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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十三 谕 ...

  •   青未伏在马上,任它在林中左冲右突。
      她已数不清身上挨了多少剑,只知道凭着本能在魏军士兵挥剑斩来时避开要害。即便如此,失血过多也令她神志模糊,四肢乏力。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变成了孤身一人。身前身后,尽是喊杀而来的魏军步骑。
      她茫然四顾,只见熊熊的火光和森森的剑芒扑面而来。身上的剑伤仍在流血。她勉力维持着意识,却已经不能对迎面而来的斩击作出反应。
      正在她等待着那一击的疼痛之时,□□的马忽然向后一跌,跪倒在地,将青未掀下马来,却也让她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剑。
      这一跌让她全身的伤口都一阵剧痛,她却没有功夫去考虑这些,凝聚起全身力气滚到一边,令向她而来的十多箭全部射空。
      她并非蓄意为之或胸有成算,只是无法坐以待毙罢了。事实上,从骑队被魏军分割之时,她就不再对逃脱抱有希望。但要她因此束手却是绝无可能。她刚才在马上已经留意到旁边有个山坡,因此才顺势滚到那边去。避过箭雨,她不敢稍作停留,连探头向坡下看去的空闲也没有,深吸口气闭起双眼,听天由命地向坡下滚去。一路上不知道压断了多少灌木野草,突然全身一凉,坠入了一条湍急的溪流中。
      她呛了几口水,几乎喘不上气来。这反倒激发了她求生的欲望,拼命上浮露出水面,跟随着水流向下游泅去。
      岸上的喊杀声迅疾远去,不复听闻。

      不知漂了多少时间,青未的意识已趋涣散。
      忽然“噗通”一声,她顺着水流坠入一个小水潭之中,速度减缓,她的头脑也清醒了少许。
      她暗自庆幸及时清醒过来,若是一直这样泡在水中,不因失血过多而亡才怪!她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拼命向岸边游去。
      由水中爬上铺满枯叶的岸上几乎费尽了她所有的力量。她仰面躺在枯叶上,犹自喘息不已。
      这是何地?远处崇山峻岭,林木茂盛,苍天茫远,近处野芳幽香,落叶满地,真是人间仙境一般。远近都渺无人烟,也无从判断方位。
      青未撑起身子,一摸腰间的毛遂剑,心里踏实了不少。身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或者不如说她已无血可流。反正,照目前这情况应该没有大碍。
      忽然,她灵敏的双耳捕捉到隐隐的马蹄声。莫非魏军追来了?或者是韩迈的手下也向这边逃亡?青未挣扎着站起,挪进茂盛的灌木丛中,准备静观其变。
      她刚在灌木丛中蹲下,蓦地身后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她心里一惊,紧接着肩上一阵火辣,痛彻心扉。立刻她便失去了意识。

      一阵奇异的香味若有若无。
      她感觉到人影在眼前晃动,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的声音。
      到底过了多久呢?青未无法凝聚起意识思考,她的思绪很轻,而身体很重。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过后,她终于觉得身上轻松起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帐篷华丽的圆顶,由中央垂下一条缀金的流苏,系着玲珑剔透的玉如意。环视四周,这果然是一顶大帐,中间铺着一条绣工精美的毛毡,她此时就躺在这条毛毡之上。帐内,几案、香炉、剑、弓、书简等一应俱全,只是炊具一个不见。打量一个来回,青未已大约估计出此帐的主人必是富家公子,文武兼修且品位高雅。她的目光移向帐门,一个大大的暗红色“韩”字映入眼帘!
      青未恍然大悟,原来她竟已到了韩国境内么?如此看来,救她的必定是韩国王室公子了。
      现在应该算是脱险了吧?青未双眼失神地盯着圆顶上垂下的玉如意。莽山城该已不复存在,冯驩平安吗?韩迈是生是死?蓝子桓究竟有没有履行诺言?苍铁和韩迈的手下有没有成功逃出?她心中充满了疑问和忧虑。
      忽然一声轻响,三个人掀开盖布走了进来。青未试图坐起,其中一人迅速上前止住了她:“姑娘,你身受重伤,还是躺着休息较妥当。”青未定神一看,见此人面如冠玉气质温和,心下便有了好感。只是有了蓝子桓这前车之鉴,她对温和儒雅之人都有三分戒心。
      青未勉强笑笑,便觉得脖颈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多谢恩公救了小女子一命。”
      “姑娘,你谢错人了,我只是别人找来的大夫。”那人微笑道。他把两只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青未的手腕上,凝神诊脉,不发一言。
      青未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他身后的两人,试探道:“敢问救了小女子的是?”她的目光最后锁定在两人中较年长的一位身上。他的神色中有着真诚的担忧和欣喜,让她的心湖为之颤动。
      蓦然间她意识到这个人给她如此不同印象的原因。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在他的身上若隐若现,但却没有高傲矜持的感觉。
      听到她的询问,他的神色不自然起来。“这个容稍后再说,”他的声音沉稳和缓,“中寻兄,情况如何?”
