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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12.12】《菩提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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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花开》
叶笑/文
那是她最后的时日。
在十八层地狱受日日剐刑之苦千年之后,她终于到了刑满轮回之日。主管幽冥司的司主君凰来问:“可还有何心愿未了?”
她看着地狱中她所种下的朵朵白莲,淡然笑开:“我想见见那人。”
君凰微微一愣,片刻后,却终是叹息出声来:“见了又如何呢?不说你只有三月时间,而且,他早已忘记你。”
“既然已经忘记,”她苦笑着勾起嘴角:“如何又不能相见?”
君凰不再言语,许久后,终是点了点头。
忘川河畔流水潺潺,她依稀想起他离去时那个雨夜,他躺在她怀中问她:“若我成佛,可还能再次相见?”
她本想说:“若你成佛,不若相忘。”
然而终究是一场难以挣脱的劫数,看着他一如既往宁静平淡的眼,她终究是说不出来,只能是呆呆望着他,许久后,许他一句:“自当相见。”
于是红颜枯骨,一语成痴。
【1】
舒望站在清明寺前被一群和尚围住的时候,她不由得深深思考了君凰对她说的话的正确性。从幽冥司来之前,君凰就给她提了几个醒:
第一,她希望舒望能把自己装成一个和尚进入清明寺;
第二,哪怕她不愿意当个和尚,当个尼姑也可以;
第三,哪怕她不愿意当尼姑,她把她额头上的堕仙印隐藏了也还是可以的。
可是,舒望都没做。在舒望的观念里,男子都该怜香惜玉温和儒雅,就像她在仙界时遇到的那一个个斯文败类一样,虽然内心是败类,但明面上依旧很斯文,不会对女子做太过分的动作。
可惜她失算了,毕竟她来的不是某仙君的道场,而是一个和尚庙。而且,还是这样不靠谱的和尚建立的和尚庙。
忽视掉围在她身边一层又一层的小和尚,她把目光直接往上看去,只见那青石台阶的尽头处,站了一个极其花哨的和尚。那个和尚穿着粉色的袈裟,脑袋虽然光如满月,但由于五官过于俊美、笑容过于邪恶,导致于那个光头都无法令他产生一丝和尚的气息,反而像哪里逃出来的大魔头,为掩盖身份穿上了和尚衣。
这一点,在他邪笑着扬起手,对众人一招呼:“儿郎们,把这妖孽给我打趴了扔下山去!”之后,更加的明显了。
众人听到这一招呼,立刻念出各种降魔经文,舒望左闪右避,张着嘴叫唤:“大师!我是来谈事情!大师,你要理智啊!!大师,说一句话一两银子!!”
在这句话出来之后,大师终于坐在凳子上剔着牙高喊了声:“停。”
众和尚瞬间停下动作,立刻散到了两边,双手合十,摆出了正经的表情。舒望看着方才这一群上来就不要命的和尚,心中犹带惧意,颤着声道:“大师……我这次来,是来和你说正经事儿的。”
“一两银子。说吧,什么事儿?”大师剔着牙,满脸春光。舒望掂量着自己下一两银子要表达的意图,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了关键句:“大师,是这样,我是来将我自己许配给你的!”
“哦,二两银子,许配给我……啥?!!”大师手中的牙签猛的掉落在地,大师震惊了,和尚们震惊了!!而舒望则淡定了下来,她双手合十,满脸认真的看着面前完全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的大师,严肃道:“大师,我历经千辛万苦来此,就是为了和大师您共结连理,要是大师觉得我身份不合适,我不介意在您旁边另外建一间尼姑庵当尼姑庵的主持,到时候,咱们还可以抱着孩子一起探讨佛法,您看怎么样?”
“施施施施施……主!”这一次,换和尚不淡定了,他吓得赶紧握紧佛珠,双手合十,满脸惊恐道:“我是个和尚!”
“所以,我不介意当个尼姑。”舒望满脸坚定。
“和尚不能成亲的!”大师泪流满面。
“这……”舒望面露迟疑之色,众人大喜之时,她却是猛的一拍掌道:“那就还俗吧!”
众人沉默了。
这时候,看着面前女子额头上的堕仙印,大师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喝了一声:“孽障!”,随即便卷起袖子高喊:“儿郎们!把这个妖言惑众企图色诱老子的孽障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给老子挂到山下的大门口去,告诉这些个妖孽,戏弄老子是什么下场!”
说着,就带着众人扑了上去。
舒望迫不得已摇了摇头,终于只能说:“唉……”
【2】
大师不叫大师,他法号无念,在还没出家前,他曾是玉虚宫的少主。玉虚宫是道真神君的道场,三界颇有名望,作为玉虚宫的继承人,尤其还是一个长相不错的继承人,无念也曾经是三界万千少女思慕的对象——哪怕,他已经有了未婚妻。
他的未婚妻是月族的神女舒望,可是,自从他在成亲的前一天逃婚去一个和尚庙剃度了之后,舒望就永远的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在无念的世界里,舒望这个词语一直只是某个名词代号,他从来没见过她,哪怕她当了他许多年的未婚妻。而且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只停留在一千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玉虚宫少主,他逃婚,出家,然后投胎成人,历经种种劫难,转升为佛,接着……在他成佛回到仙界找了个山头建造清明寺的时候,他听说,她成了堕仙,被关进十八层地狱,要受尽磨难一千年。
然而这一切不过听说,所以忘得很快,只是在面前女子踩着他的胸口冷然宣称:“我叫舒望。”的时候,他才猛地想起来。
于是他忍不住小呕了一口鲜血,他终于明白这个拿着幽冥司司主的法器来清明寺把他打倒踩在脚下的女子是来干嘛的了,她是来报仇的!一定是!
