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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12.10】《山河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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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梦》
叶笑/文
【1】
景翼坐在一地尸体间,腿上横放着她的早日擦拭干净的长剑,撑着下巴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少年,目光里全是忧伤。
“熊心啊……”她拉长了音调,慢慢开口:“你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啊?”
“啊哈?”少年满脸惊愣:“我很长进啊,这次我杀了四个人了,上次我才杀了三个。”
“可是,你是楚国的皇子,这样是不行的。”
“那要怎么样才行?”
“你至少,要能成功保护我啊。”景翼指了指这一地尸体道:“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比我杀得多啊,我今天杀了一百八十四个。”
楚熊心不说话,片刻后,他低声喃喃:“小翼啊,你真是想太多了……这种事儿,怎么可能嘛。”
景翼:“……”
景翼觉得,自己大概是诸侯各国复国贵族中最惨的一个。
当年秦兵灭楚之后,他父亲便带着她和楚怀王之孙楚熊心偷跑了出来。父亲要求她日后要当一个神医,要求楚熊心当一个剑术高超的剑客,然后她负责后勤,他负责打仗,最后推翻秦政,光复楚国。
这本是一个极其美好的愿望,然而这个愿望却被楚熊心那种无与伦比的天赋给打败了。
景翼觉得,楚熊心真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笨的人。同样一套剑法,她在旁边看他学就看会了,他却学了一个月都没学会;同样一本兵书,她看一遍便能举一反三同父亲研究战术,他看十遍都不能记住书里到底写了什么……于是最后,她成为了一个集剑术兵法医术于一身的天才,他成了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的庸才。
她父亲死于秦兵的追杀,父亲留给她的遗言有这么几句。
“景翼,保护好熊心皇子。”
“景翼,赶紧和皇子生个孩子,皇子……活下来就好了,复国神马的真心靠不住啊!”
“景翼,委屈你了,但是,你要坚强!”
说完,她父亲头一扭就死了。当时她十四岁,楚熊心十一岁,追兵在后面,她拉着楚熊心就跑,但楚熊心却还是哭哭啼啼的。她将父亲的佩剑猛地推进他手里,低声斥喝:“拿着!”。
这种状况,她在许多话本和故事里听过,一般情况,这个时候皇子总会愤然起身,然后发挥出巨大的能量。然而楚熊心只做了一件事,他拿着那把长剑,哭啼着抬头问景翼:“小翼,我们是不是要拿这把剑换钱买包子?景公死了,我们怎么吃饭?”
景翼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被他气死在那里。于是她只能抢过他手中的长剑,猛地拔出剑来,拉着他就往前跑。
几日后,她父亲的尸体被挂到了楚国旧都城门上,一连挂了七日,每一日,她都带着楚熊心去看他父亲的尸体。然而楚熊心永远只会用呆愣的眼神看着她父亲的尸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为了安抚父亲的英灵,她只能一句一句教着楚熊心念台词。
“景公,他日我必将推翻暴秦,靖我国仇。”
“景公,楚国血脉尚在,楚国未亡。”
“景公……”
一句一句念着,十一岁的楚熊心声音越来越低,景翼颇为叹息,以为他终于懂事了些,然而等到最后,她却是听到楚熊心低喃了一句。
“景公,我好饿……”
她瞬间眼前一黑,用剑支撑着,才勉强撑住了自己。
她仰头看向自己父亲的尸体泪流满面。
爹,有皇子如此,复国无望啊!!
当然,饶是她这么觉着,她还是继承了她爹的遗愿,保护着楚熊心东奔西走,只待时机起事。而在这个过程里,她成功的将自己练成了一个暴力奶,同时在医药界大赛上获得了剑术第一名与侠客界大赛中的医术第一名两个光荣称号。
楚熊心说:“景翼,如果没有我,你哪里能成就今天?”
景翼看着一地尸体,低声叹息:“熊心,我才二十一岁,但是我觉得我离入土的日子快不远了。看在我和我爹供了你十八年饭的份上,你让我少操点心吧。”
楚熊心:“好的,小翼,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的。话说我们下一顿饭到哪里吃?”
