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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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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官,接待室有客。”
今天值星的,是周家骅的学生。在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坏笑着说:“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小先生。”
听了这话,家骅也笑了,没办法,自从这些学生知道他的年龄之后,在他的面前都是嬉皮笑脸的,都知道他表面上严厉,其实对他们是最和气的。
会是谁呢,漂亮的小姐,难道是小妹?他奔出去,横穿校园,心里还在下意识的想着:老成持重的形象是全毁了,不知道那些兵油子学生会怎么样说他。远远的看见门房的旁边,一个淡紫的身影在来回的走着。是了,是淑仪,看样子她是不耐烦了。脚步慢了下来,到了近旁,他已经气息平静,脚步平稳。他仔细地看着,漂亮吗?此刻看她,不单是漂亮,还有一份卓然不凡的气度在其中。一身西式长裙,裙摆下露出了白色的皮鞋尖,还披着一条长长的钩花披肩。这份打扮,在北京虽不常见,可也不算希奇。可是在这保定城里,那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了。
“你怎么才来,我在这儿都快成靶子了。”远远的看见他,淑仪快步走过来。
看着她气急的脸,那一刻,有一种安心的感觉直入家骅的内心:她这是在等他呢。一丝笑容浮上了嘴角。“我在工作,我是一个老师。”
丁淑仪歪头仔细地看着他。
快到中秋了,已经换上了深色的军常服,配着金黄的绶带。明亮的阳光从层叠的的屋檐上照下来,在这不大的院落里印下了重重的阴影,没有阴影的地面上反射着白光,格外的明亮。家骅他就是从这阴影中走出来,走到阳光里,走到她的面前。淑仪也笑了,她抬头看了看蓝天,如此干净、纯净的兰色。
“叔璋,快到中秋了,时间过得真快。”她向身后找着。
“保定的商号有点事,大哥不在家,我就来了。还有,家里给你带来了好多的东西,有吃的,还有姐姐给你的冬衣,这些我都给你带来了。”两个伙计样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站在校门外。“你让人拿进去吧。对了,你们家老爷子还给你准备了礼品,就是让你给上司的,我给你带来了礼单,你方便的话,拿着礼单到丁家商号,就能提出来。”
看着这些,衣服、吃的,倒还罢了,可这礼单…,“这些东西,能变成钱吗?”
丁淑仪迟疑了一下,低头研究起礼单,“让我想想,有些,可以直接折现,我们商号没有的,可以调货。可以,我可以给你现钱,这些,按市价,差不多八百两呢。”
“有那么多,不错。”有了这些钱,可以将印书的规模扩大,也可以储备一些武器了。家骅的心真的轻松下来了。这几个月,他已经将大半的薪俸拿了出来,可总是感觉难以为济。
丁淑仪也感到了家骅的放松,“你急着用钱,明天就给你送来。” 家骅会缺钱,这真是够奇怪的,可她还是没有问出来。
“不用那么急,你要在保定呆几天?我过两天可以歇一天,带你去玩,怎么样?”
“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在保定多呆几天。现在,你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学堂。”
这真是一个值得看的地方。它开中国现代军事教育的先河,寄托了所有中国军人的希望。也寄托着一个人的雄心和富国强兵的梦想,1903年,因为北洋新军急需军事人才,而之前的军事教育都是短训式的,袁世凯参照德国和日本的军事教育,结合中国的实际,制定了它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这是中国第一所正规的军事学堂,“北洋财力支绌,未能力求宏敞,而要必求其完备”,这是袁世凯给朝廷的上书中所写的话,许多胸怀宏图抱负的青年走进了这所学堂,寄托了强国的梦想,也成就了自己将军的梦想。
它是由一所规模巨大的关帝庙改建而成的。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将一个祭祀武圣的庙宇改建成一所培养将军的学堂。千年之前关云长的忠义绵绵不绝的用另一种方式体现在这些未来的军官身上。它的建筑,还保留着庙堂的庄严,高大的讲武堂矗立在学校的正中,隔着广场远远的看去,还能感觉到它的雄伟。也许,这原来就是关帝爷的故居?一副对联高悬在大门的两侧“尚父阴符,武侯韬略,简练揣摩成一厅;报国有志,束发从戎,莘莘学子济斯望。”这个朝廷、这个国家也许正在走向末路,但是这里,真得是希望的所在。每一个人,学生、教官,都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正在积聚的力量。
向着家骅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不断的有学生从他们身边跑过,看一眼丁淑仪,再对家骅一笑。家骅的心里也不禁暗笑,这些都是上他课的学生,现在是午休的时间,看样子他们都知道了自己有女客来访,来看热闹来了。他的心里并无责怪,他也有这样的时候。在这单色的军营里,虽然也有随营的家属,但那实在是微不足道。象淑仪这样摩登的小姐来访,可真算得上是加上了一道浓墨重彩。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淑仪,心里不禁有些自得:她不但摩登,而且是美丽的。