看着脚下的无念被她踩到吐出血来,打赢架的舒望终于只能叹了一口气,把脚移开,蹲下身戳了戳还在喘气的无念,无奈道:“其实你何必这么激烈的反抗呢?要是不想和我成亲你早说嘛,我也不是现在就要逼着你成亲,咱们可以先培养培养感情,以后再谈。要不,我就先住在清明寺?”
“不……”无念喘息着反抗。舒望毫不留情的一脚踩在无念胸口,无念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舒望趁机抬头和躺在地上装死的众和尚道:“我从今天起住在清明寺,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听到这话,虚弱的无念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众和尚看了一眼那躺在血泊里的主持,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舒望心情甚好,脚踩着无念,仰头看向清明寺周边的景色,慢慢眯起了眼睛。
当天夜里,无念慢慢醒了过来。
他觉得胸痛、心痛、哪里都痛。
抬头四望,接着就看到了窝在墙角的舒望。今夜月色甚好,月光倾了一地,唯独那墙角之处没有月光,她便环膝蜷缩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地的月光。苍白的脸,雪色的衣,那安然又寂寞的神色,看得人心生怜惜。
他默默起身,她就在那角落里,慢慢道:“你喜欢月光,我为你开了所有的窗;你过午不食,但今天你是病人例外,所以我为你熬了粥。”
说着,她一指桌上犹带热气的白粥和小菜,慢慢道:“自己去吃吧。你的伤我给你用了药,大多好了。”
“你……怕月光?”从床榻上下来,无念看着舒望的模样,略有些奇怪。舒望微微一笑,她抬起头,看向正拿起筷箸端着热粥准备进食的他,眯着眼笑起来:“我乃月族之人,却成了堕仙,这是月族之耻,我无颜见我族人。”
“其实……不过选择不同而已,”无念叹息出声来:“只要你心怀善意,仙也好,魔也好,亦不如是,何来耻辱一说。”
“可是,我曾做了恶毒之事。”
舒望慢慢开口,无念进食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却是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定成佛。你若此刻心中有佛,当年恶毒,便应当以今日之善来还。”
“可我不想还呢?”舒望挑起眉来,慢慢道:“无念大师,你当如何?”
“你……”听到这话,无念却是紧皱起眉头来:“来清明寺为何?”
“你已是堕仙,犹能得幽冥司主庇佑,可见内有隐情。如今还来清明寺扰乱,所求为何?”
“我早已说过来意,”舒望淡淡出声:“我求大师一颗心,如是而已。”
“当真?”无念挑起眉来,满眼不信之色。
“当真。”舒望却是说得一派坦然。无念笑出声来:“我不信。”
“如何你才能信呢?”舒望问得简单:“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便做得到。”
“舒望,莫开玩笑了。”无念笑着摇头:“你我不过第一次相见,若论交情,也不过是一千年前名义上的交情,你何来这样的真心?”
“可是,我就是有这样的真心。”舒望抬起头,静静端视着无念那俊美得有些邪气的容颜:“我所求,不过要你一句真心实意的‘喜欢我’,哪怕奢求,哪怕妄念,但请勿将其看作玩笑之言。”
“我愿为君不惧生死,”舒望看着他,神色淡然:“只求君勿将其视作戏言。”
无念不再说话,他沉默了许久,左思右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终是道:“舒望,千年前,我渡劫成佛,那时你在哪里?”
不等舒望说话,无念又道:“可无论你在哪里,舒望,我已成佛,世上之事,如露如电,当作如是观。勿执着,勿执念,若实在参不透我佛之法,亦不若相忘。”
舒望不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笑。苍白着脸,笑如炼狱之花。
无念轻轻一叹,无奈道:“事因我起,我自当渡你,你便留在寺庙中吧。”
说完许久,不听她回话,无念便自己拾起碗筷,走了出去。
舒望在角落里抱紧了自己,闭上了眼睛。
无念,无念。
你记得当年,你临去之前,是如何同我说的?
我告诉你,你若成佛,你我自当相见。
可如今我来了,你却忘了。
【3】
舒望如愿在清明寺住了下来,她自觉揽下了做菜这个活。实际上,无念早已得道,本不用吃东西,但清明寺建于人仙两界交界之处,弟子多是凡人,所以清明寺也就像人间的寺庙一样食用凡品。
当然,无念吃饭,更重要的原因是……
“我觉得你这个莲花白炒的不好,”剔着牙的无念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摸着肚子,翘着二郎腿,一副二大爷模样对着坐在一旁还在吃饭的舒望指点道:“咸了点,你打死卖盐的了?”
“还有……”他皱了皱眉:“怎么连个荤菜都没有?贫僧吃饭,只是为了吃饭么?是为了吃好吃的饭,舒望,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那个,”夹着菜的舒望颇为纠结:“我想提醒一下,你是个和尚。”
“和尚怎么了?!”一说这话,无念就不乐意了,他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所有弟子集体低下头猛扒饭,就听他一人高吼:“我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我和尚就不能吃荤了?吃饭还搞这种歧视的?明天就做烧鸡,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哦……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舒望满脸理解的点头:“那你估计也没有戒色,你什么时候娶我?”
