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朝旧事》寐澜

2、4-7

　　4.
　　那些年游山玩水的经历让李惟学会了太多东西。
　　而他的大哥也终于在道士走了之后娶妻成家，还给李老头生了个大胖孙子。
　　李惟走的时候是冬天，回家时也是冬天。他一个人牵着马，束了发，穿着斗篷自雪中慢慢走来，冻得有些青白的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李老头激动的差点掉眼泪，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才一个劲的说好好好，长大了，长大了。大嫂抱着刚满月的小侄子让李惟看，小家伙被逗得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大哥二哥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拉着他回厅里坐着，一桌子的菜热了又热，一直等到他回来。
　　只是，没有人再提过道士的名字。

　　李老头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早些年风雨里来来往往跑得太多，现在落了一溜儿的病根，大小病断断续续的怎么也好不起来，渐渐心里也就有了退意。但做生意这一行，还真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李老头肚子里有一把称，老大懂事却有点迂腐，是个能读书不能做事的主，还好媳妇贤惠，估计衣食无忧没问题。老二是个伶俐的人，可惜太滑头而且心浮气躁，只怕也不堪大用。老三么，想起老三李老头简直是一口气闷在心里。
　　老三李惟自从回家以后几乎就没怎么出过家门，没事的时候早睡早起蹲在院子里练剑读书，除了早晚请安上课，那两袖清风不挂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个出了家的小道士呢。
　　李老头一想起来就直叹气，若聪明伶俐，李惟自然不比两个哥哥差，论起人情世故，怕是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年龄小了点其他什么都好。

　　李老头决定改变从自己开始，他得给李惟找个好老师。
　　前前后后请了十余位，淮阳城里数得上号的西席就没有哪个没请过了，李老头却一个都不满意。家里已经有一个读书的了，他既不想要李惟考功名，自然不需要他死读书写八股。
　　偏偏肯教其他的老师找不着，这事只能耽搁着。
　　一直到了夏天，李惟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老师，一个差点醉死在河里的落魄书生。

　　书生姓陆，眉眼细长白净，笑起来宛如春风化雪，好看得很。
　　路过河边的李惟看得走了神，忍不住学他老爹一样，扮成救人英雄生拉活扯的带人回家。
　　后来书生醒来，倒是情真意切的谢了李惟救命之恩，他说他怀才不遇，本是淮阳人上京赶考，最终落榜所以心中抑郁愤懑，醉倒在城外竹林滚落河中。
　　末了随手写下锦绣文章，与李老头密谈一夜，第二日便住进了一座独立小院中开始了西席生涯。

　　早就说过书生与众不同，经典诗集一律不提，他先教李惟学史。
　　往来千百年的王朝兴衰在他口中笔下全都化成了一幕幕眨眼而过的梦境，他只说，却从不论，偶尔李惟闻起来了，才随意的点评两句。
　　将相王侯，尽皆黄土，但千古基业，却能青史流传。
　　除了读书时，他也教李惟一些技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美人图。
　　不得不说，后来李惟对美人的执念之中，许多都与这位老师是分不开的。
　　偶尔两人也一起品茗下棋，李惟总是爱问他一些淮阳城的少年旧事，书生有时微笑，有时沉吟，他的少年时代已是久远的事了，记忆中的淮阳城依然灯火辉煌，有青年公子鲜衣怒马擦着人群而过，那位公子是难得的美人，一双烟波袅袅的桃花眼，美不胜收染尽风流。

　　这些形容让李惟想起了一个人，道士年轻时若没出家，论风流一定不比那位公子差吧？

　　5.
　　又是一年冬天的时候，李老头病入膏肓。
　　他一直咳嗽，咳着咳着就是一口血，末了用手背一擦，人倒是看起来精神不错，脸色却很惨。
　　不知道是哪天夜里，道士找人抬了一个丹鼎下来，人钻进一间柴房里一呆就是一整月。
　　李惟守在门口堆雪人，雪人化成水又结成冰，道士还是没出来。
　　等到那些丹药都进了李老头的肚子里，李惟终于忍不住闯进了柴房中。
　　道士还是那样，背上的剑放下了，一身素净的道袍，笑起来有了细细的皱纹。

　　道士点了点李惟的眉心，给了他一个金丝线缠的玉佩系在腰间。
　　道士说，总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好事，人不该总惦念过去，再说了，那个世界里的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碰的。
　　一瞬间，世界变得如此清透干净，本来热闹的声影全都消失在蒙蒙的一层青色的雾气里，李惟知道，从此以后，很多东西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他匆匆忙忙的奔去找书生，却见书生倚着亭子一角，远远的望着道士离去。
　　书生晃晃酒杯，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坐下来听故事了。

　　我不是人，亦不是鬼，所以不能害你，你不用怕我。书生倒了一杯酒递给李惟，李惟抬手饮尽。
　　书生看他慷慨就义的气度莞尔的摇了摇头，反倒收回杯子不肯让他喝了。
　　李惟说您是不是跟我师傅认识？书生有些惊讶说原来他是你师傅，然后恍然大悟，难怪你能看得到我，还非得把我带回来不可。
　　书生说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公子么，就是你师傅。那时候谁不知道淮阳城里方家小少爷是翩翩美男子，他善书，一手梅花篆是送进宫里的，也善诗词歌赋，但却从不风流。
　　这一点和他外表完全对比，知道的人却不多，他有一帮好兄弟，方小少爷顺位排第七。
　　李惟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爹是不是和师傅也是兄弟？

