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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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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所有迟到的心意,都会在最不该的时候,以最锋利的姿态抵达。”
一
我叫何盏颜,十七岁。
三中旧图书馆的墙角有一排玉兰树,每年四月会突然爆出满枝的白,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牛奶。
我第一次看见陈焰,就坐在那排玉兰树下。
那是高一下学期,四月十七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下午第一节是物理周测,我借了图书馆的桌子临时抱佛脚。
他坐在离我一臂远的地方,校服外套脱了,只剩一件白T,袖口卷到小臂以上,露出一条蜿蜒的旧伤疤。
他低头写题,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我盯得太久,他忽然偏头,目光穿过阳光,对我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一秒,玉兰的香味像一条河漫过来,我没出息地红了耳朵。
二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图书馆停电。
灯灭得毫无预兆,四周一片惊呼,我抱着物理五三,手心全是汗。
管理员在走廊尽头喊“备用电路十分钟后启动”,黑暗里有人轻声问:“怕黑吗?”
我点头之后才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很小声地“嗯”了一句。
下一秒,一支钢笔塞进我掌心,金属外壳带着他的体温。
“笔帽上有荧光贴,你捏着它,我在这儿。”
那只笔后来被我带回家,藏在铅笔盒最底层。
笔帽上贴着一颗很小的绿色星星,夜光材料,熄灯后会发出淡绿的幽光。
三
我和陈焰的班级隔一层楼,下课十分钟,他偶尔会下来。
借口很多——借书、还书、问老师题。
我们班后门正对着饮水间,他倒完水路过时会敲两下门,如果我在靠走廊的位置,就把早就写好的小纸条塞给他。
纸条内容无聊至极:“今天食堂的糖醋里脊好吃”“下周月考一起加油”“晚自习后去操场吗”。
他回得更短,字迹干净:“好”“收到”“月亮很圆”。
我把所有纸条收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写了日期,藏在书包夹层。
那些字句像偷偷长出的藤蔓,把我心脏缠得密不透风。
四
六月的一个周五,晚自习前突然下暴雨。
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檐下等雨停。
陈焰从楼上冲下来,校服外套顶在头上,另一只手拎着一把折叠伞。
“走。”他把伞柄塞进我手心,自己重新钻回外套里。
雨幕像一层磨砂玻璃,我们并肩走,伞面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操场空无一人,积水漫过脚踝。
走到图书馆后面的长廊,他突然停下。
“何盏颜。”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我抬头,看见他睫毛上沾着水珠,眼睛却亮得吓人。
“如果我……”
话没说完,操场尽头传来教导主任的吼声:“那边两个!不上晚自习在雨里干嘛!”
我们拔腿就跑,踩得水花四溅。
那天之后,他再没提过那句未说完的话。
五
高三的某个晚自习,陈焰缺席。
我等到第二节下课,才收到他的短信:
“家里有事,请假一周。”
再见到他,是五天后。他瘦了一圈,眼下青黑。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约我去天台。
夏夜的风带着燥意,我们趴在栏杆上看远处居民楼的灯火。
“我可能……要出国。”他说。
我攥紧栏杆,指节泛白。
“什么时候?”
“申请已经递了,最快十二月。”
十二月的南城很少下雪,但风会像刀子。
我想说“别走”,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腕,又缩回去。
“何盏颜”他声音哑得不像他,“如果……算了。”
那是他第二次没把话说完。
六
高考结束那天,全班去KTV通宵。
我喝了两杯啤酒,头晕目眩地躲进安全通道。
声控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陈焰坐在台阶上,手边放着一罐开了没喝的可乐。
他抬头,目光安静:“过来。”
我走过去,他往旁边挪了半步。
我们并肩坐着,谁都没说话。
良久,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绿色星星钢笔,放在我掌心。
“留给你。”
我低头,发现笔帽上多了一行小字,刻得极浅:
“June之后,别再怕黑。”
那天我终究没问出口:你会不会回来。
他也没问:你愿不愿意等。
七
九月,我留在南城大学读中文。
陈焰去了伦敦,时差七小时。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偶尔在社交媒体擦肩。他给我发过一张泰晤士河的夜景,我回了一张学校银杏大道的落叶。
对话框常年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却再无后续。
大三那年,高中校庆,我提前回母校。
玉兰树被台风刮倒两棵,新种的小树苗还没我高。
图书馆翻新,桌椅全换,墙角那排插座不见了。
我在旧储物柜里找到当年的牛皮纸信封,纸条边缘已经泛黄。
其中一张写着:“今晚月亮很圆,要不要一起逃课去看?”
