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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市蜃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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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时葛林秋选修过一门心理学专业的课程,课程中讲到了接纳与承诺疗法。ACT疗法认为对于过去的痛苦,应该让出空间而不是抗拒、控制和逃避它们。
教授拎着粉笔像魔术师拎着指挥棒即将为观众揭幕精彩大戏一般,让在座的学生千万不要想起冰美式,千万千万不要想起冰美式。
然后大手一挥打了个响指,“你们现在脑子里应该全都是是冰美式了。”
隔壁座正在浏览Victoria's Secret的女生茫然抬起头,葛林秋轻笑一声低头继续做雅思真题,黑色签字笔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晕开笔墨,让试题上的数字变得模糊,于是葛林秋便旁边空白处誊抄了一遍:2009。
她望向窗外,北京又下雪了,细碎飘扬的雪覆盖着街道充斥半空。
真题上是笔无意识打上的一个又一个圈,2009如同冰美式一般在葛林秋脑海中挥之不去。
2009年又是这个世界发生了很多事的一年,但是葛林秋回想起来一个大事件都不记得,与此同时在她的一亩三分地中发生的点点滴滴似乎又历历在目。
那一年台风天鹅登陆广东台山,文依在葛林秋发出信息后的第三天回复了她,“那你来广州读书吧。”,于是她提着26寸行李箱搭乘了从北京到广州的火车。
台风过境雨水如注,阴霾厚重仿佛下一秒就将城市倾倒,火车站出口处积水汇成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残枝败叶往前流。乌云压顶,风雨中仍有不少摩托车司机在揽客,“小姑娘你去哪?再晚一点台风真来了,那可就想走都走不了。”
葛林秋望着社会车辆驶入通道,面对揽客行为摇摇头并不接话,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却更用力了。前不久还有新闻报道火车站飞车党抢劫的事,她表面看上去平静无波内心却难免有丝紧张。
她眉目低垂想着等下要给段序打给电话时,一辆黑色本田轿车停在葛林秋的面前鸣笛,副驾驶位车窗半降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文依微微俯身,“把行李放后备箱,上车。”
从火车站到乐雅居要半小时车程,文依随口问了一下葛林秋的学业便没再多话,车上只剩下蔡琴醇厚的歌声在缓缓流动。文依和葛江川离婚那年葛林秋才六岁,八年过去她都上中学了。如果不是意外或许她们母女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见,葛林秋微微仰头在后视镜中看到文依的模样,她试图将文依与记忆中的样子做匹配,很可惜她发现自己全然忘记了。
文依察觉到视线,微微侧头撇了一眼说道,“你初一的知识还记得吧?”
“记得。”
“周六晚上有个晚宴你和我一起参加。”
葛林秋低垂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书包的拉链,“需要准备什么?着装有什么要求吗?”
“我会准备衣服,你这几天有空看一下初一的知识。”
“好。”
车窗外狂风呼啸剩下为数不多的车辆仍在行驶,她们如同企业中的合作方正在谈论项目丝毫没有母女间该有的亲密。不过确实也是,葛林秋之所以会来广州读高中说到底也是一场合作。
红灯,文依从挡风玻璃处的公文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葛林秋,上面女孩笑颜如花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模样,葛林秋和她竟然有几分相似。
“你明天去卷个头发,卷成这张照片的样子,这张照片自己收好。”
葛林秋感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紧握着她的心脏然后又松开,她过了半晌应答到,“好。”
“这是季胜唐的大女儿,前年因为抑郁症沉塘自尽了。季胜唐很看重他这个女儿,还为她成立了基金。”
文依的本田开到乐雅居B座楼下停住,自己却并没有下车的打算,而是将刚才抽出照片的公文袋整个给了葛林秋。“里面是这三个月的生活费和1303的钥匙,学校没那么快确定,我工作也比较忙没时间照顾你,所以应该会是寄宿学校。”
公文袋沉甸甸拎着便能感受到里面份量不俗,何必呢,本身就不是为了再续母女情缘来的南方。葛林秋接过公文袋放在膝盖上,“好,你安排吧。我不知道广州这边的教材会不会不同,如果你找的到就给我一份吧。”
文依点点头,“这套房子是我来广州第二年买的,现在也很少回来住,有什么缺的你就去超市买,钱不够再和我说。”
“谢谢。”
两人沉默对坐了几秒,葛林秋拎起放在脚下的书包推门下车,从后备箱中取出行李目送文依的车扬长而去。
风势依旧很大将她扎成马尾的长发吹起,她站在风中像是北国之春,雪已经不下了却还挂在树梢上,南方的台风将她似有若无的茫然与悲伤吹散,葛林秋扭头迈向那仿佛通往新世界的阶梯。