      被他称为中寻的大夫收回手,摇头道:“不打紧,休息几天待伤口愈合便没事了。只是……”他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挖苦,“无忌兄,你那一箭可真狠哪,数肩上这箭伤最严重了。”
      闻言,青未一怔,看向那被称为无忌的青年。他的俊颜浮上一抹尴尬,却仍坦然地迎向她的目光。他肃然上前拱手道:“请姑娘听无忌解释。前日无忌同幼弟在小谷中狩猎,”他手一指身边的少年,“将姑娘误认为猛兽,才发箭伤了姑娘。”他一躬到地,姿态优雅谦逊。“此实无忌之错,无忌向姑娘赔罪了。”
      “你连人家姓甚名谁尚且不知,如何赔罪?没诚意!”他身后的少年不逊地哼了一声。无忌和中寻大夫的脸上同时浮现出苦笑。青未忙打破尴尬:“小女子名青未,请教三位高姓大名?”
      无忌正欲开口,那少年突然插嘴道:“我叫公子光!这位是中寻大夫,姓韩。”他跨到无忌身边,“这是我胞兄,公子无忌是也!”他的脸上浮现起一抹阳光般的笑容,充满了自豪的意味。
      公子光?公子无忌?能将“公子”冠在名前称呼的必然是王族公子。难道……青未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如此的尊崇,以至于人人提到时都会露出仰慕之色。他的声望尤在平原君之上。
      “信陵君……魏无忌公子?”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吐出这个令中原闻之肃然起敬的称号。
      真的会是面前这个束发玉冠的公子么?青未茫然地打量着他。碰触到她的目光,他微笑颔首。回想起帐内华丽的装饰,以及帐门上大大的“韩”字,青未忽然醒悟到她正身处韩国王族公子的帐内,而能出现在这里的他,也必然身份尊贵。这样说来信陵君该是受韩国王族之邀来此游玩的。她的大脑停顿住了不能思考,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信陵君。
      “知道是信陵君竟然还敢直视,无礼!”公子光忽然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他看起来约十三、四岁,带着稚气和属于少年的傲慢,低头俯视青未:“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是什么人?青未好气又好笑地瞪着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她曾经在平原君手下做事,见过无数高官贵胄,对于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更何况信陵君并没有传说中的赫赫威势。她忍不住从公子光双手叉腰的缝隙中偷看一眼信陵君。
      信陵君是完全不同于平原君的:平原君的五官精致得像神祗一般毫无瑕疵,令仰望他的人不由得生出膜拜的冲动。而信陵君则是令人感到亲切平和的俊美。平原君让人不敢鄙视;而他却让人很难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这或许就是信陵君深得人心的原因之一吧!
      见她神游太虚,公子光不满却无奈地哼了一声,移开道:“每个人都一见到大哥便狠劲盯着他瞧,想吃了他不成!”青未闻言大窘,收回目光狠狠瞪了公子光一眼,又偷偷看向信陵君,见他不以为意,才渐渐平复下来加速的心跳。
      “无忌兄,你也该管管你的小弟,别让他总是口不择言叫人尴尬。”中寻淡淡的口吻仿佛蓄意煽风点火一般。
      信陵君只是微笑,对公子光使了个眼色,公子光立刻噤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向外走去。临行前还不忘大声“嘱咐”青未一句:“别以为我大哥欠你的你就可以恃伤生骄!”
      青未在心里苦笑,真要算起来,信陵君这一箭反而救了她的命,使她得以堂而皇之地躲在他的庇护下养伤,何来欠不欠之说呢!即使让她从头再来一遍,她也宁可受此一箭。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闻得信陵君的声音道:“青未姑娘请在此安心疗伤,一会儿我会使人过来,不必担心。”青未连忙道谢。中寻收拾好东西便和他一起告辞出去了。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这些天来青未谨遵医嘱躺在床上养伤,间或有侍女来服侍,颇令青未受宠若惊。从前只有她服侍别人,哪有被人服侍过。偶尔中寻会来,问候她几句情况如何便离开,通常不超过一盏热茶的功夫。他的声音温和有涵养,青未听到便觉得伤口好了几分。公子光来过几次,每次都带来信陵君的问候,自己却从来都不给她好脸色看,仿佛她是迫使他大哥让出自己帐篷的罪魁祸首。其余时间便只得她一人,呆呆地望着帐篷的圆顶。
      人不能动的时候就难免胡思乱想。她在养伤的这些日子从未停止对莽山城的关心,可是又不好开口打听。这个事件与魏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假如让人知道她是知情人,很可能危险来临她都一无所觉。信陵君为人谦和,声望很高,但他始终是魏国公子,国事总归是放在各人感情之上的。他在韩国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魏国处心积虑策反盗贼头目之一蓝子桓,出兵独吞了莽山这块大肥肉,其他各国怎能心甘。一旦韩国了解此事内幕,恐怕便将是信陵君离韩之日。
      以他的身份才智,怎么都会施点手段避免这种窘况吧。
      不过对于她来说,她并不关心这些国家之间的争斗,只想尽快养好伤,然后慢慢寻找冯驩的下落。

      青未终于能活动自如了,这多亏了中寻的高明医术。
      她出帐远眺,见这一片营帐扎在河边的高地上,方圆几十里高高低低的丘陵山路尽收眼底,显然是出自深悉兵家的人之手。
      只要有几百步卒,足可以把此地守得坚若磐石。
      远处林木葱茏,勾勒出绿色的山脉温柔的层次肌理。春季将尽,阵阵含着水汽的暖风从山下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北边,隐约可见云雾缭绕的莽山。
      冯驩会不会在山的那一边寻找她呢?苍铁想必已经安全逃出了吧,他醒来是否会为了韩迈的自作主张而大发脾气呢?