落款日期是六月十三日——他本该说出口却没能说出口的那天。
那天傍晚,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陈焰。
手机通讯录里他的名字停在“陈焰-伦敦”,上一次更新是三年前。
我在校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保安催我离校。
玉兰树的新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群还没学会站稳的孩子,也像当年我们没学会告别。
八
校庆后第三天的傍晚,伦敦的凌晨四点,陈焰在推特上发了一张照片:泰晤士河上的塔桥被浓雾吞没,桥灯像一截燃尽的蜡烛。配文只有一句——
“雾太大,看不见回程。”
十分钟后,那条推特被删除,账号注销。
九
我是在深夜的宿舍接到电话的。
辅导员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何盏颜,你方便来一趟院办吗?有个国际长途……需要你确认身份。”
我踩着拖鞋跑到院办,冷气开得极足,桌上的座机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英语,语速很慢,像在念悼词。
我只听懂几个词:
“Chen Yan……traffic accident……London Bridge……sorry.”
剩下的,全被耳鸣吞掉了。
十
他们寄来一只不大的纸箱。
海关的胶带缠得很紧,我拆得指甲外翻。
最上面是一封信——伦敦警署的死亡证明,中英双语,黑色签字笔在“死因”一栏停留了很久,墨迹洇成一个小洞。
下面躺着那支绿色星星钢笔。
笔帽上的夜光材料彻底失效,像一块被挖掉的肿瘤。
我拧开笔帽,里面没有墨囊,只有一张卷成细筒的纸条,展开后是他高三那晚没写完的字迹:
“如果我回不来——”
句子被强行截断,尾笔拖出一道绝望的勾。
十一
我回了趟母校。
玉兰树又倒了一棵,剩下的被铁架撑着,像重症监护室的病人。
图书馆彻底拆完了,地基上堆着碎砖,我蹲在废墟里,把牛皮纸信封一张张烧掉。
火舌舔上来时,六月十三日那张纸条蜷成一只干枯的蛾,最后变成灰。
灰烬被风吹散,有几粒落在我的睫毛上,像那年他睫毛上的水珠,烫得我睁不开眼。
十二
后来我再没用过钢笔。
毕业论文、工作合同、甚至考研报名表,我都用0.38的中性笔。
笔帽上没有星星,也不会在夜里发光。
只是在某些停电的深夜,我会下意识攥紧手心——
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残留着金属冰凉的幻觉。
十三
毕业那年,高中同学拉了个微信群。
有人发了一张旧照片:高考前夜,全班在教室黑板上写愿望。
照片边缘,陈焰站在我身后半步,手指悬在我肩膀上方,像要触碰,又像在克制。
照片下面,同学艾特我:
“盏颜,你当年写的什么呀?字被挡住了看不清。”
我放大图片,看见自己写的——
“希望陈焰留下。”
而陈焰那行字,被他的身体挡住,直到照片曝光过度,也再没人能看见。
十四
我终究没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时差七小时,伦敦的冬天下午三点,南城的地铁里挤满了下班的人。
我抓着扶手,耳机里随机播到一首粤语老歌:
“迟到的祝福,像刀锋穿过旧信纸。”
地铁到站,门开时一阵冷风灌进来,我低头冲出车厢,在垃圾桶边干呕。
手里还攥着一张车票——
终点是伦敦,日期是去年六月十三,未使用,作废。
十五
后来我留校做了图书馆管理员。
每年四月,玉兰树仍会突然爆出满枝的白,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牛奶。
只是树下再也没有穿白T的少年,把袖口卷到小臂以上,露出蜿蜒的旧伤疤。
偶尔停电,我会下意识攥紧口袋——那里早已没有带荧光贴的钢笔。
黑暗里,我轻声问自己:“怕黑吗?”
没有人再把一支温热的钢笔塞进我掌心。
雨夜,操场,天台,泰晤士河……所有迟到的答案,终于以最锋利的姿态抵达。
它们割开的不是心脏,是时间。
原来时间也会疼。
我方才明白,原来所有迟到的心意,都会在最不该的时候,以最锋利的姿态抵达。
只是当它抵达时,收件人已经不在原处。
而寄件人,永远不知道那道伤口,被时间撕得有多深。
陈焰,南城今年的玉兰树又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