景翼微微一哽,她忍住了拔剑的冲动,耐心解释道:“去居鄛。”
【2】
景翼这一次来居鄛,为的是找范增。
她父亲生前曾经教导过她,日后若是遇鬼谷门下弟子,一定要网罗至羽下。她辗转打听多年,终于寻到了范增。
到了居鄛后,她便领着楚熊心在范增家门前歇下。他们二人本就风餐露宿习惯了的,范增住在郊外,搭了火堆,倒也习惯。
他们两人就在范增家门前守了三日,景翼不曾上前与范增说什么,范增也仿佛家门前没有人一般,几次擦肩而过,双方却都没有开口说只字片语,直到三日后,范增在清晨突然打开了家门,低声询问:“敢问二位还欲在家门前等候多久?”
“先生开门时。”景翼却是坦荡一笑。
范增微微躬身行礼,景翼还礼,随后三人一行便进入了范增的院落。景翼随着范增进了房中,两人在屋内谈事,楚熊心便就在外守候着。他二人谈了一日,等从房中出来时,却发现已是日暮时分。楚熊心抱着剑坐在青石台阶上,呆呆看着落日,也不知是想些什么。
景翼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范先生出去喝酒,你便同我去厨房做菜吧。”
楚熊心低头应声,然后便抱着剑跟着景翼去了厨房。
这些年东奔西走,景翼一直没购置过新衣,穿得都是他穿旧的衣衫。楚熊心眯眼微笑起来。他知道,走在前方这个头带发冠、腰悬七尺长剑的姑娘,在这乱世之中,有着怎样堪比大丈夫的豪情。
所以他从来都是跟在她身后,不出声、不言语,由她护着,安静的跟着她向前走。
老旧的木质长廊走在上面发出吱嘎的声响,夕阳柔和,暮光温暖,楚熊心看着前方。
其实跟着她这样走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说的。
他安静的看着她用那双持剑白皙的手为他做着晚饭,心里觉得很是踏实。
不一会儿晚饭就已出炉,楚熊心点了灯,两人就着灯光吃着晚饭,景翼一面吃一面说着她和范增详谈的结果,神采飞扬,看来心情很是不错。
“没想到项家居然安顿了下来,还暗中准备了多年。我将下部与金库钥匙带去与他们相汇,起事之日,怕是不远了。”
景翼说得高兴,饭都多吃了两碗。楚熊心静静听她说着,面上神色却是不定,等景翼说完许久,楚熊心才慢慢开口道:“小翼,我们……真要起事么?”
“啊?对啊。”景翼答得理所当然:“这不是我们的使命么?”
“可是……哪怕不起事,我们不也活得很好么?”楚熊心忐忑开口:“当年六国还在,秦兵便能诛灭六国,何况如今……”
说到这里,楚熊心却是无法再说下去,景翼沉默着将饭吃完,最后却是道:“熊心,还记得我父亲么?”
“记得……”楚熊心有些苦涩地开口。景翼给他倒茶,涓涓水声中,景翼的声音平和而安宁,却是不容人置否道:“记住他死的样子。记住他挂在城楼上,风吹日晒七日的样子。”
“熊心,”她抬头直视他,目光沉静淡然:“楚国亡时,你尚年幼,且不在楚国都城之内,那时的情景你不清楚,我不怪你。然而,你便记住我父亲就好,你记住,楚国有千千万万如我父亲一般的人,而你则是这些人唯一的希望。”
“小翼……”
“熊心,”她静静看着他:“我知你生性散漫薄凉,然而,这便是宿命。”
楚熊心不再说话,许久,他微笑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告诉自己:“好,小翼,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小翼,你须记的,我从不在意楚国,亦不在意景公,我在意的只是你,”他抬眼看她:“如是而已。”
【3】
他年少的时候愚笨,很少能记住什么人,什么事。四岁跟随景公逃亡,他也是没有多少记忆。景公大多时候都在外,若是他出现时,必定就是带了追兵,匆匆逃亡过后,又要消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却只有景翼而已。
那个小姑娘从来都在照顾着他,年少时,无论何种险境,她都拉着他。他病了,是她照顾;他饿了,是她做饭;他哭了,是她安抚。便就是夜深他怕了,都是她陪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低声呢喃:“熊心,莫怕,我在这里。”
于是,他就真的不怕。
十二年颠沛流离,只要她在,他就真的从未害怕过。
然而这一次……
他坐在台阶上,看着景翼再一次进入范增房中,眉眼间染了忧色。
他是真的怕了。
景翼这次和范增商量得不久,片刻后,她便从房中走了出来。
“走。”
她拍他的肩。景翼站起身来,默默跟在她身后。然后又是连着好多日的奔途,直抵咸阳。
当夜到了咸阳,景翼便召来了许多人,在房间密谋许久后,一一吩咐了下去。
等做完这一切,景翼方才歇下,然而片刻后,她就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她猛地翻身,将剑指向了来人,然而在看清来人面目后,又生生止住。
她舒了口气,偏了偏头道:“你来做什么?”