1303是一个普通的一室一厅,里面如文依所言一般明显没有什么生活痕迹,茶几上抹一下是已经积灰的状态。她放下行李将家中所有水龙头都打开放水,前前后后忙活了两小时才将1303全部打扫干净。
那一年视频聊天还没普及,葛林秋心疼话费打了个电话给段序报平安便匆忙收线。文依给的公文袋里有4000,她抽出了2500放在了自己带来的布袋中,环顾四周最终将布袋放在了行李箱的夹层中——这是她留要寄给段序的学费和生活费。
行李箱里除了今晚用到的东西,其余的正原封不动放在原位静静安置在房间一角。
葛林秋初到广州的第一晚,受天气影响没有人在街上闲逛街道空无一人,整个世界只剩风声显得万籁俱寂。葛林秋在黑夜中辗转反侧,泪水擦过脸颊滴落在枕头上被她无声抹去,她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哭了。
不要难过,是她过去一年对自己的劝诫,因为她无法消解这种情绪,处理不了索性不要产生。有时候或许只有对自己的遭遇视而不见才能够走出去,14岁的葛林秋这样告诉自己。
周六比葛林秋想象中来的更快,晚宴在天际宾馆举行,但是文依开着本田停在了离天际很近的一家7-11便利店前。
“等下我打电话给你,你算好时间过15分钟再过来,地址是天际三楼中菜厅,去到之后按照我之前和你说的一样回答问题就好了。”
文依将后座上未拆吊牌的服装袋递给葛林秋,她点点头将垂落在肩头伪造成自然卷的长发拂去身后,身上穿着的灰杏色连身裙简单清丽。葛林秋知道那通电话是决定她将会在这里待三天还是三年重要因素,要下车时她手搭在副驾门把手上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拎起只承担伪装道具的书包和服装袋下车。
街道上人来人往,她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没有开封坐在临窗的位置,手机就这么放在台面。葛林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浅杏色总让人觉得舒缓温柔,而她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计划中的电话比预料更早,响铃五秒后葛林秋接起电话。
“喂秋秋,是妈妈。妈妈衣服湿了,你买件连衣裙从补习班来天际这边呗。”
葛林秋微微张嘴愣了一会儿才接话,“好,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
挂了电话还要再过15分钟,她打开那瓶矿泉水7-11里的冷气让它的温度没有流失那么快,葛林秋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喝。玻璃窗上倒映着她的眉眼,人人都称赞她有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漂亮双眸,眼波似水仿佛傍晚时刻琼华岛旁波光粼粼的湖泊。
天际三楼中菜厅觥筹交错,今天东道主季胜唐的公司上个月刚在深交所上市整个人意气风发。按照正常渠道,文依这种小角色是拿不到今天这种场合的入场券的,得益于许柏青的关系才能分得一个席位,即使如此在这个桌面上他们也不过是陪笑的角色。
侍应生还在为没递好红酒泼了文依一身而涨红脸,文依已经顺势而为的表演一出母慈女孝,她望着风暴中心被人阿谀奉承的季胜唐,回过头安抚年轻侍应生,语气平和温柔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仿佛这条上万的小礼服也不过如此,“我女儿送了条裙子给我,她没有邀请函,你可以帮我去门口带她进来吗?”
侍应生点点头连忙往出口小跑,但走出去没两步又往回走,“文小姐......你看会不会等下我帮衣服带进来更合适?”
文依莞尔一笑,“是我疏忽了,这样吧她应该15分钟后就到了,到了的话你进来和我说一声我出去。”
大约晚上八点半晚宴开始陆续上冷盘,季胜唐在助理的陪同下去醒酒准备迎接下一轮的开始,文依算好时间比季胜唐更快离开会场,在宴会厅外和葛林秋一问一答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看见季胜唐出来,文依表现的与其他热情拥护他的人无异,带着丝小心谨慎却又态度积极的打招呼。
季胜唐记得这个人和许柏青关系不清不楚的助理,他点点头本想掠过,眼神却不由自主的放在了葛林秋身上,晦涩不明的端详了半晌开口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这不刚才酒杯没拿稳撒了一身,她在附近当家教让她给我送条裙子。”
葛林秋此时正按照车上的指示扮演一个性格乖巧不惧生人的少女角色,扬起笑脸笑着点头打招呼。
“看上去年纪挺小的,读高中了吗?”季胜唐望着葛林秋,已经不是刚离开会场时有些许厌倦疲惫的模样,酒已醒了七分。葛林秋刚准备开口,文依便抢先回答的问题,“开年读高一了,但是本来上学就早,这才14岁呢。”
已经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助理在一旁欲言又止,文依察言观色赶在助理开口前说,“那就不妨碍您了,许总今日飞机延误还在上海,他也是托我今日来祝贺季总,也祝宏声蒸蒸日上!”
