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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 ...

  •   晌午,照例有婆子送吃食过来。拉开三层小屉,青白的雕花小碗盛着白粥,两个圆滚的白馒头冒着热气,一碟小菜,一份蒸鲈鱼,并一盅莲子排骨汤。分量按照府内门客的日例供给。

      我将汤饭吃了个底透,鱼头都啃的干净。生怕吃了这顿,下一顿干净热乎大米饭,没馊掉的白面馒头,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足足吃了十二分饱,扶着圆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才将剩下的白馒头,用油纸小心的包好,揣进怀里。

      来收捡餐盘的,是个微胖的婢女。矮腰将碟子碗筷利索的摞成一摞儿,又捡起顶头的碟子正反瞧了瞧。

      “怎的这样干净,你洗过了?”婢女疑惑不已。

      “未洗。”我如实答。

      婢女将食盒盖好挎在胳膊上,斜眼过来,从头至脚扫一遍,见是一身麻布衫,褂子上两片显眼的棕色补丁,鞋头裹着灰疙瘩,竟是个比她穿的还酸溜的,当即直着腰杆儿,一脸鄙夷:“听说偏院儿来了个女先生,竟是你这样儿的,莫不是来混吃骗喝的?”一边说,扬起另一只空闲手,在鼻端扇了扇。

      我见状将领子扯起来,贴着鼻子仔细闻。味道真的大么,莫不是我平日里习惯了,觉不出来?遂挠挠后脑勺,跟她陪笑。

      婢女见是个傻的,打趣说:“够吃不?你要没吃饱,我下回多盛些,”下巴一歪,朝门外努努嘴,“膳房里啊,有的是。”

      我一听,连连点头,露出四颗虎牙:“好啊。”

      “还有一事,劳烦姐姐告知。”

      “你讲。”

      “这附近,可有浆洗衣物的地方?”

      “你出了这院门,右拐,向南直走,穿过两道圆门,有一间染坊,就是了。挨着墙角,有一梅花井,专给府里的下人们用的。”

      ......

      入夜,我见没什么人,就着月色出去,寻着地方,是一方较宽敞的院落,横七竖八支着竹竿,挂满了青红蓝白的染布,还有些家丁们晾晒的衣物。

      盛满水的木桶咯吱咯吱地摇上来。我将褂子脱了,甩到搓衣板上,坐在井边浆洗。小风一吹,头发散到脸上,有些痒。

      甩甩手上的水,正要将头发重新挽起来,目光一斜,却堪堪瞟到旁边未染色的白缎子,被夜风吹得鼓动不止。月影稀薄,视物不清。缎子后头依稀透出个人影,蓬头散发,举止诡异。

      顿时觉察到周遭阴风阵阵,凉意四起。我将心提到嗓子眼,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绕到虚影的侧方,想要一探究竟。

      映入视线的,却是一个裸着膀子,头发披散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脑袋,一张脸隐在乱遭的头发下面,隐约看见一只凹陷的眼窝,黑漆漆的。此刻隐在夜色里,冲着我,诡异的笑。

      肩膀随着身体转过来,那黢黑的手上,还捏着一件圆溜溜的物什。我定睛一看,黑白相间,分明,就是一颗,人眼珠子......

      我吓得口不能言,汗毛直竖,脚底一软,向后跌下去。

      “阿夜?”那黑影竟直接蹦起来,披散着头发作势就要跑到跟前。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我扬起手臂,胡乱挥舞,真的要哭了

      “阿夜,是我啊。”他捏着眼珠子,双手将头发往两边这么一扒拉,右眼依旧黑洞洞的,形态可怖。只是这脸,确是张熟脸。

      “明,阿明?”

      我颤抖着手,指了指他手上的物件儿,又指向他的眼窝:“你怎的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明意用那只独眼,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义眼,叹了口气,眼神黯道:“我就是怕吓着别人,每回只敢等到夜深了,来这里梳洗。”

      “这是义眼?你为何要取下来。”

      “我这颗眼睛,丢得不利索。不肖两日就会流脓水,若不定期清理,恐怕,会臭。”

      “很可怖吧。”明意苦笑着问我。

      “不是,你你大晚上的,不声不响,还冲我笑,笑完,还追着我跑......鬼故事都是这么讲的。”我掰着手指,挨个儿细数起他的不是。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怀疑你是故意的。”我拍拍胸口顺了口气,手臂上的小栗子还未下去。见他面容忧伤,复又问:“那你的眼睛,丢到何处了?”