丁淑仪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家骅的介绍。这是第一次在工作的时间看到家骅。身边不断地有人跑过,看自己一眼,再冲着家骅诡异的一笑,而家骅一直宽容的笑着。低声的对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学生,他们大概是好奇。”
在他们的眼里,家骅大概不象先生。淑仪心里想着。看起来,这些学生的年龄和家骅差不多,家骅上课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不怎么严厉。这是第一次,她能从一个朝廷官员的身上感觉到勃勃生机,还有自豪。她能感觉出来,家骅在为自己的工作自豪,为自己的学生自豪,也为自己的学校自豪。不象姐夫,每天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们两个不过相差三年,一个像春天,另一个,却像是到了深秋。他们一起长大,少年时的许多记忆都是连在一起的,家骅,家骅是能和自己一起胡作非为、一起逃避书房的哥们儿,可是现在,真的不同了。
两天之后的早晨,穿着便装的周家骅和刘灏来到丁家商号的门前,他们来接丁淑仪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布裤褂,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可是他们两个就那么走过了,还是周家骅又退了回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笑着把刘灏拉了回来,对他说:“这是我的妹妹,你那天见过的。小妹,这是刘灏,我的朋友。”
刘灏看着眼前的姑娘,浅蓝的布衣,镶着蓝花布的宽边,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两天前那个紫色的身影,在学生中间已经惊为天人了。现在看着这一身截然不同的打扮,他明白了,这绝对不是家骅的妹妹,只有用心的眼睛,才能看到同一个人。刘灏不禁有些好奇,可她还是一样的自如,大方的看着自己,无声的打着招呼,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大脚,都毫不掩饰。也许对于这样的女人来说,衣着已经不重要了。
淑仪要去看看秋收。保定地处冀中腹地,自古就是农业发达的地方,中秋前后,正是最忙的时节,连家在农村的伙计,都要请假回家农忙。她也是偶尔听到了伙计们的闲谈,才动了这个念头。
三个人骑着马,慢悠悠的向城郊走着,后面跟着一辆拉东西的马车。
“这是秋游。叔璋,还记得我们在日本的时候,每逢樱花盛开的时候,,那些日本人都要盍家大小,一齐去看樱花,还要带着饭。后来,我们和大哥也一起去,那漫山遍野的樱花,真是让人感慨。”
城市和农村的衔接并不明显,走着走着,道路由宽变细,泥土也变得疏松,就走进了田野里。
冀中平原,沃野千里。秋收已经开始了,高高的作物,整齐的树立着,茎叶已经变成黄色。秋风吹来,干燥而清脆的瑟瑟声由远及近,吹来了带着焦香的烟气。那是农人将运不回去的玉米杆就地焚烧,充做来年的肥料。收割完了的土地,已经平整出来,露出了新鲜的土色。
“那是玉米,我知道,可是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吃吗?这个高高的是什么呢?” 淑仪已经跳下了马,走进了田地里,她在餐桌上见过嫩玉米,也许还在粥里见过高粱米,却从没有见过这种状态的高粱。
“那是高粱,玉米是要磨成粉的。那是一冬的粮食”一直沉默的刘灏开口了。家骅和淑仪一齐看着他笑了。三个人之间,终于有了悠闲的气氛。
“我的家就在乡村,以前,我一直都要帮我的父亲干活呢。接下来,就要把地平整了,种上麦子,这一年的粮食,才算种完了。” 刘灏接着说。
这时,他们都下了马,走在田间狭窄的小路上。淑仪不时的和正在劳作的农人聊两句,不多时,她已经收获了两只玉米,一串红薯,还有一穗高粱。
中午,淑仪领着他们来到了等候的马车前,地上铺好了一大块毡毯,放着一个梅花型的攒盒,一包保定名吃---驴肉烧饼。旁边馄饨担上水已经烧滚了,卖馄饨的小贩正在包着馄饨。
“今天我包了他的摊子。” 淑仪得意的说,“热呼呼的馄饨,想吃多少都行。”
周家骅笑着摇摇头,坐了下来,打开攒盒的盖子,七个格子里装着冷肉、豆腐干、皮蛋之类的凉菜,“要是有酒就好了。”
淑仪也没多说,从车上搬来了一坛酒,倒在几个碗里。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随着酒气弥漫开来。“喝吧,是玫瑰烧酒。”
那一天,他们都喝了很多,却没有醉。刘灏清楚的感觉到,当兵之后就一直紧蹦着的心,在那一天,放松了,随之而来的,是满身的疲惫。年轻的周家骅,他的朋友,太年轻了,甚至还不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陷阱在等着他落网。他所走的道路,充满了危机和岔路。
傍晚,在回学堂的路上,刘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叔璋,那不是你的妹妹,我没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妹妹。”
“其实淑仪是我嫂子的妹妹。但是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来都是把她看成妹妹的。”
“原来她叫丁淑仪。叔璋,你并没有把她当成妹妹,你喜欢她。” 刘灏肯定的说。
“那有,她就是我的妹妹。”那时刻,周家骅也有些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