一听这话,一看女子的灼灼双目,无念瞬间低下头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只是有点幽默,烧鸡什么的,还是不必了。”
舒望不再说话,只是轻弯起嘴角,继续低头吃饭,末了,她站起身来收拾碗筷,低声道:“你喜欢什么,大可告诉我,你要的,我给得起,便都愿给你。”
她说得这样正经,对方却是满脸嬉笑着回答她:“不敢不敢,施主的心意小僧心领就好。”
舒望嗤笑一声,不再说话,端着碗就走了出去。
当天夜里,舒望就找了书,在厨房里学做烧鸡。
当年的天之骄子,月族的神女殿下,哪怕堕仙入狱,受尽千年刑罚,但也是从来没有下过厨房的人。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天分,能够立刻学会什么东西,所以每一道菜都要重新学过,在夜里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来,直到端上他的餐桌。
她没做过烧鸡,当天晚上就拉了十几只鸡到厨房里,然后一只又一只的杀了试着做。试了一遍又一遍,天明时分,终于做得像样了些。她抹了一把满头的汗,然后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
今日他穿了白色的僧袍,沉默且平静的看着她的时候,那份淡然从容便压住了眉宇间原应有的邪气,仿如真的是那九天神佛,高高在上,普度众生。
他手持佛珠,看着凌乱的厨房,许久后,慢慢开口道:“我不吃荤腥,昨日,不过是玩笑之言。”
“舒望,”他慢慢开口,严肃着提醒她:“我性情荒诞,但是,从未破戒。旧日不会,今日不会,日后,也不会。”
舒望不说话,她被油烫伤的地方犹在隐隐作痛,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翩然一笑:“我做给我自己吃的,你以为呢?”
“如此,那是再好不过。”无念点了点头,转身便就离开。舒望沉默着看着那一地狼藉,许久后,笑出声来。
日子就是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不久后,一月过去了。舒望还是舒望,而不动情思的无念,依旧是不动情思的无念。
舒望终是按耐不住,转头问他:“你想要什么?”
无念便勾着嘴角笑:“天下安康。”
舒望被这话堵得一哽,便没再多说。
不多日,无念突然找上了她。
当时她正在屋内喝酒,酒是君凰从幽冥司送来的,苦得难以下咽,却又带着莫名的诱人。他从长廊那边走来,然后停在门前。
“你问我想要什么,”他手持佛珠,神色淡然:“是不是我要想要什么,你就去取什么?”
“是。”她抿下一口酒,回答得毫不迟疑。无念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他终于道:“我想让你去杀一个堕仙。他元身是三足乌。”
“好。”舒望点头,甚至想都不想。
月族属阴,三足乌属阳,恰好相生相克,凭的不过是哪一方更霸道。若稍有强势,便是必死之局。
然而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就这样答应了他。
当天夜里,她便离开了清明寺,按照他指的地点过去。那地方在极南,她年少时曾去过,那里长满了一种叫做梦鸢紫色的花,她问他:“你若喜欢那花,我便为你摘一些来。”
他却说:“不必了。”
然后他目送她离去,雪白的衣,墨黑的剑。
他觉得心上猛的一跳,似乎想起什么来,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手持佛珠,默念佛经出声来。
【4】
那是一只极其凶残的三足乌,堕仙之后,食人精魂,法力倍增。
她与他缠斗了很久,末了,她的剑终于贯穿了它的心脏之处,而它也狠狠啄下她一块血肉来。
血液飞溅到那三足乌面上的瞬间,那一直疯狂着的堕仙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清明之色,他突然死死抓住了舒望,嘶哑着声音告诉她:“这是……毒……快……快……跑……”
说完,他便断了气。
舒望抽出剑来,捂住伤口,早已虚脱的身子浑身无力,然而她却还是挣扎着,一口一口吃下那只三足乌的血肉,吸取它的精魂。
堕仙和神仙不同,他们会通过残忍的手段取得失败者的法力,杀孽越多,能力越强,所以天庭对堕仙的敌对程度和魔族没有多大区别,这次若不是有君凰的维护,她的确不敢踏入仙界一步。
吃完了那只三足乌后,舒望用剑撑着身子走到一边,然后弯下腰,摘下了一株开得正好的梦鸢花。
她返程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
当时第一缕阳光正落入尘世,清明寺第一声钟响便彻响了山野。袅袅青烟在阳光下升腾而起,鸟雀受惊而飞,清明寺僧人诵经之声合着钟声缭绕四方,带了沁人心骨的平和,让人心中一派清明。
她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在台阶上,遥望着那台阶的尽头。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模糊到看不到终点,让她忍不住绝望的想,她是不是走不到尽头了。
那一片朦胧之间,她依稀看到一个白袍僧人从前方奔跑下来,熟悉的模样,慌张的神情,似乎还是千年前,凡世,长安,那个陪在她身边的男子。
她不由得微微笑开,却是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猛的跌落在他张开的双臂里。
那是她思念了千年的檀香味,也是她想念了千年的怀抱。
她迷蒙间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
“舒望,舒望。”
焦急的模样,一如当年。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了他的眼睛,好似有银星长河奔流在内,让人难以移开。
她觉得这样委屈,便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像一个孩子一般哭啼起来。
“你怎么才来……”
“无念,我等了这样久了……你怎么才来……”
对方愣了一下,许久后,却是叹息出声来。
她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感觉他的手温柔的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令人这样心安。
她在那样的轻抚下渐渐沉睡过去,梦中是那人世过往,盛世兴衰。
然后那个白袍僧人站在忘川彼岸,手持佛珠,笑得温柔淡然。
他说:“对不起,舒望,我来的太晚了。”
她满心欢喜,却是欢喜得流出泪来。
“是啊……”她沙哑着声开口:“无念,你再不来,我就等不到你了。”
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5】
舒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她醒来后,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陌生的小猫在那里,乖巧的蹭着她。
她察觉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便带抱着猫出去溜达,算了算时辰,无念应该在大殿讲经,于是便抱了猫儿过去,想要看看他。
彼时无念正在大殿中为弟子讲着经书,讲到一半时,抬起头来,便见她正抱着一只猫儿站在门外的菩提树下玩闹。那时她身着水蓝色长裙,长发高挽成髻,弯头逗弄怀中的猫儿时,便露出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他正说着话,看着她低头浅笑的模样,竟是一时失了言语,呆呆愣在那里,直至她回过头来,一双眼中笑意盈盈,站在庭院中对他挥了挥手,扬声道:“无念!”