      想起韩迈,青未心里一痛。告别时他破颜的笑容,他坚毅的背影,他那一声轻轻的“后会有期”,连同他的冷酷,他的森冷剑光,都一并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还有留在她肩上的箭伤,也是永远不会消去的印记。
      身边的人都离她而去了,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到前路迷茫。没有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韩地的一切对她都是如此陌生。信陵君宽厚包容,她却不敢对他毫无保留。
      这样遮遮掩掩地度日太累了。
      “怎么,原来你在这里啊?”蓦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青未哪还辨不出这是公子光特有的语调,叹口气回过头去。
      最令她无奈却也最令她感到放松的,就是这位小公子了。他想到就说,不留情面,总带着点儿贵族的傲气,却从不会刻意为难比他地位低的人。平时见到她总是板着脸,但面对信陵君时便笑逐颜开,爱用许多问题来诘难他这位博学多才的大哥。正是他这种胸无城府的坦率令青未能暂时放下心中诸多烦忧,和他吵上两句,心情就舒展了。
      公子光见到她,马上皱起眉头:“你又到处乱跑!害得大哥找你也找不到!快点给我回去!”
      青未对他的疾言厉色毫不动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道:“我是在养伤,又不是被软禁,况且活动对伤口愈合也有好处。”公子光的冲脾气让她不悦,冷冰冰的话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客雨、平原君、毛遂、冯驩、韩迈,无一不是冷静沉着之人,对比之下,这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少年就分外不对她的口味,她无法忍受他的个性。
      “站住!给本公子站住!”公子光气急败坏地扯开喉咙喊道。青未只把他的声音当作耳旁风。
      忽然间脚步声逼近,她的手臂被一股力道拖住。青未给扯得差点摔倒,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她回头瞪了公子光一眼正要说话,见到他气得脸色发红,识相地把冷言冷语吞回肚子里。
      “你往哪里去?大哥在主帐等你。”不由分说,他拖着青未往反方向走去。
      主帐?青未一边忙着挣脱他的钳制,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直觉地,她感到信陵君找她不是为了别的,一定与莽山事件有关。这些天来,信陵君没有问过一句她的来历和受伤原因,她一直为此疑惑不已。在那种情况下,任谁也会把她当作重要嫌疑人看待,千方百计地从她这里挖点情报的吧,可是信陵君却没有。
      青未绝不会单纯地认为对她以礼相待的信陵君别无所求。该来的总会来,事实上,她早就为了这一天做好准备。想要真相也好,动武也好,她都会从容应付。是黑是白,就看这一场了。

      来到气派的主帐前,公子光先掀帘进去,一会儿探出头来示意她可以进入了。青未深吸口气,平复下惴惴不安的心跳,随他进入帐内。
      一进去,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偌大的主帐里坐着二十几人,显得有些拥挤;明亮的灯烛将帐门照得纤毫毕现。信陵君本是背对帐门站着,她一进来,随即转身,连同帐内其他人的目光一齐投注在她身上。青未一下子感受到他们的注视带来了沉重的压力,额上开始沁出汗来。
      “青未姑娘请坐。”信陵君手一挥,示意青未在他身边的第二席、左手边的座位上坐下来。这里正对着下首的二十几人,青未坐下后更紧张了,半晌才想起来要道谢。
      她咽了口唾沫,偷偷用眼尾瞄向身旁泰然的信陵君。恰好他也回过头来,给了她一股充满安慰和鼓励意味的眼神。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头脑却无比清明起来。信陵君显然是想给她意外,是为了让她在毫无预料之下吐露出尽量真实的情况吧?至少现在绝不会出事,那就看着办好了。青未感到勇气重新诸如身体,她挺起胸环视帐内诸人,心想现在长篇大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啪!”信陵君手指轻扣案上,立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的嗓音不疾不徐,十分从容。
      “今日将各位请来这里,是为了商讨与我大魏存亡息息相关的大事。无忌恳请各位出谋划策,救国于水火之中。”
      话音刚落,下首凝重的气氛立刻破开缺口,泛起了波澜。连青未这深悉实情的人也觉得他的开场白有些做作。魏国国力强盛,即使莽山事件会引得韩赵联手攻来,也不见得是陷邦国于水火之中的大事啊!
