乔免礼，阿乔不敢起身。”
　　孙某的目光倏得转了过来。
　　我心一慌，脱口而出，“帮帮忙，我根本不认得你好吧！不过，你你，你还是起来再说……”
　　“阿乔遵命。”白乔果然直起腰来，先看我一眼，随后才站起来。
　　他的眼瞳黑色浓郁，中间透出一点莹蓝，就像夜空天幕深处的一点星光，看得人心头一震。
　　“圣姑为甚么不肯承认？您不知道这些年来，大长老与五长老率众奔波，除了逃命，便是希望能寻得明玥圣姑一点半点踪迹，早些年听说明玥圣姑尚在人间，而且已经诞下新主，大长老高兴地直掉眼泪……五长老原本以为有生之年可能就找不到新主圣姑啦，还因此得了很严重的心痛病……昨晚阿乔不小心被这些坏人捉了来，居然能在这里见到新主圣姑，回头见了五长老告诉她，也许五长老的心痛病就能好啦……”
　　少年白乔忍着肩伤剧痛一气说来，话音清脆，言辞恳切，神情自然，完全不似作伪。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一遍又一遍结结巴巴道，“你叫阿乔对吧，你你你认错人啦，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甚么大长老五长老，我都不认得啊……”
　　少年语声一顿，眉尖轻颦，表情似也有些困惑，苦苦思索一番才复又开颜道，“是了，五长老说过，新主圣姑是明玥圣姑流落在外时诞下的孩儿，从未到过神坛，自然不曾见过两位长老的面……只是，阿乔决计不会认错人！五长老也不会骗阿乔！从看见圣姑之时起阿乔就确信，三小姐就是我冥月新主圣姑！您的眼睛，同大长老生得一模一样……”
　　厅内早已一片哗然。
　　我心下愈来愈惊，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这少年相信他认错人了。只因我心里明白，这阿乔所言，多半是真的。
　　白乔猛地又住了口，环视厅内众人，才恍然大悟道，“阿乔知道了！圣姑是怕这些坏人为难咱们！圣姑莫怕，您有天赐紫瞳，阿乔拼死也会护送圣姑脱险……”
　　我哭笑不得。
　　真不知道这孩子是天真还是愚蠢——你少说两句，只怕我还安全些。
　　眼见厅内这些江湖人的脸上惊疑之色已渐渐转为防备之色，若非忌惮慕容和三小姐的身份，大概早就出手将我拿下。
　　不等我想出应对之策，少年那厢已经出现微妙变化。
　　他的声音微微一沉，变得极之柔和，透出一丝磁性，一如在情人耳畔讲述情话，语声细细，话音缠绵，眼内那一点莹蓝星光微微闪烁，蛊惑之意渐浓，一道无形张力如月汐潮涌，层层迫来，迫得人心醉神迷。
　　“你，做甚么……”我警惕起来，飞快探手摸摸腰间，还好，无心缝制的香囊还在，里面塞了两颗九转清心丸，可以清心正元，抵御一般的魅惑之术，这才略觉心安。
　　然而，白乔的幻瞳魅音却绝非一般的魅惑之术。
　　“各位中原的大侠，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们为甚么来么？阿乔这就告诉你们，我冥月族人再现，并非有意与中原武林作对，只是为了寻找圣姑，重振我族……”
　　他边柔声说话，边环顾周围，目光自厅内诸人脸上一一掠过，随着他的话音，大多数人都现出非常之态，眼神变得空洞迷茫，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不过简单几句话，说到后来，厅内得以保持清醒的只剩下几位内力深厚的高手人物，譬如孙某、秦某和胡某。此外便是慕容，以及我。

　　听着他的声音，对上他的眼瞳，我有一刹那的失神，眼前出现片刻空白，脑海深处那道无形之弦随即悄然拨动，丹田之处内息涌动，一股微凉之气循着经脉缓流动，抑住了躁动之意。正是御雪之气的沉息式。
　　慕容的手掌本来已经抵上后心，才催吐内力忽又收住，掌心却未收回，始终虚虚护在身后。
　　先前开始紊乱的内息渐渐平静下来，我慢慢控制住了心神，面对白乔的绮丽笑意，皱了皱眉，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声。