她的声音吸引了旁边的弟子,众人纷纷回头看去,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异样。他缓缓勾起嘴角,点头点头,垂下了眼帘,看着那泛黄纸页上的黑字,一时间,心乱如麻。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过。
从她离开的第一夜起,他就开始想她。走过她房间的时候,就想推门进去看看;等到吃饭的时候,就想起她做的饭香;哪怕是到讲经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抬头看看,那女子是不是会躺在大殿旁边的菩提树上,用书盖着自己的脸睡觉。
好不容易想到她回来时,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满身是血的样子,竟满是惶恐的冲了下去,完全不顾男女之防,就这样将她揽入了怀中。
那样熟悉的感觉,那样满足的感觉。瞬间让他明白,原来这些日子所有的空洞烦躁不安,全是因为这个人不在身边。
她昏迷时的胡言乱语,他听得真切。他明明可以开天地镜看到那些繁杂的红尘过往,可是他却不敢。
是的,是不敢。他不敢开,不能开,他已无法知道,若开了那扇镜,这佛道,他是否还能修下去。
他早已摒弃爱恨,佛说,大爱无私。若是最后还是无法坚守他的道,他又何必兜兜转转,出家、逃婚、渡劫成佛。
舒望又修养了几日,身体便好了个七七八八。无念来看她的时候,舒望正窝在床上看书,她旁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株梦鸢花,正是盛放之时,开得灼灼其华。
她仰头看他,同他灿然笑开,那笑容灼得无念不敢直视,只能坐到她旁边去。
两人说了一会儿后,无念终于开了口:“你身子若好得差不多,不若,再帮我杀个堕仙。”
舒望微微一愣,片刻后,却仍旧是毫不犹豫点了头。
当天夕阳西下时,她再一次提剑驾云而去,临走之前,她同他说:“无念,你要记得,我做这么多,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要你也喜欢我。什么时候你若喜欢我了,一定要记得同我说起。”
白袍僧人没有言语,他手握佛珠,双手合十,沉默着看着她踏上彩云。
舒望满不在意一笑,驾云而去。
【6】
依旧是三足乌,依旧是癫狂如魔。
直到利刃刺入对方心脏的片刻,对方才终于略有清醒,然后倒下。
舒望站在血泊之中,手握长剑,淡然看着那一地鲜血,想了想,终究是勾唇一笑,转身离开。
身上的伤痕犹自带血,血色却慢慢转成了碧绿之色。
回到清明寺后,无念依旧是站在寺门前等她。
沉稳从容的模样,仿佛是在这里等了很久,又仿佛是恰好料到,恰好等到她来。
她拖着伤被他拥入怀中,在那温暖的怀抱里问他:“无念,你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对方却不说话,只是轻声叹息,微微抱紧了她。
歇息了几日之后,无念又来找她。无需他说,她便已明了,提着剑,便等待着远行。每一次她都会和他说:“无念,你若喜欢我了,便一定要和我说。”
然而那个僧人却永远只会看着她,不言不语。
君凰同她说:“舒望,你何必爱得如此低贱,如此卑微?”
然而她却只能提剑而笑。
她说君凰,因为我只有三个月,所以我只能如此低贱的去爱,如此卑微的去求。若他能喜欢我,那便是真欢喜;若不能喜欢我,那也算……我这样好的去对待过他三个月。
杀的三足乌越来越多,发现三足乌的地点也越来越近。有一天夜里,一只三足乌居然被发现在清明寺十里之外,这时候,舒望正同无念下着棋,她二话没说,提剑就走了出去,片刻后,她走了回来,身上滴着血,那血的颜色,已然全是碧绿之色。
她坐到无念对面,故作平静的去拿棋子,然而那颤抖的手却已然无法握住棋子,一双彻底被血色侵染的眼终于是忍耐不住,抬眼看向了对面的僧人。
她想了很久,千思百转,却终究只是含笑问了句:“无念,你有没有喜欢我?”
