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一章 琴心剑气相思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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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裁玉赶回房内的时候，戚小飘已经断气。屋子里摆设依旧整齐，也依旧有着淡淡的熏香，和浓烈的血腥气混在一起，奇怪的令人难以忘怀。
他盖在戚小飘身上的薄被早已不见，女子的中衣被撕开，全身赤/裸在空气中，身上有着纵横交错的浅浅伤口，应该是遭利器一道道划过，血珠流过身上被啮咬过的紫红的痕迹和腿下的狼藉……她的喉咙被割断，未凝固的鲜血还在涌出，将被鲜血浸透的褥垫继续染成紫红，然后再滴到床下顺着光滑地板的缝隙蜿蜒流出门外。这一致命的伤口大概发生在她被奸污之前，让她不能立即死去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刹那傅裁玉骤然腾空而起跳上房顶，然而极目望去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继续吹拂过他冰凉的手指。
他感识素来极为敏锐，如今却有人在附近杀人而自己毫发未觉。
这人的轻功简直高到不可思议。
他并没有在屋顶瞭望很久，很快利落的跳回屋内回来，在那张鲜血淋漓的床前一尺处站定，慢慢的点了盏灯，在摇动的烛火中看着戚小飘的尸体。
——“傅公子……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个武林上的大秘密。”她不顾一切的说着，呼吸急促，“我真的知道！你要是愿意……愿意……我就告知与你，我知晓你一直很好奇——”
他那时没有信她。
她本来长得就不算特别美丽，如今死的更是凄凉……傅裁玉自幼就看过尸体无数，甚至比这死状更惨的不胜枚举，如今理应处之泰然，然而他对着这具赤/裸的尸身，却忽然感到十分疲累，心跳的也异常剧烈，简直是咚咚乱响。
他不得不坐下来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然后才有力气走到了旁边的书架上拿下了一架琴，这架琴普普通通，只不过是这客房里的一个摆件。
他盘腿而坐，置琴于膝上，也不调弦，直接抹挑勾剔的拨来。
“秋风清，秋月明，”他开口，声音逐渐清晰，“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弹得竟然不是什么哀调，既不是为她吊丧，也不是为她超度，那只是一首简单清婉的小曲。学琴者，指法之后，第一首习练的曲子大都是这首秋风辞。还在山竹药苑的时候，戚小飘就很喜欢这首小调，可惜，她并没有来得及学会它。
一曲很快弹完，最后一个音节从指间溜走之后，空气继续死寂。傅裁玉凝神愣了一会，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此时已是四更半，曙光很快就会微露天边，只不过有人看得到，有人则再也看不到了。
他医术高超，也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他聪明过人，也无法阻止她莫名其妙的死掉。
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她。
山竹药苑相处的半个月，他对戚小飘有欣赏，却无感情。戚小飘于他，是一幅墨画，是一阕小词，是一道人间不可常见的温柔。他衷心相待，不吝给与，然后本该如浮萍流水，渐渐不见于江湖。
他是这样做的，但是她却没有。
……
忽然门外灯光明灭，吵杂的脚步声中有人敲门：“客官？”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傅裁玉回头，看见一个小厮正在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他，手中的托盘摔倒了地上。那小厮本来是给后院西厢房的客人送夜宵，回来时绕道池塘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他一时好奇走了过去，就看到了如此恐怖的景象——鲜血淋漓的床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女尸，而屋中站着的男子正回头望着他，满手血腥，眸色黑白分明，在这种情景下尤其摄人心魄。
他顿时大叫着落荒而逃。而等他带着掌柜等一众人灯火通明的再赶来后，那男子已经消失无踪，只留下地上那一架普普通通的古琴，上面血迹宛然。