      信陵君面对下首的一片骚动只是微微一笑。包括青未在内,其他人纵使对他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却也都折服于信陵君的泱泱风度,帐内立刻安静下来。
      “三日前无忌接报,盗贼盘踞的莽山城一夜之间忽然人去城空,城内找不到任何居民和武士,仅仅余下少数似乎是守城兵士的尸体,城内则遭到严重破坏。不知各位对这件奇事有何看法?”
      听着信陵君将情况娓娓道来,青未的心里忽紧忽松,心绪翻腾。蓝子桓果然信守承诺,将全城人都接收过去了,。他没有说谎,他的目的始终都是为了全城人的未来。他和苍铁,都无比地珍视着山城的居民们,但是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们在彼此互相隔膜的路上越走越远,义无反顾。这一对曾经互称兄弟的壮士,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携起手来的可能。
      这一切都是蓝子桓一手造成的,只能怪他自己。只是,他可曾对他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感到后悔?
      青未沉浸在思绪中,忽然间惊醒过来,大帐内的景物重新回到视野之内。
      厅内响起嗡嗡的私语声,显然众人对信陵君的话惊讶莫名。
      信陵君脸上闪过一抹了然的神色。“各位稍安勿躁。原本无忌接到此报也是纷乱无绪,然而不久之后逢阳大营传出消息,内容是魏传将军十天前领兵三万秘密南下,不出两日便迅疾回师,而兵力竟无丝毫损折。只怕……”下半段话消失在他的沉吟里。
      下首陷入凝重的气氛中。的确,虽然没有明说,但魏国无疑是这场事变的策划者,也是得益者。
      信陵君平静地扫视诸人,显然是期待令人满意的对策。
      人群中一如长身而起,拱手肃然道:“庞平冒昧,且不说我王此举实为不妥,公子的处境也会因此步步维艰!魏若独吞莽山城,韩赵必不会坐视不理,更有强秦在西虎视眈眈,若他们联手来攻,则我大魏危矣!”
      这个自称庞平的士子话语锋辟入理,且在信陵君这个王族面前直指魏王的过失,毫不避讳,见此人如此锋芒霍霍,青未不禁凝神多打量了他两眼。他只是寻常高度,相貌也不出众,但双目神光电现,令人难以逼视。
      他的地位必然不同寻常。青未在心里下了一个断语。
      “庞兄之分析透则透矣,然而计将安出,终究一字未提也!”一声嘲讽从角落里传来。
      青未的目光跟随着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人散发无冠,神色漫不经心,别人都是正襟危坐,在凝重的气氛下更是挺直脊梁,唯独他肆性地盘腿坐在角落里,颇有些不屑与他人为伍的意味。如此放荡不羁之人,青未尚是初次在信陵君这种尊贵身份的人手下遇到。她下意识地望向信陵君,却见他不但没有对此人表现出丝毫怪责,嘴角边甚至浮现出一丝欣赏的笑意。
      名叫庞平的士子不以为意,依旧依足礼数地弯腰拱手,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抑扬顿挫:“既然发言,如何能没有对策?不过徐兄既然硬要打断在下,想必已是胸有成竹,庞平愿聆听高论。”竟是丝毫不以之为忤,再向信陵君遥遥为礼请准,一副尊礼奉法的派势。
      青未看着好笑,这时信陵君淡淡道:“平兄所言极其透彻,我们现在的处境不会比这更凶险了。不过,”他话题一转,“阅然兄也应该一吐高论了。”青未暗忖,那放肆之人原来名为徐阅然,真是枉废他有这么一个文雅的字号。
      徐阅然振衣而起,肃然道:“公子,魏独惧秦,韩赵之流,我国一力当之可也。因此要在拒秦。”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教它不能和韩赵联手。对于身在韩的公子来说,本土之事似乎力所难及。因此当务之急在于动摇韩王。韩国弱小,行事顾虑就多,对于赵国或秦国的邀约不敢轻易放手答应。但派一名说客将韩王反复过去,联军威胁便解。”
      青未心下佩服,席中诸人虽面露不服之色,却也纷纷点头。庞平又是一礼,扬声道:“徐兄之言,庞平心服!请君上立即选出合适之人为使!”说罢便坐下,面上毫无忌惮的神色。
      青未糊涂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如何现在便同声同气了?庞平和徐阅然究竟是敌是友?她的目光扫过昂然拱手的庞平,又飘向重新盘坐在席上、面露漫不经心的徐阅然。
      “平兄对韩国之事最是熟悉,可否……”信陵君面上浮现出思考的神情,征询地向庞平望去。
      青未本以为庞平定会爽快答应,不料他的眉头竟为难地皱起,举起手来正欲说话,忽然门帘一动,一个衣饰华贵之人面带微笑地晃了进来:“庞平啊,依我看,你那两下子不成!”
