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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秋月断魂 ...

  •   车祸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和庄通电话。
      刚从深圳出差回来,下了飞机还要先去趟公司放下样机再回几封邮件,我疲倦得云里雾里,还得打叠精神开车,途中庄的电话就来了。
      白天在工厂开了一天的电话会议,手上的项目马上要量产还层出不穷一堆破烂问题,和供应商之间的车轮战已经搞得我筋疲力尽,所以庄在说甚么,我几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听。
      “明明,我们认识几乎有十五年了。”忽然,我听见庄温柔地说。
      咦,今天甚么日子,难道又要求婚?就这样?在电话里?一个累得像条狗奔波在从机场到公司的路上,一个显然是在自家舒适的书房听着德沃夏克。
      平时我自认是个最磊落的人,根本不在乎甚么情调意境,倒是庄,颇有点儿文艺情怀,偶尔也会抱怨一下我的没有女人味儿,这种拎起电话就求婚的桥段,我做不奇怪,他做才教人诧异。
      早几年,庄就向我求过婚,在那种高级西餐厅里烛光晚餐配着小提琴手,忽然握住我的手单膝跪下并取出一枚铁芬尼指环,不是不浪漫的。
      就这样我居然还铁石心肠笑嘻嘻拒绝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就是这个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人。
      结婚,早晚而已。
      可偏偏脑袋里像有根筋别住了一般,就是下不了决心迈出这一步。
      曾经一次开玩笑,我对庄说,“嘿,也许哪天月色特别好,照耀得人神魂荡漾,我就打电话给你求婚,然后咱们就结婚吧。”
      记得庄一本正经点头,“也好,那我专挑月色好的晚上给你电话。”
      我当时仿佛哈哈大笑,伸手搓搓他的短发。
      而庄,大约只能无奈地笑笑罢。

      这实在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一身最普通的白衬衣黑西裤,穿在他身上愣是比别人都苗挺帅气。
      我最喜欢看庄的侧脸,他有一管直的过了份的鼻子,侧影线条仿佛刀刻出来的,尤其认真学习工作的时候,加上专注的神情,英俊的教人挪不开视线。
      我有时候取笑他,“你那些委托人里,有没有人为了看帅哥律师去犯罪的呀?”
      庄只是好脾气地笑。
      对,庄是个大律师。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才又有貌,品行仁厚,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是个直男,关键是还肯结婚!而我居然胆敢拒绝。
      牧牧简直痛心疾首地看住我说,我要不是一路看着你们走过来的,大概会以为你们在上演那种国仇家恨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相爱不能相守的狗血剧!
      说!明家珲你倒是说说!究竟要小庄做到甚么地步你才满意嘛!做人要惜福ok?!当心有一天上帝他老人家不高兴了,给你的统统都收回!
      呸呸,这个乌鸦嘴的江牧。
      打我认识她就是这样,一直以支持庄言之为己任,打击起明家珲来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还口口声声甚么发小啊闺蜜啊剑胆啊琴心,到底谁和谁啊!
      有时候急起来我会口不择言,“牧牧,你这么欣赏庄言之就自己上啊……”
      牧牧恨不得扑上来扼死我。
      “明家珲,你敢说你不喜欢小庄?我立刻就去投怀送抱!”
      呃,我不敢。
      对,我是喜欢庄。可是,除此之外,我着实欠他太多,以至于我不敢不嫁给他。
      唉,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那该多么好。
      如果,我不是欠他一条命,那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说过那句话,那,该多好。

      尽管已经过去将近十五年,但那一刻的情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的我们还都只是孩子。
      我十岁,庄十五岁。
      明庄两家原是世交,因此庄氏夫妇携子自海外归来之日,我爹爹特意定了馆子为他们一家摆宴接风。
      那晚恰是中秋,我第一次见到庄,虽是稚龄懵懂,却也小小心惊。
      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那时的城市光害不及现在,月光如洗,当头拢下。
      小小少年,白衣似雪,五官如琢,漂亮的教人挪不开眼。
      非但好看,而且流利英文之外更有一口端正京腔,举止大方谈吐得体。非常非常的小绅士派头。
      不过好看有甚么用呢?
      我自幼调皮捣蛋,是我们那片宿舍大院儿出了名的野丫头----提起明家珲大人们都摇头,想不通那么端雅内敛的老好明教授夫妇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堪比孙悟空的皮闺女。
      所以,我十分不耐烦搭理这个从天而降的所谓庄哥哥,只觉得这个哥哥实在气闷的紧,陪他玩还不如去家属自留地偷番茄来得有趣。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大人们犹自站在路边絮絮话别,小小庄言之身形笔直站在庄伯父旁边,面带微笑一声不响。
      相形之下,我就像太上老君炼丹炉子里的孙猴子,一刻不停在马路牙子上跳来跳去,时不时蹦到车道上,待有车子亮着大灯鸣响喇叭驶近时再哈哈大笑着蹦回来,吓得妈妈不时伸手去够我。
      一直到那辆肇事的车出现,大人们还没话完别。
      我只管看着妈妈嬉闹奔跑,丝毫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岔道上有一辆失控的出租车正笔直地冲向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记忆中显得异常混乱。
      仿佛有路人的尖叫,轮胎刮过路面的尖利摩擦音,车身铁皮与路边围栏刮擦的粗粝声响。
      还有自己后脑着地时的咚然钝响,以及身体上方传来的轻微却刺耳的骨骼断裂声……
      除了脑袋后面鼓起的一个包,我毫发无损。