　　书生笑笑不说话，他说后来发生战乱，方家被人出卖拖下马，那些兄弟们多数散的散，走的走，只有其中一个拼了命的护着方少爷逃走了，自己受了重伤，再后来，天衡山上就多了一个年轻道士。
　　“那您呢？”李惟期期艾艾的盯着书生看了又看，“非人非鬼，又知道这么多事，您是谁？”
　　书生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扣了又扣，他站起来，看着院子叹了口气，“这里，原本是我的地方。”

　　难怪，那么儒雅的人满脑子都是征伐战争，那样聪明才智，却不屑用于世间。
　　原来本就不是这世间人。

　　再后来，书生也走了，李惟已经可以带着他的小侄子李绪读书写字。
　　书生也留了一个玉佩，给李绪，上书维扬二字。
　　这便是李绪的字。

　　6.
　　十四五的李惟渐渐有了他师傅少年时的风范。
　　一样的桃花眼，一样的俊秀容颜，一样的满身藏都藏不住的傲气。
　　只是道士不爱笑，李惟却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道士满身肃杀，李惟比较像个闲散的二世祖。书生走后他就没有特地请过老师了，反而学了一身斗蟋蟀玩鸟逛青楼的习气。
　　他聪明，但几乎没用在正途上，李老头恨铁不成钢气得咬牙吐血，又舍不得打骂，最后也就随他去了。倒是一些不来往的亲戚家有了心思，专门送了几个后辈来给李老头教育。
　　这些李惟都知道，却从不管。
　　若是有空，他时常去淮阳最好的酒楼里叫上一壶酒，一坐就是一下午。
　　夜里再叫上几个同样是世家子弟的兄弟去哪个姑娘那玩闹一番，总之就是不肯着家。

　　直到有一天，他从书房匆匆路过时，看见了一个跟小姑娘似的坐的端端正正的小少爷。
　　很安静的一个人，没有人上去跟他说话，他就自己写字画画，空了就趴在窗边看看荷塘，始终没有走出书房一步。
　　李惟觉得有趣，随手抓了个小厮问那孩子谁呀，干嘛了，小厮笑着说二少爷你怎么连小少爷都不认得了，小少爷那是背书背不了，给关禁闭呢，小少爷才那么点大，老爷可狠心了……
　　转头一看，李惟早跑了，一脚踹了门像个天神一样的降临在李绪面前。他伸手去拉李绪，李绪背着手大声问他：“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李惟瞧着小孩子有趣便逗他说，我是新来的先生，教你读书的，跟我走吧。
　　李绪一下子睁大眼睛反问道，什么功课要在外面写？
　　李惟故作神秘的笑了笑，那要出去了才知道了。
　　结果李绪却挣开了他的手说，不行，爷爷说要背好出才能出去。

　　李惟有些惊讶的低头看他，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得一尘不染，那些渴望清楚明白的写在眼里，人却坚定的停下脚步，一点不肯挪动。
　　李惟松开手，蹲下去替他理了理衣角说，李绪，你记得，我是你小叔。

　　7.
　　那时的李惟并不了解自己这一句小叔的分量有多重。他只是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倔强，坚持，但毫不虚伪。这些都是李惟觉得有趣所以喜欢的特质。
　　他开始习惯带着一个尾巴，他陪李绪上课，来上课的先生惊讶的发现原来李家二少爷并不是不学无术的白痴，他字写得不错，文章也锦绣，并不输给读了一辈子书的李家老大。
　　他只是喜欢把这些都藏起来，就是不肯让别人知道。

　　这一点，李绪花了很多时间才弄明白。李惟和他所认识了解的人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是木讷严肃到有些呆板的人，而爷爷李老头则是无耻又滑头却光明正大的类型。而这个小叔呢，是真真假假各一半，他说的话真的有，假的也有，如果你相信他，最好相信到底，不然就是折磨自己。
　　所以别人总是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这样又过了两年，李老头的病又一次渐渐沉重起来。
　　道士又忍不住下山来看他，这些年李惟也知道了，道士的修行早就到了结丹的境界，正是修炼灵寂应避世之时，不是道士不肯下山，而是静修很难脱身离开。
　　所以道士每次来都是夜里，匆匆忙忙放下丹药就走了，也没有跟李惟碰上过。
　　眼开快到冬至之时，若是入了冬还没有起色恐怕就很难过得了年了。
　　整栋大宅子里都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药味，让人窒息。

　　那天早晨，李惟像往常一样走去书房同李绪一起念早课，路过院子时却听到了李老头的声音。
　　李惟眨眨眼忽然灵机一动栖身在一丛灌木之后，还没抬头就看见一截道袍翩然而过。
　　原来又是道士来了？李惟在心里数了下日子，道士已经从十天下一次山变成了三天一次，现在连白天都赶来了么，那些不好的预感在心里怎么样也挥之不去，他烦躁的晃晃头，决定不再偷听。
　　但是他也没有去找李绪，而是一个人去酒楼喝酒。

　　很多东西说不出来，却能够想到。
　　李惟仔仔细细的回想这么多年，他经历过的事，那些出现过的人。还有道士带他走过的地方，李老头给他的大把银票，他得到了很多别人给的东西，但自己两手空空。
　　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好逸恶劳，这些都不是理由，李惟忽然觉得害怕。
　　他不是没有想过李老头会有一天不在了，从李老头生病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但真的到了这样一天，他依然觉得很茫然。

　　道士说，人要懂得舍弃和放弃，也要懂得得到和失去。

　　开始下雪了。李惟看着李绪那张在风中冻得青白色的脸，一路飞奔往家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