男子不说话,只是拾起黑子,轻叩在棋盘之上。
一时间,气数尽封,已是死局。
舒望看着那盘必输之局,过了许久,却是苦笑起来。
“无念,我喜欢你。”她看着他,说得又认真,又温柔。
当天夜里,清明寺不远外,便传来了大批三足乌的鸣叫之声。
这时候,无念正在大殿带着众弟子念经,舒望提着剑冲进大殿,却见他盘腿坐在大殿最靠近佛主的团蒲之上,双眼紧闭,低声念着佛经。念经的时候,他纤长的手指一颗一颗拨过手中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檀香佛珠,仿佛早已不能听闻周边人的言语,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舒望的心突然安宁了下来。
她走到他旁边去,慢慢坐在了他边上。听他带着弟子念出经文,然后感觉那带着清净之气的佛光慢慢笼罩大殿,散播开去。
“时至今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那朗朗诵经之声中,她靠着他,轻声询问。
“三足乌族内出现异症,凡是被患者血液感染到的仙人,皆会迷失本性,堕入魔道。”
拨弄着佛珠,他答得浅然。
“那么……”说到这里,舒望问得有些迟疑:“为什么是我?”
“天界有能耐之人多得是,为什么挑中我去除他们?”
“因为你是堕仙,你是月族。”无念勾起嘴角,满面嘲讽:“堕仙对这种病症抵抗力强,你可知,今日若是换做其他仙人,在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便就该入魔了。而且被感染的神族是三足乌,三足乌司日,你司月,阴阳相克,更有把握。”
“你说,”无念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旁边的舒望,笑得温柔又苍凉:“这三界之内,是不是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儿了?”
舒望不说话了,她看着面前含着笑容的男子,许久,却是像个受尽了委屈还要故作欢颜的小姑娘一样,含着泪笑了起来。
没有任何辱骂的句子,没有任何质疑的话,却只是简简单单,问了那一句:“那么,无念,我为你做了这样多,你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年轻的僧人没有说话,姑娘便提裙站了起来,她站在他面前,含泪而笑,慢慢道:“无念,你知道么,曾经的时候,我爱过一个人。”
“我为他舍弃仙道长生,为他饱受折磨,为他入阿鼻地狱,为他枯等成痴。”
“他问我,若他成佛,可还能相见。我告诉他说,自当相见。”
“无念,你的愿望,我从不曾拒绝,”转过身来,她向外走去,走得决绝:“这一次也一样。可是无念,这一次,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在大门前顿住了脚步,她转头望他。
那是雪白的衣,墨色的剑,月光倾泻了一地,美好得如同一个幻境。
她对他完美浅笑,慢慢道:“无念,我喜欢你,可是,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他人说:“但是,你喜不喜欢我,早已不重要了吧?”
“我喜欢你,那就够了。”
我喜欢你,那就够了,无念。
我愿为你生,更不怕为你死。
若你开心,若你欢喜。
【7】
走出清明寺外,入眼而望,黑压压一偏,全是堕了仙道的三足乌。
他们满眼血红的围在清明寺旁边,舒望沉默着看着他们,许久后,却终究是抽出剑来,迎了上去。
她明白他想要什么,她是月族人,和三足乌相生相克,她的血肉对三足乌有莫大的吸引力,只要她出去,这些三足乌便一定会跟着她走。
然后,她会去他早准备好的地方,将这些三足乌引进去,到时候,同归于尽。
她其实也已经撑不住了,每一日,她都在控制住自己杀人的欲望,控制住自己那些要堕入魔道的思想。
她早知道,在她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所有人就放弃她了。
可是知道是一会儿事儿,等真正发现他们居然做到的时候,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刀剑与利爪发出撞击之声,一次又一次,舒望终于按耐不住,双眼彻底转成了血色,长剑一转,却是对着这黑压压一群三足乌,高喝了一声:“且战来!”
当舒望诱着三足乌走远的时候,一个女子风风火火的冲进了清明寺,迎面便抓住了正在发愣的无念。
“她呢?!我问你,她呢?!”女子声音带着颤意,几近失控。
无念呆呆看着外面,却也是许久,都不能答她。女子猛的抡起拳头揍到他脸上,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高喝询问:“她去杀三足乌了对不对?!是你让她去杀的对不对?!”
“无念!”女子两指并拢,点到僧人的额间,冷然道:“你会后悔的,一定会。”
僧人还来不及争辩,便觉一股巨力涌来。无念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喊出来。女子神色里满是愤怒,又夹杂着悲悯,让他一时不能反应,只听那女子朱唇张合之间,慢慢吐出那令他惊恐的句子来:“你要装聋作哑,她要故作成全,可是无念,我今日且就看看,你到底要装到几时?!”
“我与她相交千年,”女子的声音如同从水中传来,隔了层层阻碍,他仿佛落水之人,慢慢沉入水中,周边渐隔人声。
“她若因你而死,我便让你,痛苦一生而活。”
痛苦一生而活……
无念喃喃重复这句话语,脑中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举目四望,却已经是在凡世。
这是一个月夜,和他长相颇像的小和尚坐在树下,借着月光翻看佛经。而他头顶上,正有一个女子横躺在菩提树干上,用一本书盖着脸,睡得香甜。
那女子睡了一会儿,似乎是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起身伸了个懒腰,书便顺着掉了下去,小和尚不免受惊,便抬头看向了树上,而树上女子则是皱了皱眉,好半天,才终于说了句:“原来是你。”
这时候,她还不是堕仙,额间也没有那朵堕仙印,笑容清丽而简单,果真是月族不知世事的神女。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她便从树上翻身跃下,从小和尚身边捡起经书,却是想都不想,就踹了小和尚一脚。
小和尚毕竟是人身,一脚就被她踹了老远,在一旁呕出血来,女子却是冷哼出声:“老娘的婚也敢随便退,退完了还敢转世成人出现在老娘面前,老娘不弄死你。”
“施主……”小和尚颇有些不解,言语中带着假装的淡定:“施主为何如此?”