……
檀俏的轻功远不如傅裁玉和朱思明，再加上不熟悉路绕远，虽然先冲了出去，却是最后一个经过那片树林。
他三步两步跳下了斜坡，抱起了在水潭中动弹不得的檀巧巧，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除了脚踝扭伤兼冻得发抖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伤痕，他刚松了一口气，檀巧巧却一把抱住他。
然后哭声骤然传来。
“你这是……”檀俏愣了愣，他也是看惯了她小嗔小闹，却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她身上的伤势也绝不会让她哭成这个样子……虽然觉得此时问不合时宜，但实在一头雾水无法忍住：“你这是究竟怎么了？”
檀巧巧没有立即回答他，事实上，她此时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抱着檀俏，好似从来没有如此依赖过一个人一样。她曾听人唱过许多关于爱情的美丽词曲：有青梅竹马，有郎情妾意，有山盟海誓，还有暗述衷肠……
却没有一阙词写的情形是，你爱上的人视你如草芥。
她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天资聪颖美丽，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免疫她如今所受的委屈与痛苦，哪怕一丝一毫。
这一点上苍生公平。
……
黄金尸变之事已然告一段落，南通镖局众人已全部被放出，平安无事，缙门师爷朱思明已死，旧门主龙源辞去门主之位，被赤蛟帮帮主俞鸿挟去了六合会总坛另行解决二十三具尸体之事，这已经是后话了。相比这些，江湖上传言更胜的是在最后裁玉公子的出现，据说他本人力大无穷，一只手就把二人环抱的大树推倒，砸塌了小苑，才发现了藏匿其中的金子。而更稀奇的是缙门少主“潋滟刀”君不休本来与其有杀妻之仇，上午二人还打的要死要活，下午却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众人皆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好奇之人忍不住去问缘由，君不休自然恍若未闻不发一言，还是傅裁玉公开解释了原委，先奸后杀戚姑娘的其实另有其人，并不是他。这显然又是一件可为谈资的奇闻。
幽幽小径上。
“付拾的确是裁玉公子傅裁玉……”华服少年貌似十分感叹的对众人说道，“但并非我有意隐瞒，实则……”他皱了皱眉翻了个白眼，“实则我并不知道……我一直当他是相交甚好的朋友。”
“定是如此，”其中一个江湖少年也点头附和，“江湖传言傅裁玉垂涎檀小姐已久，大概正欲借此身份来接近檀家。以檀小爷爱护令妹之心，如果事先就知道付拾就是傅裁玉，又焉能相安无事到现在？”
“咳……这么……”檀俏却咳了一声，踌躇了一会板着脸道，“其实据我近日了解，傅裁玉此人并非江湖上传言的喜怒无常好色成性，他对巧巧……”他第二次狠狠翻了翻眼睛，像是竭力忍住什么似的，“嗯，对巧巧那丫头并没有什么风流旖念，他其实看上去正常得很，那棵树也不是他拔的——”
说到一半有远处琴声传来，声音动听却微弱得时断时续，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唱词。众人没觉怎样，檀俏的神情却僵硬了起来。
“咳，失陪失陪。”然后他就干咳着离开了。
……
“见尔眉梢眸角流光频转，叶底题诗燕雀纷忙，偷眼河山不识时务，年纪轻轻饿死南墙……”
“果然是你！居然还没有走。”华服少年自竹林中闪了出来，无奈看着琴者，“这么奇怪词一听就是你写的。”
“这词真的奇怪么？我倒觉得很有意味啊。”傅裁玉停止了吟哦，很茫然的说道，一派无辜。他一身月白长衫，衬着着青翠竹林，说不出的风神俊秀，仿若谪仙。
檀俏也懒得跟他继续胡扯：“你为何还不走？这里人多事杂，许多人听你现身，特意来此寻你。若是有人找你相杀，我定会在一旁做壁上观。”
“我不走，当然是因为我迷路了没找到门……”对方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骗鬼啊！”檀俏瞪眼，“你昨日去追朱思明追得无比轻松顺畅，我甚至怀疑你来这里几日已经把缙门有几棵树都摸了个清楚，居然现在来告诉我什么你找不到缙门大门？”
“我来缙门的时候的确是迷路没找到门……”对方继续解释，然而檀俏才不听这种连鬼都骗不了的话：“不过虽然你追的最快，但朱思明却是被后来去追你的君不休一剑所杀……他杀了他爹的门人却没有杀你，你真是命大。”
