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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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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杨康踏出寺院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挡的倾泻而下,夺目的让人晕眩。他自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莫名被这光线刺痛了双眼。曾几何时习惯了在那个人忌日之时,到寺院中燃香拜祭,只因愿信轮回之说。那人生前做了不少坏事,死后恐怕会在地狱受尽鞭策之苦。他在佛前替他求饶,替他说些好话。如佛有灵,愿宽恕他让他早日轮回,那自己便会好过些。
呵呵,怎么像郭靖那傻小子般,愿意管起别人的闲事来了。他迎着阳光,浅浅勾起嘴角。恐怕若自己死了,会比那个人下更深层的地狱吧。所杀之人无数,所伤之人无数,甚至那连那个人,也是被自己杀死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在佛堂下为他人祈祷开脱?
微风轻拂,柳岸青青,犹见故人束发白衣,驻足于河岸,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傲然气质。光芒晃得他视线氤氲,故人的音容相貌犹如在尔。伸出手,却只有光线自指缝间洒落。所及之处,冰冷彻骨。
他苦笑。鬼神之说,不过是留给生者最无奈也最贴心的慰藉,足以缅怀留刻在记忆中的种种过往。那些留给内心的,可笑而可悲的自给自足,他又何尝不明白。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时过境迁,如今他杨康在众人的心中已经死了,欠下的债便一笔勾销。从此天涯两路人,各不相干。哪怕再深的仇恨,也轻易的一了百了。死了还真是,方便。
手中提着上好的梨花春,悠然信步至凉亭。他挥开衣摆,斜靠在栏杆之上,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这片土地留给他的回忆太多太繁杂,繁杂到他已疲于去分辨那些真真假假。回忆未至,思念早已泛滥成灾。他想他应该庆幸,有生之年,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爱与关怀。哪怕这些爱是凄凉而极端的。至少他拥有过。
最另他难以忘却的,就是那个无论自己怎么驱赶怎么耍脸色,都非赖着自己苦口婆心的傻小子吧。想到就忍不住想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傻到从来都只会牺牲自己去保护别人。
但,无可否认,那个傻小子确实在他最落寞无助的时候,给了他最无法取代的欢愉和温暖。就像是冰天雪地中,唯一燃烧的火种。虽微小,但足以照亮那些被黑暗覆盖的日子。
那时候的他于郭靖,仅仅只是感激而已。能停留在他记忆中,被他思念和眷恋的,永远只是那一抹萧瑟而孤高的白色身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目光越过茫茫人海,总是在刻意寻找着什么。事到如今他已不需要期待。他的存在已经被抹去,一个早已消失在世间的人,唯一想看到的就只是回忆中留恋的剪影。他死了,又活过来。凤凰涅槃,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就应该放下过去的一切,变成一张从未被沁染过的白纸,重新生活,重新染色。
他想,世间的事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可以放下,那么路过奈何桥的时候,就不必有那一碗孟婆汤的存在。自嘲的笑笑,他猛的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滋味自唇齿之间徘徊,让人异常清晰。人世之间有很多事的发生都是被迫的,无法抉择,无可更改。是命中注定的劫。就像他初识欧阳克的惊鸿一瞥,那些无关痛痒的讥讽斗嘴,那些无关风月的虚妄想象,都在今后漫漫时光与勾心斗角之间变了质。何其无奈与可笑。用力抹了抹唇角,余光一瞄,却无意间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放下酒壶,不禁失笑:不会吧,这么巧?
从来都是走在街上大摇大摆不顾形象的家伙。杨康把玩着酒壶,好笑的看着他像个孩子一般东张西望,见到新鲜的东西就要摆弄上一会儿。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他的质朴依旧未曾改变。如果身边没有黄蓉那个鬼丫头,恐怕他早已被骗的死了百次千次。街上与他熟稔的人似乎很多,每走不久就能看到他与人打招呼。也难怪,谁让他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呢?