“为何?”女子冷冷一笑,将手中的书放入袖中,满脸镇定道:“因果报应,可知?”
说罢,便往外走去,小和尚静静瞧着那女子远去的身形,白的衣,墨的剑,翩然而去的模样,美不胜收。
无念同那小僧一起目送那女子离开,感觉胸腔那跳动着的心脏,仿佛依稀能同那小僧的心跳一样,这样惊慌,这样紧张。
那女子离开后,小和尚不知为何,就经常到那菩提树下去打坐。无念便跟着他一起,看天,看地,看飞花虫鱼,看云卷云舒。
小和尚是这个国家大公主的儿子,身份尊贵,却跟随母亲一起修了佛道。他自幼聪慧,如今不过十三岁,辩经却已辩到再无敌手,周边小国,纷纷来拜。然而早已悟道的高僧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每日固定到一颗菩提树下打坐,然后再在深夜回来。
无念同他一起等他到十四岁,那时候,小和尚终于决定要到各地云游,参悟佛法。
走的那天夜里,他依旧是坐在树下悟道,等睁开眼时,便又看到那女子正坐在他身前,手握佛经,笑语嫣然。
小和尚惊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却是浅然而笑:“我打了你,这是我不对。特地前来道歉。”
“你……来道歉?”少年有些不可置信,女子却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甚是大方道:“说罢,你有什么请求?”
“什么都可以?”说到这里,小和尚终于恢复了些平日的高僧风范,言谈间没有失了气度。女子大方的挥手:“你说得出,我做得到,便可。”
“好吧,”小和尚露出了笑容:“我欲四处求经,可愿同行?”
“同行么……”女子勾起嘴角:“自是可以的。”
他当夜便启程离开,女子跟在他身后。那时候,他虽年少,却是从未有的安定;他虽漂泊,却是从未有的幸福。
他带着她,一路走过天池、爬过雪山,历经重重磨难,及至天竺。
到达天竺的时候,他已二十岁,他指着天竺的菩提问她:“阿望,若有来生,你可愿做这棵树?”
“你呢?”女子叼着叶子,骑在马上相问。牵着马的僧人浅然笑开,慢慢道:“若有来生,我愿化作菩提,予你夏日凉影之处,暴雨遮掩之地。”
“若你流离他方,可归来,我犹在原地。”
“若你漂泊万里,无处可去,可归来,我犹在原地。”
“若你不知何处可去,可归来,我一直在那里。”
“那么……”女子弯眉笑了起来:“你的佛道呢?”
“我修佛,为大善,为度化世人。你是这芸芸众生之一,我化身菩提,为你撑一片天地,又有何不可?”
僧人扬眉笑了起来,笑容舒坦而爽朗。女子趴在马上,看着天竺那大颗大颗的菩提树,却是慢慢收了笑容。
她趴在马上看着他,目光又沉静,又温柔。然后她就跟在他身后,看他在天竺取得经书,一面宣讲佛理,一面折回龟兹。等他真正回到龟兹那日,龟兹民众从四面八方赶到都城,而他则替她牵着马,一步一步,拉着她共同来到城门前。
无数百姓欢呼而起,向他涌来,他却是转过头来,在夕阳下含笑静静看着她。那时正是大漠落日,漫天黄沙。她看着这个本算无力的凡人,心跳却忍不住加快起来。
他在龟兹设坛讲经,足足讲了一个月,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涌到龟兹聆听佛法,不少高僧亦是千里迢迢来此论道。
一月后,他将天竺得来佛法的最后一卷讲完。当时正是日落,他从高坛之上站起来,对众人微微欠身,而一直聆听着佛法的国王则疾步走了上去,当场宣称将他封为国师。
百姓欢呼,万人庆幸,所有人当场跪下,怀抱着相同的、震撼人心的信仰,匍匐在他脚下。而他站在那里,双手合十,面色淡然,仿佛真若那忘情弃爱的九天神佛,立于大漠风中,泯看众生。
而那一年,他二十五岁。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她在台下,看他如何走上神坛。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一步一步,越发接近佛道。有一天夜里,她忽从梦中惊醒,耳畔便是哒哒马蹄之声,她掐指一算,便知,劫数到了。
她想冲出去告诉他,却又不能出去,挣扎了半夜,最后,她却是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直到天明时分,她听到城破的声音。
那是中原来的一支残军,以着绝对压倒性的优势以两个时辰占领了龟兹的都城。他们的首领需要他的谎言,将那个首领说成是菩萨下凡,然而他没有应允,于是他们冲进他的院落中,将他绑缚起来,押着他到往外走。那时候她坐到了院落之中,手握一卷佛经,静静看着他。他被人按住双臂,雪白的僧袍染了污渍,脸上也有了乌青,然而哪怕狼狈如斯,他面上的表情却依旧是平淡的。他在晨光下转头看她,目光无悲无喜,一派清明。看到她安然无事,他对她安抚性的笑了笑,然后跟着那些士兵走了出去。
手中佛经在风中翻飞,她沉默着坐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终于是忍不住冲了出去,然后来到人群里,恰好看到他受辱的一面。
所有的百姓被士兵用利器镇压着,而他则被束在高台之上,身上的僧袍破破烂烂,染满了血迹。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到他身上,他却一直闭着眼,面色淡然,只是嘴唇张合,不知是在念着什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看着他,隐约间,便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开口,跟着他慢慢诵经,仙人言语,声传四方,凡人一时皆是愣住,片刻后,却是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磕着头念诵。
声音如浪潮扑来,而那浪潮之中,那人却是淡然睁眼,然后朝她静静看来。
她与他隔着那人山人海相望,许久,她朝他慢慢走了过去,用手抚上他染血的素颜。
“你可知,这便是修佛之路。”
“知。”
“你可知,你的前路,或许更坎坷,更艰辛。”
“知。”
“那你还要走下去?”
