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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殷璃的皮(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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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疼痛是熟悉的,是一瞬间接收了太多信息之后难以承受的胀痛。
头晕目眩间,心魂如遭重锤,仿佛被装进骰盅里狠狠摇晃,碎成无数星子般的虚影。
顾楠之眼前重影叠嶂,混沌一片,只觉得魂体即将在这震荡中溃散。
幸而此时,主掌神智与阳气的印堂骤然发烫,下一瞬,千万道丝线如牵魂锁般将他散逸的魂魄拽回。
意识空白了刹那,待尖锐的耳鸣退居幕后,顾楠之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鉴寻怀里。
木质的冰雪香气包围着他,那是独属于鉴寻的气息。
岸侧,判官笔划出一道莹蓝结界,将他、鉴寻与沉睡的殷璃一同护在一方净土里,怨灵与瘴气撞在结界上,便会化作缕缕青烟。
心魂归位的余悸未消,头部仍隐隐作痛。与先前魂体的胀痛不同,此刻的痛更似细密的针,沿着脑中植入的蚕丝游走穿刺。
顾楠之微微颤抖着,只觉得颈后至脊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背脊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衬衫上。
鉴寻正通过他左耳挂着的骨蛇,将醇厚的灵力化作暖流淌入耳后,顺着经脉缓缓流入,疏导疼痛,再沿脊椎向下推散周身的滞涩感。
待身体渐渐松弛下来,顾楠之才注意到那悬浮的扇面里,顶天立地的槐树已然消失,只剩下漆黑一片。
“孟怀……呢?”
顾楠之不确定,他此行是成是败。
鉴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扶着顾楠之坐起身,指尖凝着灵力探遍他周身脉络,确认并无大碍后,才面色稍缓。
另一条被顾楠之救下的小骨蛇,此时,正亲昵地绕着他左耳的骨蛇打转,骨节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是在庆祝劫后余生的重逢。
见顾楠之面色依旧惨白如纸,鉴寻让他重新靠回自己怀里,温热的气息萦绕耳畔:
“他不是寻常树妖,魂晶石容不下他,他还是察觉到了你的侵入,对你的肉身发起了攻击,幸好殷璃用灵契把你拉了回来,现下贺玄清已经去帮回到本体里的殷璃稳固心神了。”
喜忧参半。
顾楠之望着漫天遮星蔽月的墨色瘴气,沉淀着心绪。
“孟怀,他到底……?”顾楠之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到那熟悉的、唯有脑机接口传送信息时才有的胀痛,想到那无穷无尽的白茫茫的空间,想到赵一鸣可能用来困住孟怀的法子……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春雷,惊醒了蛰伏的忧思与困惑。
“孟怀……他在‘天问’系统里?!”
“嗯。”
鉴寻悄悄揉着顾楠之的耳廓,却没有多做解释。
“所以,刚开始赵一鸣将孟怀的心神,关在了某处不与外界联通的系统死角里,但孟怀逃了出来,在‘天问’里四处游走。那里的每一条岔路,都通向某个任务……它吃了许多怨魂,不断吸食怨念,到后来,已经没有人能制止它……所以连你的魂晶石都容不下它……”
顾楠之自顾自说着,越说越无力,越说越心凉。
亏他当时还天真地想把孟怀救出来:
“难怪明文会发布那样的任务,他知道那棵老槐就是孟怀,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失去了本体的孟怀,心魂便如无根浮萍,时刻徘徊在崩溃边缘。
顾楠之不敢深想,自己抽离后,孟怀是重新坠入到那无尽迷宫的孤独中,还是被自身滋生的黑暗吞噬了。
“楠之。”鉴寻的话语在耳畔,如萤火虫般星星点点地萦绕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即便是我,也没办法轻易救出他。他的劫数并非‘天问’,而是‘欲念’。”
人心不足蛇吞象。
顾楠之明白鉴寻的意思,可他仍旧觉得鉴寻是在安慰他。
“是我鲁莽了,可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顾楠之抓住鉴寻的衣袖:
“还有可能找到他吗?”
