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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桃 ...

  •   苏桃相亲又失败了。

      介绍人,也就是她师父蒋清,这会儿正戳着她脑门数落:“你这孩子就是缺心眼儿!头回见面相看,谁像你似的实诚?一秃噜嘴把家底全抖落干净了,人家男方能不跑吗?”

      苏桃长得是真俏,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水灵粉润的软皮桃子。可这年头,漂亮不顶饭吃,还不如多涨两块钱工资、多发一张啤酒票来得实在。

      她情况也特殊:父母都没了,自己还拖着个四岁的弟弟。苏桃在服装厂当打版工,两年学徒期满,刚转正,每月工资二十九块,养活自己都紧巴巴。弟弟才四岁,离能挣钱还早着,谁要是娶了她,等于白捡个“儿子”养——还没血缘关系。

      再加上她家还有点儿“海外关系”,那些条件不错的小伙子们,再心动也只能望桃兴叹,摇摇头撤了。

      “师父,对不起,我又给您添麻烦了。”苏桃小声说。

      蒋清看着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睫毛长长软软地颤,讲话是南方人特有的软调调,跟东北姑娘的爽利劲儿完全不同。蒋清第一次见她时就觉着像副食品店买来的桃子,无处下嘴,生怕手重了碰破皮。

      苏桃十二岁才随工程师父母从上海来哈尔滨支援建设,口音一直没改过来。

      蒋清嘴上说着“你自个儿都不急,我以后再也不管了!”,心里却琢磨着回家让丈夫帮忙打听打听机械厂还有没有适龄的优秀未婚男青年。

      苏桃正想撒娇卖个乖,旁边小姐妹突然低声通报敌情:“主任来了!”原本稍稍松懈的车间顿时一片肃静,人人都埋头认真干活。

      车间主任祁芳年纪不大,但嫁给了副厂长的儿子,早早就坐进了办公室,冬天不用摸冷冰冰的机器,老师傅都给她三分面子——除了蒋清。

      她是服装厂子弟,技术硬,嘴更硬,谁的面子都不给,祁芳见她最头疼。

      而一看到小媳妇般跟在蒋清身后的苏桃,祁芳的头疼立马成了双份。

      当年厂里招学徒,祁芳妹妹的名额就是被苏桃顶掉的,同期进的其他人都是子弟,只有苏桃没靠山好拿捏,但她次次考核都第一,厂长亲自拍板要人,祁芳没辙,分配时以权谋私把她塞给“刺儿头”蒋清,原本指望脾气爆的蒋清能给苏桃点颜色瞧瞧,谁料这一大一小倒处得跟亲姨甥似的。

      祁芳溜达到苏桃身后站了半天,挑不出错,眼一瞥看见她用的牛皮纸卷边了,顿时冷哼:“苏桃同志,公家的工具得爱护,不要浪费国家财产。”

      祁芳管物资分配,平时给苏桃的都是最次一等的工具:画线不清的旧尺,钝口的剪刀,明里暗里没少添堵。

      “拿个鸡毛当令箭。”蒋清不轻不重飘来一句。

      旁边几个女工噗嗤笑出声。祁芳脸上挂不住,冲上来就要理论:“你说啥?再说一遍!”

      “哎哟喂,可吓死我了,”蒋清立马捂着心口、扶住工作台,脸色发白演技浮夸,苏桃赶紧递上晾温的水杯:“师父,您心脏不好,千万别动气。”

      车间里大多都是蒋清带出来的徒弟,瞬间围上来一圈人,祁芳骑虎难下,明知她八成是演的,却也不敢硬刚,只能跺跺脚扭头走了。

      祁芳前脚刚走,蒋清后脚就好了,华佗看了都摇头,医学奇迹也不过如此。

      蒋清睁开一只眼睛,接过小桃子手里的杯子,慢悠悠吹气喝水,还不忘教育苏桃:“多跟你师父学着点儿,不光要学手艺,也要学为人处事,对付这种不讲理的,只能比他们更不讲理!”

      苏桃认真点头,乖巧得就差拿笔记下来。

      学吧,学无止境。

      里面的门道太深了。

      这不,上午刚教完理论,下午实践机会就来了。

      托儿所喊人捎信来,叫苏桃抽空去一趟———她弟弟把祁芳儿子的门牙给揍飞了。

      ·

      苏桃请了早退假,顶着寒风往托儿所赶,一路上心都揪得紧紧的。

      母亲高龄产子,弟弟苏成蹊从小体弱,性子却偏生好强,动起手来,准得吃亏。

      二十分钟的路,走到托儿所大门时,苏桃几乎冻僵了。

      走廊里罚站着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苏成蹊。

      白嫩的小脸上赫然一个牙印,额头也破了皮,泛着红。

      祁芳一家子都到了,连副厂长公公也来了,祁芳一眼瞅见苏桃,尖着嗓子就冲过来:“苏桃!瞅瞅你弟弟干的好事!”

      副厂长倒是面上带笑,话里藏针:“苏桃同志啊,工作上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嘛,厂里什么时候亏待过你?有啥不满也不能教孩子撒气呀。哎,也难怪……父母走得早,没人好好教。这样,让你弟弟赔个礼、写份检讨,这事儿就过了。厂里绝不会给你穿小鞋的。”

      托儿所老师刚想开口解释,祁芳丈夫就抢白:“还有啥可说的!看我儿子这一嘴血!门牙都叫人打飞了!”