      事隔多年,我却还记得意外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
      尚未看见那辆直冲过来的车辆,我却已然看得分明小小庄言之猛然轩起的眉眼,不及出声,他清瘦修长的身体已经做出最快反应----伸长胳膊一把将我拉入怀中,就势倒地滚向一边。
      然后是哗啦啦路边停着的自行车倒下一片发出的声音,也幸亏这几辆车,令得肇事车车速一滞才撞上我们。
      结果就是庄抱着我被撞得直飞出去,我基本无恙,而他受了重伤。
      因为极度惊骇,我忘记了哭泣,从被撞飞到大人们跑过来抱开我,将庄放平在地,报警,叫救护车,一直安静而固执地待在距离庄最近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在救护车赶来之前,庄自昏迷中有片刻的清醒,他抬眼便找到我的方向,说了一句话。
      “明珲,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记得他脸色煞白,一双眼瞳却是又黑又深,一圈路灯幻出的光晕中间,映出一轮皎洁圆月。
      而我终于号啕大哭,“是我,我是明明~小庄哥哥,你不要死~你打针的时候,我,我陪你一起打~~”
      这个细节,在我后来向大人转述的时候,大人们都笑我,“这孩子,那会儿都吓傻了吧,哪能记得这个?言之刚见到你时都跟着我们管你叫明明,压根儿不知道你的大名儿……算你有良心,还知道陪你小庄哥哥打针……”
      而我后来问庄,他也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一来二去,我也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状况,没准儿真搞错了。
      和牧牧也说过一次,牧牧只拿眼睛斜我,凉凉道,“明家珲,你红楼梦看多了吧。”
      好吧,既然没有人记得,我也就不再提起。
      可是心里始终放不下,总觉得甚么地方不妥,又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这个细节终于成了我心口一条刺,不上不下,说不出来,也忘记不掉。
      为甚么不是明明。
      为甚么不是明家珲。
      为甚么是明珲,或者,□□?
      原来你也在这里。
      多么奇突的口吻。
      是真的呢,还是我真的记错了。
      于是一晃一年两年三年,初中高中大学,最后庄博士都念完了,我们早已顺应民意成了一对情侣,一下子十五年都快过去了。
      现在,庄又要向我求婚了么?