提起君不休，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君不休居然相信了你！他对戚小飘如此深情，之前恨不得拆你骨食你肉，如今居然就相信了你并非是杀戚小飘的凶手……啧啧，你是拿出了什么证据？”
傅裁玉摇头：“我没证据。”
檀俏更奇：“没证据？没证据他是怎么信了你的？你到底是如何跟他说的？”
“我只不过是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那夜实情，戚姑娘的确非我所杀。”傅裁玉道，“我道戚姑娘在成亲三日前忽然离开山竹药苑前来不归坊，是因为她无意中得知了武林间的一项至关紧要的大秘密，所以才连夜只身一人赶来告与我听。然而正说到紧要关头，却有人调虎离山，将我引至屋外，待我回来时，戚姑娘已然香消玉损，回天乏术。而此时不归坊伙计也正好闻声赶来看到惨景，我便百口莫辩了。”
“……就这样？君不休他就信了？”
“是啊，他信了。”
“……”檀俏神色复杂古怪，“那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看你信不信。”傅裁玉抬眼道，“如今我说这就是真相……你可否相信？”
檀俏与他对视片刻。
“虽然你这人经常胡说八道……不过君不休都信了，我为何不信。”然后檀俏伸了个懒腰，正色道。
“其实我不是信这件事，我是信你。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有一些事情，真相但看你相信谁。”
“多谢。”傅裁玉低声笑道，然后停了一会儿又郑重的重复，“……多谢。”
他看着檀俏，目光闪动，十分温柔。
“咳，为什么你说谢我却感觉上当了一般……”檀俏却别开了头叹了口气，“不过这件事情很是可惜可怜可叹……君不休虽然冷言寡语，却如此专情，戚小飘也定是深爱她未来夫君，如果不是因为来见你这个见人克命的家伙，两人定然会是一对羡煞神仙的鸳鸯眷侣。”
“……是啊。”傅裁玉闻言后竟然沉思了一下，“如此说来我的确是祸害，他们本来应当是一对举案齐眉，同心携手的神仙眷侣……”
他说话的同时断了正在弹的调子，手腕一转，换成了另一首。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他这次弹的曲子檀俏也认得。那竟然是秋风辞。
檀俏呆住，不由得又“嘿”了一声：“巧巧那日就弹的是这个——”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他该如何说？说“檀巧巧弹这首曲子本是为了思慕你”？还是指责他昨日居然抛下自己亲妹不管不顾？亦或是……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傅裁玉，然而对方却先开口：“巧巧现今如何？”
“她现今如何？她现今不想见你。”檀俏干脆的回答，“而且说什么一辈子都不想再见你……”他眯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又瞪大：“……我觉得你是故意的！”这句话没有上下文，说的稀奇古怪，然而傅裁玉却怡然自得点头接道：“我是故意的。”
檀俏愣了半响，只得仰天大叹：“我不会告诉檀巧巧的。”他此时真的不知道应该是感谢还是跟他打上一架的好……然而对方却依旧无动于衷的继续弹琴，像是极有耐心的一定要把这首曲子弹完一样。檀俏也便凝神来听，听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承认傅裁玉医术未知，武功二流，但琴技确实绝佳：“同样的曲子，巧巧那丫头弹来就像是驴在叫，听你弹则舒服多了……她总是这样，明明在很多方面有天分，却偏偏要做她没有天分的事情。”
“巧巧？”傅裁玉终于开口，依旧是一贯轻缓的语气，不知道是漫不经心还是真正温柔：“她不过还小……她现在做不到的事情，以后不见得还做不到，现在不能做的事情，以后也不见得做不成。”
琴弦在他手下颤动的时候，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她今年才十二，将来可以豆蔻及笄、嫁人生子、子孙满堂、然后富贵终老……无限美好……不是么……”
他说话的声音愈来愈低，慢慢的琴声盖住了人声。这是一首虽然普通，但依旧清丽动人的小曲，绵绵细雨，青翠山竹，如此凉风如此景，最是撩拨人心。
可惜动心从来不都一定是好事。
檀俏闭目不语，眼睫微微颤动。
他长得远比他爹爹好看，眉眼俊秀嚣张，只有垂目沉思的时候，才像极了……他爹年少时分。
等到他再抬起眼睛，那人毫无意外的已经不见。
只留下翠竹沙沙摇曳，仿佛余音。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琴心剑气相思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