唇角笑容未散,对方竟然悠悠将视线投向了他。杨康自明白,这只是习武之人的警觉与习惯,可是送到唇边的酒壶还是顿了一下。他如当初一般,用不屑的眼神斜睨着人海中那个头发披散布衣披身的人,理所应当的从那双逐渐放大的眼里看到惊讶与惶恐。他兀自揣测着,那个人是不是在想自己眼花了或是见到鬼了。他知道凭他的性子,一定会追上来确认和质问,他却并没有想过要逃。逃跑和隐瞒已经无关紧要,该来的,总是要来。
正想着,那人已三步并两步的跑到自己面前。他用剑柄指着自己,显得惊慌异常,手臂却并没有颤抖。杨康意外的从他从来都是爱憎分明的简单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复杂的东西。那人努力平稳着气息,语调惊讶之余,居然还多了欣喜:“杨康?”
“许久不见,你还是一样的莽撞啊,郭兄。”淡然的回望他,他的语气自然的就像是遇见了阔别了许久的故人。杨康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轮回。人情冷暖,繁华鼎盛,那些年少轻狂的飞扬跋扈,惺惺相惜,不过幻梦一场。清醒之后一切都归于平淡。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反而轻松自在。只不过,如果已是一个轮回,那这轮回未免太快太短了些。快到让他还未来得及感慨和遗忘。
“……你没死?”疑问脱口而出。即使是亲眼所见,郭靖也难以相信这是否属实。已死去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本身就是件荒谬的事。
“你有眼睛,自己不会看?”能问出这种蠢问题,也真像他的风格。冷笑着回应他的惊讶,杨康扬起酒壶酣畅而饮。死或不死,如今又有何区别。
壶却被郭靖一把夺了过去。区别于杨康的平静,他显得异常焦躁不安:“你这个狡猾卑鄙的家伙!居然诈死!”
“………诈死?”杨康觉得好笑,这家伙头脑还是这么简单。不过凭他那点脑子,能想到这点真的已经不错了。他伸手去夺自己的酒壶,半开玩笑的说:“那么,你想杀了我这个狡猾卑鄙的坏人为世间除害么?”
“……我当然不是……我……”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满腔的话语却无从整理叙述。郭靖只是抓耳挠腮的想着该说些什么,并且下意识的侧身躲过他的争抢。脑海中混乱一片。对着曾经的兄弟,对着内心深处从不曾放下的人,对这个他以为已经死去的故人。他又能说些什么。
“你怎么样?”知道他的闪躲只是出于本能,杨康并没有多恼,只觉得他这种慌张无措的样子实在是有趣。他自然知道郭靖不会杀他,多半是会追问缘由然后强硬的将自己拖回所谓的家。畅饮叙旧,以兄弟相称,之后和睦圆满的生活在一起。然而他也知道,如今他已没有了资格享受这一切。他做错的事,欠下的情,都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无从弥补。
“等等!”想要再度伸手去夺回酒壶,郭靖却轻轻一躲,将酒壶自身后绕到了另一只手上:“你告诉我你到底死没死,我才把酒给你!”
“……你看我像死了么?”杨康忍住笑,侧个身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手肘支在栏杆之上,他显得慵懒随意。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活的?”郭靖将壶半抱在怀里,忽的有些不敢去看他。眼神忽左忽右的闪躲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底气十足。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似乎发觉了他微妙的变化。杨康挑了挑眉,从栏杆上跃了下来,负手站在他面前,义正言辞的反问。
“……当然……”郭靖意料之中的再次语塞,直视着自己的双眸明亮如星,让他无处闪躲。慌乱之中,他几乎脱口而出:“当然因为我是你大哥!”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妥。在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兄弟”这个词更适合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却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让他不自觉的否认着这个想法。然而不妥之处到底在哪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莫名的期待,能从杨康的眼里看到那么一点点的失望,可是他没有。对方只是依旧浅笑着,眸中闪烁的嘲笑与不屑一如当年:“你还是这么喜欢以兄长自居。想当我的兄长,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面色一沉,他忽的出手。郭靖只觉手臂一震,酒壶便自他的怀中弹至半空。杨康迅速飞跃而起,稳稳握住壶沿,欲将酒壶揽入怀中。
另一股力量却拉扯住酒壶,向相反的方向扯去。杨康一愣,腾出手臂稳稳锢在梁柱之上,惊愕的看着不知何时已落在对面,用力扯住壶沿的郭靖。他正维持着和自己一样的姿势,皱眉不满的看着自己:“你怎么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