“向佛之心,至死不悔。”
僧人答得淡定,然而目光却是落在她面上,满是哀伤。
她无声笑开,点头道:“好,如你所愿。”
【8】
当天的事传遍了龟兹,所有人都将僧人奉为仙人。然而那位中原来的男子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派了士兵到他所在的牢狱之中,给他灌下含了烈性春药的烈酒,而又听闻他院落中供养得有女子,便派人将正在他院落中修养的舒望抓了过来。
彼时舒望正在刚受完天罚。仙人擅自涉及凡人命数,会根据影响大小行刑。舒望受罚后正是虚弱,恰与凡人无异,便让她们钻了空子,带到了牢狱之中。
她看着他坐在角落里打坐,面上冷汗大颗大颗落下,双手剧烈的颤抖着,念诵的佛经都已是不成句子。她淡然望着天上的圆月,终是淡然一笑。
她开口问他:“无念,你欲修佛,又已破戒,按你们的佛法,当之如何?”
“堕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僧人开口,声音已带哑意。舒望轻笑出声来,却是走到他身边,忽的扬开双臂,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无念,”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引诱:“我愿与你共堕阿鼻,如何?”
那言语仿佛是轰然炸开的烟花,让他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知他做了什么,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唯一清明的,不过是那女子一双深入夜色的眼睛,静静凝视他的模样,让他满心温柔。
他看着她,慢慢开口:“阿鼻地狱,我去;无尽罪业,我担。”
而我的好姑娘,我唯一希望的,却不过是给你一场美好的日日欢好,岁岁平安。
然而他却看不到,他一心维护的女子,额间堕仙印闪闪烁烁,已近定局。
第二日,她同他一起从牢狱中放了出来。众人因他破戒羞辱于他,他不言不语,直到有人将石头砸到她身上时,他才猛地抱住她,厉喝出声来:“与她无干!”
那些石子、秽物往他们身上泼过来,他便死死抱住了她,她在他的怀抱里,手中明明可杀人的剑捏了又放。最终,终于是放开了它,站在他怀中,由他护着,惨笑出声来。
她终于和他在一起,堕仙印逐渐定型,成了一朵妖艳的花朵,盛开在她额顶。
好友君凰来说:“你可知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引诱了历劫高僧,你破坏了天地法规,仙人插手凡世,你可知是什么罪过?”
“你成了堕仙的事,我尚且为你压着,你万不可再为他做什么,若被天庭发现……那便是足够你死的罪过。”
听这些话,她却只是笑笑。
她陪在他身边,跟着他每天帮助那些受伤的百姓,跟着他开坛讲经,跟着他受辱,跟着他得人尊敬。
一年一年过去,那些罪过终于是掩盖不了他本身的光辉,三年时光,他的荣光,却是更胜以往。
他说:“这是佛给我的磨难,我舍不下佛,亦舍不下我的妻子,所以我愿以我如今的时光修我佛道,待到来日,愿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这句话一遍一遍说,终于是让众人接受,而那时,中原的皇帝邀请他去讲经,于是就让军队挟持他前去长安。
他离开那日,数万百姓跟着他的马车往前,一路前行数百里,方才逐渐散去。但犹剩百来名弟子,一路执意跟随至长安。他们一行人往前,到夜时,舒望再一次惊醒。她掐指一算,察觉今夜竟是他生死簿上寿元尽时!
她毫不犹豫让众人起身,带着众人冲出山谷,风中传来君凰的警告之声,满是凌厉之意:“舒望,你若执意与天命相抗,来时来日,必将不得善终。”
而她在夜风中翩然一笑,额间堕仙印闪烁成辉:“来年他修满佛道,所有罪业,我愿一力承担。”
君凰不再言语,舒望转头看向旁边驾马同他并排疾行的男子,笑颜如花。僧人似有感应,转过头来,一笑泯尽千年苦难。那瞬间舒望想,哪怕现在就去死,那也值了。
无念命数被改,从此诸多苦难。舒望既已成堕仙,便再无顾忌。
欲操控无念生死者,杀之;
凡干扰无念生死者,杀之。
僧人干净得如同佛陀莲池中盛开的朵朵白莲,一步一步,接近佛身;而舒望则满手杀孽,却是再也无法洗尽。
他们一路相伴偕行,多年后的秋雨之夜,他终于到涅槃之期,彼时他靠在她的怀里,吩咐完众多弟子后,慢慢看着外面的秋雨问她:“他日我若成佛,你我可还能再相见?”