      明意扯了扯嘴角,敛去平日里的嬉笑模样,目光朝地上撇,低声说道:“我同你说过的。”

      忽而抬头,那只仅剩的独眼,目光炯炯的看向我,锐利明朗,生发出一股未见过的凌冽气息。

      “铄金城,庙北街,十三号典当铺,当铺老板,危府,危老爷。”

      一字一顿,沁人骨髓。

      ......

      我叫明意,家中排行老二。

      我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姐姐,叫明心。

      明心,明意。我爹说,这心意,便是他夫妻两个对生活的盼头,教我姐弟二人,日后定要相互扶持,互相照拂。

      姐姐本是个极水灵的女孩儿。漂亮,聪慧,是个真真的可人儿。我时常想,若是谁娶了我姐姐,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报。

      幼时家中清贫,却也供着我和姐姐,读了几年书。只是读了几年,负担不起,姐姐便不读了。

      明心当时虽未说什么,但我知晓,她是羡慕的。

      姐姐开始一门心思帮着爹娘打理家务,做活计,将我的也帮着做了。阿娘心疼她,她只辩解,“我们家明意是读书人,使的是笔杆子。莫要用这些杂事,叨扰他。”

      只是,每每做功课,她若忙完了,总在褂子上将手擦干净,坐在我旁边,看一遍。待我做好了,再教她一遍。

      “这个字啊,好久没用,竟不认得了。还好我们家阿意厉害,认得好多字啊。”明心总是这样,装作无所谓的冲着我傻乐,一副很崇拜我的样子。

      每每见她这样,我总是心疼,愧疚的不行。也暗暗发誓,要好好学文章,日后靠笔杆子,做大事,让明心不要再过苦日子。

      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到了叛逆期,总是贪玩儿。那一年,没考到洋学校的免费名额。阿爹吃饭时,一直在责怪我。

      “你不用功,啊?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用功,跟着那帮混小子一块儿瞎玩,你对得起今天这顿红烧肉吗,啊?”

      说着说着,明心却不乐意了,筷子往碗碟上一拍,拄着桌子跟阿爹争辩:“我们明意已经很优秀了呀,还要他怎么样嘛。那洋学校,那洋学校,免费名额就那么好考吗?哦,你说好考就好考的呀,有多少学生是没考上的呀。”

      “咱们家阿意好歹是考上了,那还不够厉害的嘛。学费,学费以后我供着他。我都跟人家张姨说好了,明天就能去张老爷家做事。明意只管安心念书就好了呀。”

      明心平日里是极温柔的人,不高兴了也只会假乐呵的笑笑。那天,却为了我跟阿爹置气。

      我看着她吵架,半天说不出话来。明心却只管把红烧肉往我碗里夹,边说:“学傻了不是?还是得多补补。以后红烧肉阿姐管你吃,学费阿姐也管你。你放心去念书,把阿姐的这份儿也念了。念出个名堂来,让他们瞧瞧。”

      恐怕,世间最难得的,就是过平静日子。偏偏最不值钱的,最要被世道惦记,抢夺。

      我阿爹常年在外头做木工伙计,不晓得遇着什么骗子,带着他抽起了鸦片。我听过的,这玩意儿有个雅称,叫大烟。

      一吸一吐,什么平静日子,勉力生活,都随着那一口烟雾喷吐出来,烟消云散。

      阿爹自从染上这个,眼窝凹陷,面黄肌瘦。整日没命似的,卧在榻上吸食,啥也不干,已没个人样。不肖几月,辛苦攒下的积蓄没了,做了十几年活的老牛卖给人宰了,土地,屋子全没了。

      家也没了。

      阿娘哭着将爹赶出去,逼他发誓跟我们断绝关系,后又带我们回了老家。

      我便放弃了城里的洋学校,在老家附近的学校念书,学费也低很多。

      只是......