鉴寻沉默了一下,摘下顾楠之攀住他衣袖的手,揉开指尖,握在掌心:
“我不能保证,但是他在天问里待了九年,不至于那么脆弱。如果有机会,我会救出他的。”
虽然鉴寻说的是不保证,可顾楠之听了,却像是得了最可靠的承诺,瞬间定了心。
“谢谢。”
顾楠之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那只绿白相间的粉蝶仍停驻在那里,翅膀轻扇,漾起心上细碎的飓风。
两人刚刚沉默了一阵,忽然一道狂风席卷冥河。
头顶吞噬星月的瘴气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口子,如墨的浊浪翻涌,巨大的黑影自河底腾起。
覆着墨玉般鳞片的脊背破开水面,溅起丈高水花。
清辉如练,倾泻在冥河之上。
那阔鼻圆眼的头颅,高昂着挡住了半边月光,颈间原本打结的软鬃已舒展开,被水浸透后如绸缎般泛着莹润光泽。
它无角无爪,却自有龙之威仪,那双描摹着银色卷草纹的血红瞳仁,正俯瞰着河岸,炯炯有神。
贺玄清自它颈项上一跃而下,足尖轻点水面,稳稳落在顾楠之跟前。
二人对视一眼,贺玄清便知顾楠之应无大碍,顾楠之也知贺玄清已引导殷璃运转妖丹稳固了心神,彼此都松一口气。
殷璃魂魄归位后,褪去了往日的执拗,多了几分上古灵兽的矜持稳重。它沉默地游近岸边,将巨大的头颅轻轻低下,湿漉漉的鼻头凑到顾楠之跟前。
顾楠之在鉴寻的搀扶下起身,踮脚抚摸那宽大的鼻头,湿漉漉的,略微冰凉,和梼杌的“猕猴桃”鼻子手感很不一样,但是也让人心变得柔软。
顾楠之知道,殷璃的这般“俯首”意味着什么。
即便他只是凡人,也能够感觉到作为龙近亲的上古灵兽扑面而来的威压。
殷璃为了接近他,已经收敛了。
但是他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发现,他必须走了。
顾楠之对上那双血红的瞳,它像是战场上的落日,冷漠地注视着血流成河的杀戮,却又诱发着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对他顶礼膜拜。
“谢谢你,把我拉回来。”顾楠之并不觉得害怕,在他心里,无论殷璃变成什么样,都不过是一只大猫。
他又顺了顺殷璃下巴上的软鬃,滑溜溜的,却又很有韧性,在指尖绕一圈就会溜走。
殷璃轻轻往后挣了下,从嘴里吐出一个透明的气泡,包裹着那位缉毒校尉残缺的尸骸。
那气泡落下来,鉴寻用灵力圈住了,将它收到了扩袖里。
殷璃是个善良的孩子。
可以的话,顾楠之还想摸一摸那对茸茸的黑色猫耳,可是来不及了。
离别是这样地突然,又迫在眉睫。
“即便灵契解除,你也随时可以来找我。”顾楠之望着殷璃的双眼道:
“我发现,你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也许下次见面,你会想到怎样称呼我。”
殷璃点了点头,认真地注视了顾楠之片刻。
他们在一起不足一月,但却经历了很多事,以至于很难相信他人的殷璃第一次有了依赖谁的冲动。
他在顾楠之跟前,才像个孩子。
顾楠之是如此单纯地喜欢着他。
现在他要回去了,要告别他曾经觉得羞耻,如今却有些不舍的成为地府“恶犬”的日子。
顾楠之最后亲了亲殷璃垂下的眼睑,将这羽毛般轻肉的一吻作为临别赠礼。
殷璃收藏了这枚吻,随后昂起覆盖着威风鳞甲的头颅,吸一口气,卷起一道风。
那风在冥河上造就龙吸水的奇观,殷璃也就此藏身于这水龙中,游入形成漩涡般的乌云间,消失不见了。
顾楠之仰头看着,直到那阴云都散了,星月重现,河与天泾渭分明地绵延着地平线,顾楠之才收回目光。
他其实很不喜欢分别,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分别时被留下的那个,很可怜,像是被抛弃了。
而“抛弃”,总能唤醒极其糟糕的体验。
顾楠之成为干预师前,花了很长时间跳出固有的认知,重新理解分别这件事。
就像此时此刻,他想着殷璃是和族人去团圆,而他们也还有机会相见,分别的撕裂感才会被冲淡一些。
顾楠之扭过头,看向地上交叠着爪子下巴搁上面睡得正沉的梼杌。
“带回冥妖司检查一下?”
“好。”鉴寻理所当然地接顾楠之每一句抛出来的话:
“还有一个也得带回去。”
顾楠之想到了那只喝饱了水的悬浮的“气球”,和那人的“红头雉鸡”。
“这里的水质特殊,才能压着蟠螭让它无法浮出水面。”
顾楠之想起方才进入到槐树意识里时,看到的关于那缉毒校尉的片段。
确实是要好好查查了,不能让英魂白白受了折辱,死于他耗费毕生心血追查的,想要彻底毁去的毒物上。
“鉴寻。你认识那位缉毒校尉吗?”
“应有一面之缘。”鉴寻道:
“见也是隔着虚假的面目,为了保护彼此身份,我们彼此之间最多靠着这个净瓶图案认人,大多情况下,还是靠着嗅觉。”
顾楠之大致明白鉴寻所说的“嗅觉”是什么意思,那类似咨询师做久了以后所拥有的一针见血的“直觉”。
“能被选上当缉毒校尉的,多数是无牵无挂之人。”鉴寻补充道:
“所以你若愿意,我们便将他尸骸送回去……”
话说到一半,鉴寻忽然呵出一口仿佛凝着冰渣子的寒气,身形一晃。
幸而边上的顾楠之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但他比鉴寻身型小了一圈,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被他压得一同向前倒去。
糟糕!
是水鳞毒。
顾楠之的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望向贺玄清道:
“快!去冥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