      不速之客自顾自地穿过下首诸席来到信陵君席旁,信陵君忙把他让进了右手边的位置。只看他对这陌生来客的尊重,便可揣测他的高贵身份。
      庞平的面上愤然之色一闪而过,低下头去。
      陌生来客从容地向信陵君致谢,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席上诸人。掠过庞平时,眼中闪现出慑人的寒芒。他亦注意到坐在左手之席的青未,露出讶然之色。
      青未避开这陌生人的打量,看到庞平正尴尬地呆立席中,心里升起同情,对右手边的陌生人将庞平一句话驳回、不给他半分面子的行径恼火起来。
      忽然间,一只手将庞平拉回座位坐下。青未定神看去,原来不知何时徐阅然盘腿坐在了他的旁边。
      那人显然注意到徐阅然为庞平解围的动作,面上闪过不悦之色。“徐先生之论高妙非常,只是恐怕难以实现。”
      只是因为徐阅然帮了庞平,陌生人就将矛头立即对准了他。
      信陵君对于这种公然诘难他的门客的做法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碍于尊贵客人的面子责怪徐阅然,只是含笑看着。
      “太子差矣。”徐阅然一句话就将那人的断语顶了回去,席中诸人一阵骚动。青未心中一惊,原来此人竟是韩国太子!难怪如此受尊敬,又如此傲慢。她用眼尾瞄向韩国太子,见他脸色沉了下来,担心地望向徐阅然。
      就在那太子似乎即将发难的关口,信陵君悠然的嗓音恰好响起:“阅然兄太放肆了!”他向太子略一欠身。“徐先生天性放旷,非是对太子不敬,请太子多多包涵。”他这么一说,身份尊贵的太子自然不能再为难徐阅然了。一瞬间他的神色回复正常,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般。“徐先生说本君差矣,愿闻其详。”
      “阅然兄但说无妨,太子身为韩国储君,绝不会轻易为难。”信陵君微微笑着说道。
      青未失笑,这样一说,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大人无量”地怪罪于徐阅然了。她也知道信陵君终于对太子的诘难动了真怒,从而出言相护。但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平和的笑意,连眼神也不曾泄露出丝毫不悦。青未心中一凛,由此看来,信陵君的城府实在韩太子之上。
      太子眼中怒色一闪而逝,目光转向徐阅然时已变了笑意。
      青未亦挺直脊背,担心徐阅然不能妥善应付他。
      徐阅然平稳的嗓音响起:“此说似难实简,关键在于心意。而最重要的乃是太子和大王的心意。会否襄助信陵君?会否听取他的意见?若不能确定此事,一切休提。”
      众人恍然,的确若韩王室一味因魏取莽山而恼恨魏国,很可能不理睬信陵君的建议,甚至会把他“请”回魏国。青未则是心下凛然,这个徐阅然实在是胆大包天,这样直白地要求太子的支持,却让对方如何下台?
      信陵君皱眉沉默。对他来说这种情况下不便发言。
      蓦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依我之见,心意之事实不必太过计较。只要呈太子和大王择善而从斟酌行事便可,这有何难!”青未循声望去,公子光卓立帐门口,带着机灵灿烂的笑意。
      “光公子有理。”徐阅然的表情舒缓下来,难得地附和道。
      “但于韩国有利,本君必当遵从。”太子呈也放低姿态,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青未不禁暗自称赞公子光的机智和见识,几句话便将僵局打破了。她望向门口,适逢公子光的眼神投来,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青未没好气地回瞪回去,不再理会他。
      “青未姑娘乃从山中逃出之人,被我误伤,前些日一直在此疗伤。可否请姑娘将所见所闻详述一遍。”信陵君忽然道。青未暗吃一惊看向信陵君,心想主菜终于上场了!信陵君向她投来的眼神带着鼓励,而太子呈神色复杂,似乎是在怀疑她的可信性。
      青未深吸口气,将她和冯驩如何在官车被劫时遇到苍铁等人,又如何被带到山城,蓝子桓背叛,苍铁出逃等陈述一遍,连与苍铁比剑亦没有遗漏,只是隐去了在议事堂偷听到的部分。
      在她叙述的过程中,帐内一片寂静。信陵君的眼中浮现出笑意,赞道:“原来姑娘亦是用剑高手,难怪如此沉稳犀利。”
      被他微笑赞美,青未一恍神忘了仪态,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可是苍铁为何不杀了剑术高明的青未姑娘,反而要带她进山城?这太匪夷所思。”庞平提出疑问。
      “她说的应该是事实。”太子呈插话道。他对青未显然有了更多重视,态度也和气许多。“据线报,这苍铁乃是极有侠风和重情义之人,有此豪气实不足为奇。”
      虽然青未的陈述十分离奇,但显然与太子呈的线报都相符,因此他才会认定她没有说谎。青未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还信陵君的人情了。
      太子呈眼中犹豫一闪而过,沉声道:“实情似乎对贵国极为不利,君上有何打算?”