　　“你说话最好小心些，万一惹恼了在场的前辈高人，就算我小庄哥哥有心饶你，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
　　白乔的话被打断，秀眉一敛，显是十分委屈，却当真闭上了嘴，只是一双晶莹妙目定定落在我脸上，直看得我遍体生寒，浑身发毛。
　　他一收声，瞳内幻彩隐去，厅内余人才逐渐恢复神智，面上现出既惊骇又怔忡的神情，不由都探手握住自己的兵刃。
　　慕容这才撤回手，淡淡道，“话既说完——明明，你且下去，这里已经没你的事。”
　　我松了口气，刚要称是退下，孙某跨出一步，喝了声“且慢”。
　　孙某拱手道，“侯爷明鉴，为□□言四起有辱三小姐清誉，今日此事倒是要问个分明才好。”
　　慕容语带讥诮，“在座诸位若是不事传扬，又何来流言一说？”
　　“这……”孙某语塞。
　　“就算我们不说，难保妖人不会乱讲……”秦某粗着喉咙道。
　　慕容闲闲道，“丐帮刑堂秦堂主威仪赫赫，谁敢妄传妖言？”
　　“……”秦某哑然。
　　默然间，忽然一个声音自众人外围传来，“在下崆峒宋子骞，请恕在下无礼，子骞觉得妖人之言未必有假。昨晚我师兄弟二人与三小姐曾有一面之缘，因为误会与我等发生口角差点动了手，当时三小姐身边之人形貌可疑，大概就是冥月妖人……”
　　随着话声，众人分开，宋子骞挽袍而出，他的聪师弟紧跟其后，神情惴惴不安，手下还拽着宋某袍袖一角。
　　这个小人！
　　我一腔怒气尽数转向宋某师兄弟，一字一字切齿道，“昨晚坐在我身边的那个，是我二哥段臻，慕容山庄的段二爷，好～吗？”
　　聪师弟的脸腾地红了，愈发用力往回扯宋某的袖子。
　　宋某也愣住。
　　“而且，”我提醒他，“并非咱们动了手，是你，你抡着俩破钩子几乎削了我的脑袋，若非我二哥在，三小姐大概已经被你割断脖子啦！我说完了，谢谢！”
　　“是啊大师哥，”聪师弟呐呐道，“这位姑娘，嗯，三小姐看起来根本没有武功，当时情形甚是……”
　　宋子骞脸色铁青，怒冲冲瞪了自己这位多嘴师弟一眼，迫得他后半截话收了回去。
　　哥儿俩甚是灰头土脸缩了回去。

　　慕容对我微微颔首，我点点头刚要举步离开，胡某粗粝如破刀的嗓音响起，“三小姐，胡某亦有事请教。”
　　啊啊，我快要抓狂了，有完没完啊～～
　　慕容慕容眉峰轩起，目光微沉。
　　胡某赶紧打哈哈道，“胡青只有一个问题请教三小姐，问完就好。”
　　我叹口气，揉揉额角，做了个请的姿势。
　　胡某走上前两步，微一躬身，恭敬问道，“在下适才听杨少侠说，三小姐貌似不谙武功，可是当真？”
　　杨少侠？我略一思忖，哦，聪师弟原来姓杨。
　　——杨聪？洋葱？
　　哈哈，我忍不住咧嘴失笑，一面笑嘻嘻向杨聪那厢看去，杨聪恰好正看过来，目光一接触，他的脸不知怎的有些发红，忽然低下头去。
　　“嗯，”我随口答道，“这位洋葱少侠所言……就算是吧。”
　　胡某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眼神闪烁，左顾右盼与身旁的孙、秦二人交换一个眼色，不动声色道，“哦，如此说来，若三小姐并非妖人所说之圣姑，没有妖术护体，那么……便是侯爷已尽得空大师真传，持定心神抵御妖人媚术之余尚能护卫三小姐周全，内力之深，在场之人大约无人可及，胡某实是佩服之至……”
　　言下之意，不问可知。
　　厅内众人屏息将目光投向慕容，我一颗心提到喉咙口，也以为慕容可能要翻脸发怒，说不定两厢里会打起来。
　　岂料他从容一笑，“好说。”
　　淡定地受了。
　　胡某的激将法一拳打空。
　　秦越川粗声道，“老胡，你这弯弯绕的法子不成，还是用老秦的法子来得快！”
　　铁灰色的手呈鹰爪式，如闪电般抓住从适才起便一言不发的白乔，像扯一个布偶人般，一下子便将他瘦弱的身躯扯了过来。
　　“妖人，你以为这样就能挑拨离间了么！老秦今天就动用私刑了，回头再向侯爷请罪！”说着伸手探向白乔的咽喉。
　　“妖人快说，你此来中原究竟是何目的！”