楚熊心站在门口,低垂了头,他说:“小翼,我害怕。”
“害怕就过来。”景翼挪了挪位置,拍了拍身边的床位,好像年幼时一样。楚熊心抱着枕头走过去,躺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景翼累得太久,没多久就睡熟了过去,楚熊心小心翼翼伸过手去,将这个姑娘揽进了怀里。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问她:“小翼,明天我带你去逛街好不好?”
景翼低应了一声,楚熊心将头埋在她颈间,低声笑了起来。
“小翼,只要能活着和你在一起,无论怎样都好。”
“可是……小翼……”他轻轻叹息出声:“你……要好好活着啊。”
那些声音叹息在风里,景翼自然是听不到的。
她被困在梦境里,梦中是楚国灭国那一日。
战火,硝烟,铮铮铁骑冲入城池,她死死拉着还尚年幼的楚熊心跟着父亲往前奔跑。
孩童的楚熊心含着泪问她:“小翼姐姐,我们去哪里?”
她一回头,入目是那染了血的城墙,有百姓从高楼摔下,手中还执着兵械,高呼着那一句楚民皆知的言语。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声嘶力竭,含了一国之恨。
她看着那一夜烽火,拉紧了楚熊心,告诉他。
“去地狱。”
熊心,你可知前方是何路?
不知输赢,不知结果,以鲜血铺就,青草荒坟,白骨成枯。
然而,这便是我们无可选择之路。无论功成名就,还是埋草荒野,这便是你我,一生的宿命。
然而,然而……画面辗转,却是楚国宫城内,一院桃花灼灼。早已长开了眉目的少年楚熊心身着楚国君王之服,攀下一枝灼灼桃花,转头看向一旁站了许久的她。她在梦境中握剑笑开。
无论黄泉碧落,与君同去;
无论地狱阿鼻,与君,同归。
【4】
第二日景翼醒来的时候,楚熊心却是坐在一边椅子上看书。等他醒了,他弯了眉眼道:“醒了?”
景翼静静瞧着旁边的少年,神色不由得有些恍惚。
以前她不曾注意过,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突然发现楚熊心的相貌,竟然是极好的。
俊秀的眉目,英挺的鼻,薄唇是淡淡的粉色,微微一勾,倒颇微动人。依稀能从他面上看到她年少记忆中楚怀王的影子,恍惚似乎又是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群雄争霸的年代。他们的君主犹在,他们的国土犹在。
她不由得走下床去,伸手抚上楚熊心的面容,许久后,她弯眉一笑道:“熊心,我发现日后起义的时候,只要把你的脸往外面放一放,就能鼓舞士气了。”
“你总是想那么多。”楚熊心微笑着拉下她的手,给她递过衣服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咸阳,我们出去逛一逛吧。”
他给她的衣服,是时下女子们多爱的款式。景翼愣了愣,用手指头拎起着繁杂的衣服,挑眉道:“这个?”随后她立刻放下衣服,摇头道:“我不会穿。”
“我教你。”楚熊心笑了起来,在景翼呆愣的时候,便将衣服一展,替她穿到了身上。景翼不知为何,却是少有的沉默,她低眉垂眼,看着面前少年温柔而细致的给她穿衣,系带。阳光落在这个少年脸上,安静且温柔。然后他拉着她到镜前,替她细细挽发,画眉,等一切做好后,楚熊心将脸靠到景翼脸边,与她一同瞧着镜子里脸靠着脸的一对丽人,微笑着开口:“好不好看?”