      “他活该。”

      旁边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女孩脆生生插话。

      她比苏成蹊和祁芳六岁大的儿子还高半头,小脸红润血气足,结实,苏桃看着羡慕,一看就是身体好的孩子。

      “是他先抢苏成蹊苹果,抢不过就骂人是拖油瓶、没爹娘的野种。苏成蹊就推了他一下,他门牙早该换了,是啃苹果崩飞的,根本不是打的。”

      小姑娘嘴皮子利索,条理清晰,一句接一句,祁芳脸上挂不住,指着儿子脸上的指甲印嚷嚷:“这又是谁抓的?!胡说八道!”

      “我。苏成蹊指甲短,没劲儿,他太弱了。”

      苏成蹊站在一旁,精致的小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

      祁芳转头就冲老师喊:“这谁家孩子?关她啥事?”

      “机械厂周铮家的。我叫周琥珀,家住安平街拐角那个木头房大院,门口有棵歪脖子树,记住了不?”

      这名儿一出,祁芳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周铮——她妹正相看的那位。

      当初介绍人上门说道的时候,祁芳听了一耳朵,条件那是一等一的好,真没得挑。

      长相没得说,身板儿硬朗,一看就有劲儿,有一回下班路上她碰见过,穿着厂里统一发的工装,都遮不住那宽肩长腿,肩膀头子鼓鼓囊囊的,全是结实的肌肉,她妈托人打听了,性格也好,沉稳可靠,能扛事。

      还是正经上过大学的高材生,六六年在部队就是技术员,后来转业分到隔壁机械厂,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领导器重得很,破格提上来的,还把原先老毛子工程师住的“拐把儿”房分给他了,那可是砖混打底、板夹泥墙的俄式房,冬暖夏凉!听说还有个哥哥,干的是保密工作,好些年没回东北了,工资高、成分好……

      可……介绍人也没提周铮是二婚啊!

      这孩子瞧着可不小了,岂止能打酱油,都能打人了!

      祁芳心里头立马埋怨起介绍人,净捡好的说,可转念又一琢磨,就算带个孩子,就周铮这条件,照样抢手,毕竟人家工资抵得上普通人好几个,就爷俩住那么大一拐间,清静又体面,哪是筒子楼里十几平米挤一大家子能比的?

      给周铮说媒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一个介绍人倒下去,千千万万个介绍人站起来!

      祁芳想着自家妹子往后说不定能过上的好日子,再看眼前这虎了吧唧的小姑娘,竟也顺眼了点,她硬生生把火压下去——怕啥,旁边不还站着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三无人士苏桃吗?捏她还不容易?

      祁芳立马调转枪口:“不管咋说,我儿子破相了,牙也没了!你们看看这一嘴血,这损失你们得赔!”

      祁芳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三张大团结——

      苏桃一个月的工资。

      “三十元,这事儿就算完,这也就是个营养费,便宜你们了!”

      苏成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闯了祸,勾住姐姐的手指,小嘴一抿。

      王老师不住地瞅墙上的挂钟,眼瞅着到了工人们下班接孩子的点儿,门外已经聚了不少家长。

      苏桃挑这个时间点来,心里不是没有打算的。

      钱?她没有。

      为数不多的工资不仅要养自己,还要养弟弟。

      何况今天这件事,本来就是副厂长一家不占理。

      可她只是个小女工。

      苏桃垂下睫毛,酝酿两秒,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泪珠子一下就噙在了眼眶里。

      苏成蹊紧紧牵着姐姐的手,姐弟连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小嘴一撇,哇一声就哭开了,话都说不连缀:

      “对不起……我不该……因为你抢我苹果、骂我是拖油瓶……没爹娘的野种……就打你……我错了……”

      祁芳起初还有点得意,可细品品这话,再偷瞄一眼公公瞬间铁青的脸色,觉出不对味儿了。

      他们这片是上万人的大厂区,重工轻工业都有,托儿所也是联合办的,来接孩子的家长哪个厂的都有。人们经过走廊,都看见一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小女工,牵着个同样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俩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受了天大委屈又强忍着的模样,活脱脱像样板戏里被地主老财欺负的苦命人,顿时激起了众人的同情心。

      “副厂长……您别为难我姐姐了……”小男孩哭得抽抽噎噎,却不讨人嫌,“我姐在阿姨手下干活,一个月就二十九块,真没钱赔你……壮壮,以后我省下吃的赔给你,我的苹果、冻梨、老师奖的糖都给你,我自愿的……真的……”

      周围接孩子的家长越聚越多,这下全听明白了,指指点点声中冒出几句。

      “这一家子作风……咋建设社会主义?”
      “合伙儿欺负人孤儿寡女,要不要脸!”
      ……

      祁芳还想嚷嚷,副厂长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一甩手,扭头就走,她男人也赶紧拽了她一把,拖着还在哭闹的儿子,灰溜溜快步离开,在楼梯口处和一个高大的身影擦肩而过。

      托儿所也派人去机械厂找过周琥珀的家长,但没找着。

      机械厂最近忙着升级生产线,周铮带着工人们连轴转了两天,机器终于顺利转起来,他也顾不上和工友庆祝,工装都没换,骑上自行车就往托儿所赶。

      人散得差不多时,周铮才匆匆赶到。

      他刚从车间出来,一身机油味,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最后几级台阶。

      门一开,一阵深秋的清冷空气随之涌入。

      人都走光了,走廊里昏暗而静谧。

      苏桃轻轻摸着弟弟的脸,听见动静,下意识抬头——

      一滴没来得及擦掉的眼泪,就那样直直坠落在地,仿佛撒了一地的珍珠。

      在这昏暗的廊间漾开一种脆弱的莹光。

      女人泛红的眼尾像枝头半熟青涩的桃子。

      周铮怔在原地。

      直到周琥珀冲过来扑进他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小叔”,才猛地将他惊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苏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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