      众人亦有疑问,不禁纷纷看向上首的信陵君。
      信陵君轻扣案板:“阅然兄言之有理,自然便依此行事。”他的脸上浮起隐约的笑容。
      青未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似乎信陵君早已成竹在胸,只是做出聆听众议的姿态,使他的计划由别人之口讲出来令众人心服。否则若他直陈应当如何如何,尽管人家会佩服他的洞察力,也难以使众人团结一心。这便是领导者的风度和手段了。
      “此事不可不慎重,君上预备何人为使?”太子呈眼尾扫过沉默的庞平。
      “公子魏光,愿为国出使!”一个清亮的嗓音昂然道。
      席上大半人面露不同意之色。青未讶然望向公子光,见他拱手雄赳赳地立于帐中,丝毫不见退缩之状。
      信陵君双眼闪过一抹意外,旋即微笑道:“光弟有此信心再好不过,就这样决定了。”公子光拜谢后,信陵君便起身送客,众人亦纷纷站起离去。
      大帐中只余下信陵君、公子光和青未三人。
      公子光倏地转向信陵君,面上漾出狡猾的笑意:“大哥本欲何人为使呢?”
      信陵君此时卸去那深沉的面具,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一片轻松。在青未眼中他与方才在众人面前的沉着淡定大不相同,虽然说不上变在哪里,但仿佛更真实了。不知怎的,她甚至恍惚觉得他的举动有如释重负之感。
      “怎么,让你出使还心有不足?非要知道你抢了谁的差使才甘心?”信陵君的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笑意。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准备亲自面谒韩王对不对?”公子光鼻孔出气道。
      信陵君依旧笑意盈盈:“小弟啊,信不过大哥么?”
      “当然不是!”公子光恼火了,亢声道。“我乃韩王外甥,不是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么?你为何还要冒险?事先也不和我商量!”
      看到两人之间弥漫出火药味,青未有些不知所措。她悄悄地向门口溜去,掀帘欲出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站住!”她的心咚咚地敲击着胸壁,战战兢兢地回头,见公子光怒视着她,脸上泛起因怒火而绽开的红晕。
      “小弟!”信陵君轻斥,温和地看向青未:“姑娘可自便,不必理会他。”
      “是。”青未鞠了一躬,飞快地转身,却刚刚迈出一步就给人扯住衣袖,“哎哟”一声失去平衡向后跌倒,撞进一个人的怀中。她知道又是公子光这家伙做的好事,没好气地向他瞪去,却发觉他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信陵君,一双手却依旧把她钳在怀中不放。
      “喂!你……”青未窘迫地低声喝道,却被公子光一口打断:“大哥!我要她和我一切谒见韩王!”他的语调坚定高扬,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青未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为什么……”
      “因为有必要!”公子光蛮横地截断道。
      “知道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信陵君拍拍手,苦笑一声。“如果青未姑娘愿意,无忌也没有意见。”后一句话却是说给青未听的。
      “这个,我不……”
      “多谢大哥!”
      “我不行”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公子光欣喜的一声谢打断了。“那就这样决定……哎哟!”公子光话未说完,忽然给青未觑准空隙狠狠来了一记肘击,痛得弯下腰去。青未下手很有分寸,知道他不会有大碍,哼了一声昂然出帐,身后还隐约传来信陵君爽朗的笑容。
      同是兄弟,为什么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却蛮横无理?
      青未气忿难平,一边走一边心底诅咒公子光,眼前不由浮现出公子光盛气凌人的可恶模样。
      枉他生于王族之家,竟如此没风度!信陵君就要好得多了。她脑中回想起信陵君淡然的微笑,真诚的神情,他醇厚的嗓音、优雅自如的举止……面颊上渐渐热了起来。
      该死!青未苦恼地用手捂住泛红的双颊,疾步向她休息的帐篷走去。
      “青未姑娘!”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一震停步。
      莫非是……信陵君?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犹豫地转过头去。
      远远地,庞平向她拱手作礼:“在下有事想请教……”
      “抱歉,小女子身体不适,想早点休息,改日再和先生聊!”看到他并非她心中的那个人,青未不能掩饰地露出失望之色,连珠炮发地撂下一番话之后便快步走了,空留下茫然发呆的庞平。

      天空刚由沉沉的靛青色转为鱼肚白,一辆马车就辚辚地由韩国崎岖的山陵中驰出,驶向新郑——韩国都城。
      山林尚未苏醒过来,鸟鸣虫叫稀稀落落。在这一片沉眠之中,行驶在官道上的马车内却是混乱不堪。
      天还黑着,青未就被公子光从睡梦中拖起来。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尚未来得及梳洗便被拽上了马车,不由分说地载着她出发。
      “我这么披头散发脏兮兮的,你竟然让我去面君!”车厢内,青未借着刚醒的人常有的火爆,刻意忽视她与公子光之间的尊卑之差吼道。她的确实事求是,身上的伤刚好,养伤的这些天滴水未沾,血汗粘在皮肤上都有股酸酸的味道了。休说见人,更遑论面君!