“有心了。”季胜唐说完便离开,没有再看这对母女一眼。
看着季胜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文依收敛起讨好的神色她深知要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葛林秋能看得出来这位宏声集团的大人物才是决定她是否能留在广州的重要原因,但她却并不急切。
一方面是出于她对当下局面的已知信息太少可控性太低,即使有心争取也束手无策。另一方面是她相信如果文依能够用她这张脸拉进和季胜唐之间的关系,那文依从中获得的利益肯定比葛林秋所得到的更多。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葛林秋在刚才的对话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两人的神情,她今天的这一身打扮将原先的五六分相似提升到了八九分,季胜唐在看到葛林秋的那一刻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与震惊。
“不用,静观其变就好。太主动会显得刻意,自己选择的往往才能长久。”
话虽如此,文依此刻有点不确定。倘若消息有误,季胜唐和女儿的关系不过如此,基金也只是为了伪造一个慈父形象的工具,那她想借葛林秋这张脸拉近关系的的方式就不成立。
好在这不是一个需要付出太多成本的方法。
她转过头和葛林秋说,“没事,你先回去吧。”像是交待一个完成任务的下属一般,两人分道扬镳葛林秋没有停留便转身离去。行步间露出的小腿修长而匀称,羊城八月的天气室外潮湿而闷热,她边走边将长卷发挽起,锁骨上佩戴的项链串着戒指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回乐雅居要差不多40分钟的车程,晚高峰已经褪去她站在公交车上等待302路公交车的到来。
昏暗的路灯下只有零星两三个候车的人,一个卖荔枝的阿姨骑着三轮车沿街叫买从葛林秋面前经过,骑出去没两步便因为单车掉链而停了下来。阿姨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皮肤粗糙发丝因为潮热贴在脸颊两侧,大概是灯光不好她蹲在原地处理了一阵也没弄好。
葛林秋将手上的单词书收回,缓步走向阿姨,“你好,需要帮忙吗?”
荔枝阿姨抬起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就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怎么会处理这些东西。
“哎呦,谢谢你啊!阿姨自己来就好了。”
“我家里也有一辆这种车,我帮你试试吧。”葛林秋语气舒缓而温柔,让和她对话的人都忍不住放低音量。
“那真的要麻烦你了......”阿姨后退一步让出操作空间,葛林秋蹲下来打开手机内置的手电筒检查,发现链条一松一紧是链轮和车胎链轮座有了错位。真要开始维修了,她便拜托阿姨拿着手电筒,慢慢转动后轮至链条最紧处,借阿姨车上秤砣的秤杆轻轻地敲打链轮,反复几次直到确定链条稳定。
等她站起身裙子上已经沾上黑色的机油,阿姨很不好意思连忙翻找纸巾想要给葛林秋擦拭,她摇摇头说不用而是推着三轮车往前试行几步。车上还载着一箩筐荔枝重量属实不轻,看着纤细的手臂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
等整体看着都没问题后,葛林秋才和阿姨说,“没关系,我还有水等下再洗个手。阿姨,你回去之后这一块要加固一下这个螺钉把它锁紧,不然还是容易掉。”
“哎呦太谢谢你了,现在的小姑娘不得了了。”
阿姨满心欢喜的看着被修好的三轮车,本来她是没抱希望的想着等下可能要推回去了,没想到葛林秋真的修好了。
葛林秋边说不用客气小事而已,边拿出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将手上的机油洗得七七八八。葛江川是个机器工程师平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把家里所有带齿轮的东西拆开再组装回去,从小她的启蒙书就是一本厚厚的《美国机械工程手册》。
她没有谦虚,这种三轮车的链条结构不复杂确实是小事而已。
“今年的糯米糍可好吃了,汁水多核又小。”说着阿姨装了一袋荔枝塞给葛林秋,袋子装得满满当当,葛林秋看了一眼价钱牌从一袋里抓了一把放进自己书包中,“谢谢阿姨,等下要去的地方太远了......”
说完刚好看见302快要进站,“阿姨拜拜,谢谢你的荔枝!”
葛林秋挥着手,步伐轻快像一只雀跃登上枝头的鸟扑着翅离开地面,此刻天际宴会厅的华彩离她好远好远仿佛这还是北京。而她登上公交车,下车后葛江川或者段嘉敏会在站台接她,他们会走一段不算远的路回到清和园,在路上彼此分享一天发生过得事。
仿佛他们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