      忍不住抬眼看向车窗外,深蓝色的夜空中央,明月如银盆,雪雪亮晃得人头晕目眩。
      我要定一定神,才能回答电话那头的庄。
      “甚么?”
      “明明,你又走神了。”庄的声音既温和又宠溺,略带一点儿责备。
      “□□。”
      毫无防备的,我耳畔忽然又响起一声呼唤,仿佛是庄的声音,又仿佛不是,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我颈后忽然有一丝凉意掠过,掌心沁出汗意,手指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嗄,庄,你叫我甚么?”
      “明明,怎么了?不舒服么,要不要靠边停车休息一下?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哦不不,我没事,你说,找我甚么事?”
      “没事,想问问你吃饭了没,我定了位子……”
      “哟,不行,还得先去公司一趟呐……”
      “明明……”
      蓦然间,那声呼唤又在耳边响起。
      “□□!”
      这一次,我听得真切。
      不,那不是庄的声音。
      就在这时,对面雪白巨大的光柱直扫过来,伴随尖利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轰隆隆的重型车才有的金属撞击声,我眯起眼睛努力聚焦视线,恍惚间看见左前方有一辆巨兽般的集装箱车正斜着车身自路面一路打滑地横扫过来。
      “明明,明明!”
      电话那头的庄也觉察有异,不由提高声线。
      在发生撞击的一刹那,我竟格外镇静。
      一手抄起装着新品样机的背包,一手拼命打足方向盘,同时一脚油门直踩到底。
      只一瞬间,车头与货车堪堪错过,然而车尾终究没能躲过,那种铁皮撕裂粉碎的声音从耳膜直划入心底。
      完了。
      我对自己说。
      巨大的痛楚袭来,如同身体被生生撕裂成数块。
      我想叫却叫不出声,耳朵上的蓝牙耳机里依稀传来庄焦急的声音。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努力张大双眼。
      眼前所有的景与物忽然发生了奇特的扭曲,就好像整个空间都被一支无形的大手拧弯折断又揉作一团。
      然后就甚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寂静的如同死亡本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意识渐渐复苏。
      钻入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如果庄今晚再求婚,我就答应吧。”
      然后才突然想起,咦,刚才不是发生了车祸么?怎么不觉得痛?难道那么好彩居然死里逃生?可是为甚么,感觉很奇怪?
      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灵魂与身体分离了许久,一时不知道如何归位,于是四肢手足完全不听使唤,教人非常的不爽。
      自觉气息紊乱急促,我强迫自己按奈心神,一面控制呼吸,一面试图恢复身体知觉。
      努力渐渐见效,我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尽管十分的不舒服,但似乎并无大碍。
      听觉也在渐渐恢复,我听到耳畔有尖利的风声掠过,还有巨大的湃然水声。
      好吧,下面让我试试能不能动动脖子,看脊椎有没有受伤。
      方一抬起下巴,还未及转动头颈,喉头忽然一紧,那感觉就像----有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
      “果真是你。”
      我大惊,猛地睁开双眼,与此同时,脖子里的那只手愈发收紧。
      老天,真的有人想扼死我哎!
      不会那么倒霉吧,刚碰到车祸,又遇到劫匪!
      可是不对。
      不对不对,这劫匪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还不等我自脑中搜索到甚么,那人又发出一声长长叹息,“□□,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么……”
      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钻入耳中。
      □□!
      就是那个声音,十五年来一直在我脑中盘旋的那个声音。
      我的瞳仁一下子收缩,就着漫天明亮的几乎要灼痛人双眼的月光,我看清了说话的男子。
      “庄!”
      错愕中,我差点失声尖叫。
      但我立刻分辨出,尽管五官身形都酷似庄,但他并不是庄。
      最令人困扰兼惊异的是,面前的青年男子形容打扮十分奇特,素衣青衫,长发轻挽,腰间的碧玉丝绦在月色下闪现隐隐光华。

      这,这是甚么状况?!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想要伸手按按太阳穴,手却抬不起来。
      更离谱的是,我脑中忽然闪过自己的声音,透着惊惶,“怎么回事,我,我在想甚么,为甚么……”
      脑袋愈发痛得要裂开,我努力平复心情,“不要怕,要镇定,明家珲,一定要镇定!”
      “甚么明家珲……何方妖孽,为何扰我心神……”
      “搞甚么飞机,一定是刚才车祸磕到头了,脑震荡而已,不要紧不要紧,深呼吸先……”
      “你,你是何人!究竟是人还是鬼!”
      “……”
      一时间,脑袋里像开了一锅粥般,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且混战作一团。
      凭我有一个多年混迹网络看霸王文的死党好友江牧,整日听够了她口中转述的种种狗血故事,在最短的时间里我迅速做出一个十分大胆且荒谬的判断。
      发生车祸的时候某处的时空发生了扭曲,我的灵魂,呃好吧,如果可以称之为灵魂的话,显然自某条捷径来到了某年某代某人身上。
      最要命的是,宿主本人神志清醒,只是很倒霉的被另一个灵魂附了身。
      铐,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啊!
      “你在胡言乱语些甚么,我完全不明白……”宿主本尊开始发怒。
      “好吧好吧,虽然你不明白,可好歹先别这么激动,要知道我是外来客,和贵宝地磁场不太合,几乎没法驾驭尊体,更别提能伤害你啦。so,镇定些好吗?咱们先抵御外敌,回头再想法子解决内讧……”
      “咄,还敢扰我神志,待我御气凝神将你逐离!”
      哇,好凶的宿主。
      可你别说,我真的开始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倒是脖颈里的那只手略微松开,才让我得暇换了口气。
      百般挣扎中我终于抬起双手,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枝浮木,一下攀住了对方的肩膊。
      “□□?”
      那男子也好像看出来不妥,犹疑中略略松开了我的喉咙。
      我就势拼力将他推开,眼前已经是千颗万颗星。
      妈的没被车撞死倒是差点被你掐死!
      心里的抱怨还没停,脑中宿主的声音又响起,“也罢。”
      是一种如释重负般地温柔语调,倒让我在头痛之余有些怔忡起来。
      嗄?
      未及反应,伴随一阵无边心悸,因头痛而无法聚焦的模糊视野中,依稀看到有薄而锋锐的寒光自远而近。
      倏忽间即到眼前,那是一支暗箭,锐利的箭锋是一种黝黯而冷酷的铁青色。
      它笔直的刺穿了我。

      倒下的刹那,眼尾的余光瞥到当空的那一轮明月,我恍然想起,原来今天竟是中秋夜。
      可惜月已圆,人却无法团圆。
      漫天月光如雪,欲断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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