      “急什么,头发梳一梳,脸擦干净不就得了?”公子光一反常态,笑嘻嘻地说道。
      青未正想反驳,忽然面前没了人影,紧接着她的头发被向后扯去,她不禁痛呼一声。
      “忍着点。”公子光不耐烦地在她身后道。青未想不到他竟肯亲手为她梳发,愣了一下便顺从地闭上嘴巴。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再没有粗暴地扯痛她。梳子密密地拂过她的发丝,发出类似弦乐一般的暧昧音素。她能感受到他的动作牵动头发,带来陌生的触感。两人之间难得的和平气氛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好了。”公子光将她的长发简单地挽了一个结,类似平常士子的梳法。
      “很熟练……”青未讶然摸摸脑后的头发。
      “这个自然,野外营宿,什么都要自己做的!”公子光不以为意地答道。
      青未对他有点改观,忽然脸色一变,哼了一声:“你怎么梳的啊,还有一缕散着呢!”
      “是吗?那重新梳不就得了。”公子光敷衍道。
      任他松开发髻,青未翻了个白眼。真笨,哪有替人梳头还漏掉一缕头发的?

      “这是第几次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感觉到公子光的手仍然在忙上忙下,青未快要失去耐心了。
      “好了好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公子光左右端详一番,将玉梳扔到青未怀里,自己坐在青未对面,拿出一方锦帕就要给她擦脸。
      “不劳光公子了。”青未把帕子从他手中抽走,自顾自地抹起脸来。半晌,她从锦帕中抬起头:“身上还有股酸味,怎么办?”
      公子光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丢给她。青未接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这是什么香料?”
      “龙涎香。”公子光板着脸答道。
      “多谢公子!”青未心情好起来,咧开嘴笑了:“对了,梳子还给你。”她递上梳子和锦帕。
      “你都用过了,不要啦。”公子光右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看着马车外。
      “你!”青未狠狠地用锦帕将玉梳包起来放入怀中,“那我就收着了!别后悔啊!”那梳子和锦帕材质上乘,应该都价值不菲。
      公子光似是不屑回答。青未赌气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便在这别扭的气氛中,车子隆隆地驶进了韩国都城新郑。

      青未尚是初次到这大都来,好奇地掀开车帘四处张望。
      新郑本是郑国首都,后来为韩所灭,韩国便迁都于此。新郑的城墙坚实雄伟,又兼有地利,颇有雄踞群山之中的气势。
      “这城还真不错,易守难攻,难怪当年庞涓……”青未的感慨脱口而出,又猛然打住,看了一眼公子光。那时庞涓攻韩引来齐国相伐,结果庞涓惨败于孙膑之手。那场大战实在是魏人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公子光却似浑然无觉,面上不露任何不悦,话题一转便岔到了别处。他指着迎面而来的一队服饰鲜艳的武士道:“那便是丞相府的亲卫,见韩王之前,我们第一个要拜会的就是他们的主子。”
      青未见那些武士的华服与周围寻常百姓朴素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便知道这丞相是讲究铺排的奢侈之辈,心下先就有了几分恶感。
      韩国战后元气大伤,人丁稀少,这丞相仍如此铺张。
      青未正待询问韩国的丞相姓甚名谁,却见那些亲卫竟转向他们来。“横竖也是躲不过,我去应付一下,你待在车里别出来。”公子光低声嘱咐道,说罢便扬长而去。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游刃有余,让青未刮目相看,毫无异议地服从。她偷偷地将车帘掀开一条窄缝向外偷看。
      公子光跳出车来,那一队亲卫都露出意外之色。为首的大汉体型高大,步伐有力,拱手遥遥作礼道:“拜见光公子!”公子光迎上前去,若无其事地道:“候建兄,久违了!不知有何事呢?”候建并不作答,目光向青未藏身的马车扫来:“公子是否和太子在一起?可否带个信给太子,丞相希望和太子一晤。”
      青未恍然大悟,难怪候建的人一看到车就迎过来,原来是看到了车上的王室徽记。只听到公子光哈哈笑道:“侯兄却是错了,此车乃大王特别批准给大哥使用的,我只是借用罢了。”
      “原来如此,否则侯某还真要以为无忌公子和太子已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候建目光一闪,恭敬地低下头。
      公子光眼中怒火一闪而逝,旋即笑道:“大哥和太子甚是投缘,即便借了一两辆车,也不能算是什么奇怪的事。”
      青未在车中听得眉头大皱,这个侯健竟敢如此不敬地谈论信陵君和太子,简直是不知分寸,莫非他们两人和侯健的丞相主子有过节?否则无论丞相如何得势,侯健毕竟只是他手下的一介武士,地位自然不能和王族公子相比。
      忽然侯健的目光投向马车,讶道:“公子的马车内尚有什么人?”青未心中一震,这人的眼神如此厉害,在与公子光周旋时竟还能留意周围的动静,可见其修为之高。
      公子光淡淡道:“能是什么人,不过是僮仆罢了!”他转身喝道:“还不快下车拜见侯兄?”青未乖乖地跳出车中,垂首作恭敬状立在公子光身后。
      她感到侯健明澈洞察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耳边响起他平淡的声音:“公子真有眼力,挑了个这么机灵的僮仆。”
      “哪里机灵了,见人还不是只会躲在车里。”公子光轻轻一句话便带过了话题,“丞相大人还好吧?改日当亲至拜会。”“丞相入宫了。”侯健答道。公子光欣然道:“正巧,我也要入宫见舅父。侯兄请代魏光向张兄开地问好。”侯健垂首道:“公子请放心!”便送公子光上了车。