这时候他已经八十岁,容颜不复昔日俊美,然而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却仍旧觉得,躺在她怀里的,是六十七年前菩提树下那个小少年。
她本想告诉他:“你若成佛,不若相忘。”
然而看着他灿若明星的眼,她终究是不能开口。
于是低低笑开:“你我共赴地狱,自当相见。”
他终于微笑起来,干枯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在她眼里慢慢闭了眼睛。
那时秋雨淅淅沥沥,她不知为何,终究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眼泪一旦落下,便再也停歇不住,仿佛一个失去挚爱的小姑娘,嚎啕大哭,直至声嘶力竭。
无念在一旁静静观望,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此间人。他才悠悠想起,他是如何而来,应该怎样而去。
他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姑娘,他本应珍爱的姑娘,觉得心上仿佛被利刃来回切割,一下一下,带来阵阵惊痛。
他目送着君凰带她走向地狱,听着她站在忘川河畔平静的言语。
“他要成佛,所有罪业,我来承担。我诱他破戒,为他杀人,所有的罪业,自当我来承担。”
说完,那个女子转身便走向阿鼻地狱。
白的衣,墨的剑,面上笑容温柔,仿佛沉淀了所有美好岁月在期间。
而那个僧人在得道之后,却忘却了凡世种种,欢喜的回到仙界,欢喜的建立了清明寺,甚至还欢喜的曾去过十八层地狱讲经。
他讲经的时候,那女子便被锁魂定牢牢钉在墙壁上凌迟,血肉淋漓之时,却仍还看着他,目光温柔,笑容淡然。
朵朵白莲开在那地狱之地,他想,那一定是她为他种下的。
可恨他不知晓。
可恨,他怎么能不知道。
无念仰面惨笑起来,到最后,竟是笑出了泪来。
【9】
无念从回忆中惊醒之后,君凰犹自站在一边。
他面上犹带泪迹,不等君凰说什么,便猛地冲了出去。
外面是那铺天盖地的三足乌,他手中法器祭出,辟出一条路来,便朝着三足乌最多之处疾行而去。
“阿望!”他呼唤着她:“阿望!阿望!”
遥遥的,他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又似乎没有。他焦急的往那尽头冲去,他知道那里是什么,那是悬崖绝壁,悬崖之下,是他同众多仙人布下诛杀之阵。
华光忽然大绽,他往那光亮处奔行而去,终于在那华光之中看到了她。
她站在悬崖边上,手中结印,身上血肉淋漓,面上犹自带着笑容。
她看着他,眼中满是眼泪,他一面击杀着身边的三足乌,一面往她奔去,高呼着他的名字:“阿望,你等我!你等等!”
舒望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他这样焦急而来。
其实她知道自己撑不久了,也知道不应该开心,然而看到他终于这样焦急向她奔来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这是她喜爱的少年,这是她等待了千年的男子。
她从他还是少年的十一岁,一直等到他修道成佛。她等了这么久,终于才听到他再叫她一声——阿望。
她原本以为他回不来了、她等不到了,她的无念早已死在那个秋雨之夜,早已死在她怀间。
他求大道,她给他;他求大善,她亦给他。
她已把她所有能给他的给了他,早已不是奢求他能还他什么。
然而为何听到这声阿望,她会开心如斯;
然而为何看到他这样奔跑而来,她会欣喜到泪都流了出来。
她看着他一点一点挪移了过来,终于来到她身边,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好似当年龟兹受辱之时,他就是这样抱住了她,将所有苦难,隔绝在外。
他的心跳这样的快,他的怀抱这样的温暖,他颤着声音同她说:“阿望,你别害怕,我来了。”
我来了,终于归来。
舒望靠在他怀间,终于是笑着流出泪来。
她仰头看他俊美的容颜,看到三足乌撕咬他的血肉,她却是摇了摇头。
然后她猛的伸出手来,将他一把推开。
手中法印瞬间变化,她猛的从悬崖边跃下。
男子惊慌失措的伸出手来抓她,却终究只不过是碰到衣袂,然后便看到女子堕入云海之中,面上含笑,对他张口说了两个字:“等我。”
三足乌铺天盖地飞下,逐渐将女子淹没,无念愣愣看着她,依稀想起当年的言语。
他喃喃念出年少时许下的诺言。
——我愿化作菩提,予你夏日凉影之处,暴雨遮掩之地。
——若你流离他方,可归来,我犹在原地。
——若你漂泊万里,无处可去,可归来,我犹在原地。
——若你不知何处可去,可归来,我犹在原地。
“无念……”感觉诛仙阵那道道如利剑之光刺破身体之时,舒望依稀听见了熟悉的言语。恍惚带她回到了好多年好多年前,龟兹,天竺,长安。
那一场悲欢离合,盛世兴衰。
一幕一幕走马观灯而变,最后却是落在他二十五岁被封作国师那日,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而那时候,她在那里。
他与她遥遥相望,中间隔着人山人海,漫天风沙。
然而她却仍旧听清了他的句子。
“舒望,原来你在这里。”
是啊……
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呢,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