“嗯……”景翼低声应了一声,却是反问了他一句:“好不好看?”
景翼笑了起来,他从她身后环抱住她,侧脸贴上她背后心脏处,听见她跳得飞快的心跳,与她的十指交缠。
许久,他慢慢开口告诉她:“在我心里,再没有比我娘子景翼更美的女子了。”
“你……总是瞎说。”景翼少有的红了脸,挣了挣他的手,低声问道:“不是说逛街的么,折腾这么久……”
“嗯,好,”楚熊心终于是放开了她,却是拉着她的手道:“去逛街。”
那一日他一直拉着她,好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一般,逛街,买菜,吃小吃,看到漂亮的簪子,他便会买下插入她的发间。
到夜色降临,他拉着她到城外空地去放孔明灯,孔明灯上写了他二人的心愿。他们看着那灯慢慢升起,载着他们所有的心愿。
楚熊心问她:“你写了什么?”
“你猜?”姑娘却是调皮的眨了眼,他轻笑出声来:“一定是,复兴楚国什么的吧?”
景翼不说话,只是温柔的笑着。
楚熊心看着她的眼,温柔道:“你猜我写的什么?”
“一定是,好好活下来什么的吧?”景翼微笑。楚熊心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好好活下来,而是,同你好好活下去,白头到老,生死不离。”
景翼微微一愣,片刻后,她慢慢收了笑容。
“你知道么,范先生同我说,你心性优柔寡断,太重儿女情长,并无复国之心。让我给你下药,让你成为傀儡。”
“还有呢?”
“他还说,或许,我可以让你死在咸阳,做出秦兵杀害之状,然后我回去,嫁给项羽,项景两家连合,复国何愁无望?”
“还有呢?”楚熊心含着笑容,手却是攀上了她的剑刃。她静静看着他,许久后,她同他道:“可是,我改变主意了。”
长剑猛地出鞘,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朝着周边厉喝一声:“出来!”
有男子低笑声慢慢传来。
“景姑娘,何不学学你们皇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你若同熊心殿下随我回宫,在下可保你二人荣华富贵,一世平安。”
“你是……”景翼皱紧了眉头,旁边的楚熊心却是突然温柔的抱住了她,一柄利刃架在她颈间,低声替她回答:“丞相,李斯。”
有惊雷劈过,景翼握着她手中的长剑,片刻后,却是大笑出声来。
咸阳城,夜将有雨。
【5】
被楚熊心用刀架着往前走,景翼却是死死盯住了前方步履从容的一行人。
“你竟未死……”许久,景翼方才慢慢开口。李斯轻轻一笑,出声道:“这是托熊心殿下的福,若不是熊心王子提前通报,在下的确可能已经命归黄泉,景姑娘布置的杀局,的确颇为精妙。”
“如此,”景翼挑起眉来:“丞相是许了他何等好处?竟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不过是荣华富贵,一世平安。王子是个知足的人。”
“李丞相这话的意思,是在下太贪心?”景翼冷笑起来:“李丞相的确巧舌如簧。”
“不……”这一次,李斯却是叹息出声来:“在下觉得,景姑娘乃义士。”然而话锋一转,李斯却又笑道:“然而春秋战国百年,最不缺的,便就是义士。”
“是么……”景翼轻笑起来,却是不再说话,只是暗中握紧了自己的剑,紧盯着前方的大路。
刻着“咸阳”二字的牌匾逐渐出现在视线中,景翼死盯着它,却是慢慢出了声音。
“熊心,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极其聪慧的人。”
“范增同我说,你天性薄凉,没有我与父亲这般的热血心肠,你只要自己活得好好的,便就是你最大的愿望,所以难堪复国大任。”
“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太苛求你,毕竟你的路是你的,我的路是我的。复国是我的信仰,却并非你的信仰,我如此强加于你,是不是不对?”