      “这个侯健当真是个厉害角色!”马车开动后,青未心有余悸地对公子光说道。“上行下效”这句古语果然有理,一介武师尚且如此,何况他的丞相主子!她亲身体会到了丞相一党的嚣张气焰。
      公子光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看到他脸上与年龄极为不符的阴郁神情,青未怔住了。她缓缓抬起手,犹豫半晌,轻轻地碰触他的手臂。
      在她触到公子光的一刹那,他忽然转过身来,不甚强壮的双臂像铁钳般牢牢地缠住了她的腰际。青未感到他心里强烈的情绪在激荡,这种情绪由他那并不宽阔的胸膛随着心跳击打着她的神经。
      有生以来头一次和异性如此亲近,青未惊得连喊叫都忘了。
      然而,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公子光紧紧缠着她的手臂,就像是她孤苦伶仃的苦海中偶然遇到的岛屿,给她支持和安慰。像客雨和冯驩给她的支持那样。
      下意识地,她寻找着公子光的目光。
      公子光紧紧地注视着她,与信陵君酷肖的俊朗双眸射出强烈的怨恨神色,看得青未心中一颤。
      “王衍!”他一字一顿、紧咬牙关地说道。“大哥的困境,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就是……韩国丞相么?”青未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刺激了怀中这头发怒的小猫。
      “正是。”公子光平静少许,放开她坐直身体。“此人豺狼成性,横行无忌,偏偏势力又大得很。”
      “看那个侯健便是如此。”青未插嘴道。
      公子光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不知收敛之辈,竟与太子呈关系搞僵,真是自取灭亡。”青未想起侯健毫无顾忌地出口嘲讽太子,不由点头同意。
      公子光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紧闭,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他坚毅的神色,忽然间青未发觉自己已经完全忘了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的沉稳老练教人心惊,也许是长于宫廷的缘故,他交游的手腕比起名士也毫不逊色。他尚年幼,然而单枪匹马时却已找不到属于少年的张扬之气。这种城府与历练的成熟让青未心惊,也使她心痛。
      如果说现在的他才展现脱离信陵君羽翼的刚强,那么她初遇的那个笑容天真的孩子又消失何方?
      改变是为了生存,尽管不得不为之,但她仍然希望公子光能露出仅属于他的阳光笑颜。
      或许只有在信陵君面前,他才是不设防的吧!

      马车在宏伟的宫城门前停下。
      向守卫报上来意后,马上便有人去请示了。一盏热茶的功夫,王命已传至宫门:“东偏殿,宣公子光。”
      城卫恭敬地放行,马车隆隆地驶入了静谧的宫城。
      虽然不久前韩国才刚刚从“侯国”升为“王国”,但因为新郑的宫城乃是从前的郑宫,只是“公国”等级,自然及不上邯郸的王宫气派,但房屋装饰极其精美富艺术感,兼历史悠久,古木参天,颇有深幽的趣味,不负“文华出于郑、卫”的传言。
      到了内城,按规矩当下马步行。公子光率先跳下马车,青未却犹豫了。她从来没应付过这种场合,到底该怎样应付她实在心里没底。她试探地问道:“我不如就在外面等候吧?”但公子光的手固执地伸了出来,他的目光不容分辩:“你当然也要去!快点下来!”
      青未又气又恼,低声道:“我去了只会出丑,会连累你!这可是邦交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笨蛋!”公子光脱口而出,斥道:“要是我不把你带在身边,谁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去了!”
      看到他严肃的神情,青未一怔。“可是对我下手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又未必敢动你。”
      公子光白了她一眼,转过身道:“你若不见了,我不得去找么?一去找,便会落入圈套,即使以我的地位不会受到伤害,也会给扣为人质要挟大哥,甚至父王!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青未恍然大悟,笑道:“那若是我失踪了,你可千万别去找,只要找个山明水净的地方给我立个碑就好了。”
      公子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迈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本公子才没此闲情逸致,所以你最好一直跟着我,好少添些麻烦!”
      “哼!”青未背着他做了个鬼脸。
      随着公子光漫步在古木浓密的树荫中,她不安地环视四周。为何没有一个引路的内侍呢?对了,一定是因为公子光是韩王的外甥,他也因此才对使命那么有信心吧!不过亲情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究竟能当得几分重量呢?
      胡思乱想间,东偏殿已近在眼前。这间宫殿不大起眼,高度、形制和装饰都很平常。一个内侍迎上前来:“光公子请稍待,容老臣通报一声。”公子光点头后,他便悄无声息地去了。
      在偏殿召见外国使臣,原是寻常。但假如真如侯健所说,丞相王衍已经入宫,那么韩王在此召见公子光便很可能是公事公办的表态。青未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层。
      转眼内侍已悄无声息地回来,轻声道:“公子请。”公子光示意青未跟上,大步向内走去。青未深吸一口气,跟着公子光的背影踏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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