　　白乔只是咬住下唇，眉尖蹙起，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墨玉黑瞳依顺地看住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当然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若想置身事外，就应该聪明些保持沉默。
　　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充满了祈求和信赖，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小庄哥哥……”我急急看向慕容，后者只冷冷看着，并无意出手，甚至转而吩咐我，“明明，退下。”
　　一丘之貉！
　　我心下愤怒。
　　所谓武林正道，根本就是自顾自保，只图虚名，打着正义的幌子滥杀无辜，一旦涉及自身安危利益就立刻变成缩头乌龟！甚么路见不平，甚么逞奸除恶，甚么碧血丹心，全是狗屁！
　　且不论白乔是不是冥月族人，就算是那又怎样！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能犯下甚么滔天巨恶？幻瞳之术怎么啦，魅音之术怎么啦，还不是被你们逼的？人家都说了，根本无意和中原武林为敌，只是想找到他们的圣姑，回去一起好好建设本族。只要没有危害他人，这么做本无可厚非，怎么就非要处之而后快了。
　　愈想愈怒，眼见白乔已经被扼住咽喉，秦越川铁手愈收愈紧，顾不上其他，大叫一声，“住手！”
　　“明明！”慕容低喝。
　　我推开他，踏前一步，怒目瞪视秦某，“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胜之不武！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中原武林、名门正派啊！”
　　“你……”秦某恶狠狠瞪回来，想骂又不能骂，显是怒极，手下愈发用力。
　　白乔面色发青，眼瞳开始充血，不由自主张开了嘴，犹如一条离开了水域濒死的鱼。
　　我只恨自己不会武功，不能于瞬间救人退敌，除了对这一切森然而视，却也只能袖手旁观。
　　气急交加时，脑海一片空白，空白尽头则是一缕猩红，如一根染血的琴弦，被逐渐充斥虚空的愤怒情绪悄然拨响。
　　我没注意到自己正紧握双拳，踏前一步，又一步。
　　丹田处内息一动，突然窜出一道真气，带着一股寒凉之意迅速沿着血脉经络蔓延开去，我每走一步，就觉得体内真气便加强了一分，脑海中的那缕猩红亦加深一层。
　　眼前影像渐渐蒙上一层淡淡血色，这血色随着内息奔涌愈来愈深，犹如冬日黄昏时分的天空，才初初被夕阳染上一抹淡红，已经有铺天盖地的夜色迅速聚拢，片刻间由红转蓝，随后沉淀出漫天锭蓝暗紫。
　　“放、开、他。”我一字一字慢慢道。
　　厅内鸦雀无声，我与秦越川怒目对峙，一片死寂中，他蓦然全身巨震，铁手已然松开，白乔咚然倒地，呛咳不已。
　　秦某喉咙口发出“咯咯”声，睁大双目中俱是恐惧之色，整个人如被定住了一样，几度张嘴却无法出声，“你……你……”
　　我一愣，人已经被慕容一把扳过身去，他容色严厉，“明明退下，休得胡闹！”
　　“我没……”我注意力被他打断，心下恼怒，待要分辨，突觉体内真气不受控制如野马脱缰，四处乱窜，内息一片紊乱，话便说不下去了。
　　慕容瞳仁猛然收缩，他迅速抬手以袍袖掩住我的口鼻。
　　“咳咳……”身后白乔声线嘶哑，声音却是又惊又喜，“圣……姑……”
　　耳中一片轰鸣，脚下则开始虚浮，我感觉到慕容执起自己一只手以掌心相抵灌注真气助我立稳，只听他沉声喝道，“来人，将白乔拿下。蒙上眼，堵上嘴，令其不能再施幻术伤人。扶秦大侠一旁歇息。”
　　“是！”随侍近卫威声答应，甲袍挟风，身手矫健，向堂下扑去。
　　我皱眉，想要推开覆在面上的袍袖，却见眼前的素衣上，一道殷红血色正慢慢洇开。
　　与此同时，厅外传来一声响亮通传。
　　“启禀侯爷，太夫人回府，已行至二门外！”
　　好吧。
　　我忍不住苦笑。
　　女王SAMA，您可真会挑时间，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