月光下,姑娘的眼睛亮如明星,旁边有蛙声蝉鸣,楚熊心静静看着她,听着她说话。女子突然顿住脚步在咸阳城城门前,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慢慢笑开:“可是,那终究是信仰,我不愿放弃。所以,我让你再选一次。”
“若这次你还要走你的路,那么,你就走吧。而我的路……”
剑刃一翻,女子身形猛地一闪,便从楚熊心利刃下逃落,足尖一点,直入咸阳。
“早已注定好了。”
剑光直刺而入,无数士兵朝她涌来,那个女子却是扬起了舒缓的笑容。她仰起头来,看向远处的阿房宫,仿如羽箭一般,朝着那宫殿冲去。
楚熊心远远看着那个姑娘,看着那个陪伴了他十二年的姑娘。
她广袖在空中张扬而开,仿佛一只冲天而起的凤凰,带了她满腔热血,豪情壮志,书写这一个时代,那些侠客剑士的梦想与信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剑声交响,她高歌而起。
他远远看着她,看着他心爱的姑娘。
李斯从他身边慢慢走来,低声道:“景姑娘这样的人才,可惜了。”
“怎么会……”他微微一笑,足尖一点,却是向她追了过去。
腰间长剑飞刺而出,同她的剑在空中拼溅出阵阵火花。
两人一撞即散,他努力阻止着她再往前,她的身形却是越来越快,不久,士兵便再追不上。她同他终于是停在阿房宫宫墙之上,二人各自执剑对视,片刻后,景翼却是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你逗着我玩呢?”
“我本想让你护我一辈子,可后来我想,还是我护你一辈子比较好。”楚熊心微笑起来:“回去吧,我已安排好一切。”
“一切?是要我同你一起投靠秦国?”景翼摇了摇头:“熊心,你可知人的信仰一旦坍塌,便再无活下去的意义。”
看着对面人猛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景翼微笑起来。夜风里,她面上沾染着血迹,眼中落满星光。
“我取名景翼,便就是寄托我景氏之希翼。吾为楚国而生,若楚国注定灭亡,”她垂了垂眼帘,握紧了手中的剑:“景翼,愿以身殉国,与楚国共眠!”
【6】
那夜的夜风是温和的,然而听着景翼的话,楚熊心却是再也开不了口。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他想和她在一起,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富贵平安。
什么家国,什么天下,早已不是他的考虑范围。
他以为,她一个小姑娘,再如何刚强,却总是想要一处温暖的。只要将她逼到这步,她便不得不就范。
然而他总是低估了她,低估了,这个姑娘心中的信仰。
他环顾四周,李斯已经让人包围了她二人,数万弓箭手早已准备在周围,李斯站在后方,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
“不要闹了……”他沙哑着声开口,头一次,如此卑躬屈膝的求她:“小翼,我求你,听我的。”
“熊心,”景翼转头看向城下面色平静的李斯,慢慢开口:“你看好了,楚国城破那夜,所有的百姓,都是如我这般的。”
“看好楚国国人之心,看好楚国的精神,那是一直在传承,并不可断绝的。”
“今日,我是杀不了秦王了。可是李斯的性命……”景翼弯起嘴角来,剑花一挽,便朝那个面色平静的男子直指而去。
“我要定了。”
“景翼!!!!”楚熊心在她身后猛地大喊出声来。
便就是那刻,数万羽箭凌空而发,景翼微微一顿,却是突然回身,一把抱住了楚熊心。
楚熊心只听得耳畔剑箭撞击之声,看到那女子展开的外袍。
不过是片刻间,他却觉得仿如千万年般漫长。
那女子对他弯起嘴角,一如既往,好像这十二年来,日日夜夜,他所看到,所梦到,所想念那样。
她看着他,眼神温暖,带着种种情深与温柔。
十二年前那个带着他逃亡的小姑娘与她如今的面容重合,隔绝了一切声音,一切画面。旁边似乎是这十二年来种种,烽火,狼烟,追杀,逃离,颠沛流离的人生,混乱不堪的人生。然而只是因她拉着他,他便觉得无所畏惧。
等他同她猛地坠落在地上,她将他朝一旁猛地一推,高喊:“快走!”
他愣愣看着她,在她转身瞬间,他猛地拉住她的袖子,将那句话说出口来。他知道,要是他再不说,她便真的再也无法听到。
他说:“我喜欢你。”
“景翼,我喜欢你。”
面前是宛如浪潮一般涌来的秦兵。他死死拉住了她的袖子:“我从无信仰,我的信仰,一直只是你而已。”
“你说人的信仰如若崩塌,”长剑挥过,他看着她明亮的眼:“便再无活下去的意义。”
景翼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微笑起来:“熊心,如果你真的喜欢我。”
一剑捅入士兵身体里,她低声笑起来:“那么就请,将我的愿望实现。”
说完,她猛地高喝一声:“范公助我!”
说罢,楚熊心便觉得有人猛地拉住了他的衣领,猛地将他带上了空中。
有风声呼啸而过,他回过头,看见范增微笑的面容,他身后是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们越飞越高,那人仰起头来,对他温柔一笑。
她身上插着羽箭,面上满是鲜血,一把长剑支撑着她娇弱的身躯,然而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有那双眼,亮若明星。
她猛地扬起剑来,高喝了一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那声音洪亮,和着秦兵的高喝,恍如当年。
楚国城破时,那一声声嘶喊。
越过十二年时光,他终于觉得心上,有热血涌了上来。
那些血液带着国人的呼喊涌上他的眼眶,他看着那少女一人一剑,被秦兵淹没。
他想起当年,她调笑他的时光。
她说:“熊心,你长点心吧,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我真想将我的心给你。”
她说:“熊心,你是我们楚国的希望,是我们楚国的未来,你要是能有我这样的心就好了。”
此刻,他感觉胸腔里那跳动着的心脏,似乎,她就在那里。
微笑着,温柔的看着,然后同他说:“熊心,我喜欢你。”
【7】
她终究还是倒下了。
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羽箭,长剑断裂在李斯身上。
李斯静静看着她,目光莫测。
她听到他说:“这样的伤不足以致命,景翼,可惜,你输了。”
她微笑起来,不再答话。
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她努力睁着眼,看那满夜星光。
星光里交错着过往,她看见年少的她跪在景氏宗庙里,小小的她跟着父亲一句一句的念:“覆灭秦政,还我山河。”
然后便就是国破,家亡,十二年的生死流离,父亲的尸体被高挂在城楼上,她同年幼的楚熊心手拉着手,静静看着父亲的尸体。
接着……
她看见了黎明的曙光。
她依稀想起来,今日早晨,她睁眼看到楚熊心的模样。
他为她穿衣,他为她挽发,他为她化妆,他告诉她……
他喜欢她……
她心跳得飞快。
然而她却也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只有爱情而已。在这颠沛流离的乱世,最奢侈的,便就是爱情。
所以她不能告诉他,无法开口告诉他。
但此时此刻,她却真的想告诉他……
面前是楚国国破那夜,战火纷飞,年幼的她拉着他同他一起奔逃而出。
“熊心……”
她低喃着,看着这两个孩子往前奔跑而去。
“我……喜欢你……”
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起义。
公元前208年,李斯为赵高所忌,腰斩于市。陈胜兵败,下落不明,同年六月,项梁起事后纳范增建议,立楚怀王之孙楚熊心为楚怀王。
公元前206年,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同年四月,项羽自封西楚霸王。
公元205年冬十月,项羽密令九江王英布遣将击杀义帝于汉水中。
落入水中的时候,有冰凉的寒意从鼻口蔓延进来。
楚熊心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却觉得意外的安宁。
恍惚似乎有人背对着他侯在前方,高冠旧衣,身配七尺长剑,熟悉而温暖。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小翼……”他跟着那光芒走了过去,好像过去很多年,就这样,沉默的,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我做到了……”
推翻秦政,复兴楚国。项羽虽不是仁君,我却也给他留下了刘邦这步棋。
小翼,我未曾辜负你,便也算……并不辜负自己吧?
眼前是那楚国国破那夜,战火纷飞,年幼的她拉着他同他一起奔逃而出。
他渐渐化作年幼那个孩子,跟着她一起往前跑去。
他问:“小翼姐姐,我们去哪里?”
她转过头看他,目光温柔而坚定。
“去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