      只是,催债的鼻子简直像狗似的,隔着八十里依旧能寻上门来,逼着阿娘,说要是还不上三条黄鱼,就是三条命。

      阿娘急得直哭,问我们何时借过这么多钱。

      原是我可怜的阿爹,被赶出家阿爹,没人供他抽鸦片,便借钱抽。没人借他,便借张家少爷放的黑贷。

      张家少爷说了,借的时候是一条黄鱼,还的时候,得三条。若还不起,便拿命抵。

      阿娘一听,疯了一样,大骂着,天杀的阿爹,天杀的大烟,天杀的世道,一头撞死在老家门口大槐树下,咽了气。

      我执起一旁的柴火棍往那张家少爷头上敲去。棍子断了,张家少爷捂着头,猩红的血顺着手掌流到脑门上,眼睛上,气急败坏,身后几个大汉一齐上来揍我。

      我被揍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脱了裤子,向我身上撒尿。张少爷还未解气,捡起我砸他时用的烧火棍,往我眼睛上砸。

      明心拼了命的跑过来,将我抱住。

      她多么傻啊,她拿后脑勺,接的那一闷棍。她,她,她挨了一棍,还在嘴里喊着,说,说,别打明意啊,别打我弟弟。

      明心晕在我身上,一直待那些人走了,我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再醒来,天都黑了。

      我挣扎着将明心拖上床,瘸着腿去镇上求医问药,求他们救救她。

      我的明心,我只有她了。

      明心终是醒了,她摸着我的肩膀坐起来,问我说:“明意,天黑了么,怎么不掌灯啊。”

      ......

      ......

      从此我便弃了学,带着明心,到处求医问药,却始终,药石无医。

      行至铄金时,却听闻,城内庙北街十三号,有一典当铺。

      可典,万般之过往。

      可当,今日之所求。

      我欣喜至极,寻得那当铺老板的名号,正是铄金城富甲一方的大老爷,危楼。

      我求他救我姐姐,他问:“我只是个凡人,并无神力。你可愿同我,做个交易。”

      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说,愿的,只要能救我阿姐,当牛做马也愿的。

      危老板将我领至那间传闻中的典当铺,门口挂着一竖直的牌匾,通身漆黑,长三尺,宽六寸,匾上却无一字,唯有首尾用朱赤色的细线雕刻出兽类的纹样,左下角有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印章,确实危楼的名讳。

      我盯着那漆黑的空匾怔了须臾。那墨,成色极好,半分不见反光,我正要感叹这有钱人,竟连墨宝,都如此罕见。可越瞧,越觉着空洞,深邃,只觉的神识都要被吸进去,竟半分挪不开目光。

      “看什么呢。”危楼半边身子站在门内,低声斥我。伸出手臂越过我,啪的一声,将牌匾翻叩到墙上。

      我方回神,同他一道进去。

      危楼将门关上,问:“它方才看你了。”

      “他?”

      “无事。”危楼铺出一张宣纸,将墨研开,提起笔来,说:“一会儿若看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莫要惊慌。想什么,答什么便是。切莫胆怯,扰了神明。”

      竹笔沾新墨,笔端朝下,浓郁的墨汁在狼毫尖端攒聚,滴落,‘哒’的一声,点到泛黄的旧纸上,开出一朵墨花。

      黑色的雾气自纸上腾起,似有了生命,冉冉上升。

      我跟着抬头,却在心头惊呼。

      眼前的危楼,哪里还是个三十岁上下,衣着富丽的男子。他竟当着我的面,变成了个,衣衫褴褛,弯腰曲背的,垂垂老者......

      老者张开苍白的胡子,用喑哑的嗓子问:

      所求为何......

      我记着他先前的叮嘱,忙道:“求,求我姐姐,明心,双目见好,可视万物,可见万人。”

      所当为何......

      “当......我只有眼睛了,我愿用我的,换她的!”

      “不够。”

      “怎的不够?这般还不够?”

      “同等珍视之物,可换同等真珍视之人。”

      “你要怎样?”

      “我只要你一眼,换你姐姐双眼康健。另一眼,留给你,剥却自由,终生为奴,你可,愿意?”

      我的明心啊,阿爹教我们互相照拂。我回回受你爱护,却未曾护过你。如今你目不能视,以我一眼,换你一对,我怎会不愿。

      我极好极温柔的明心啊,我真的知晓你有多么聪明,也晓得你想做什么样的女子。其实你该怨我,读了你的书,还一直拖累你。可是,可是你从来都只愿我,读着你那份书,读出个名堂来。

      如今终是,

      终是办不到了。

      “你姐姐明心,眼疾多日不治,筋脉郁结,溃烂之势不可逆。世间苦难本就公平。我只能将它全移至你右眼,今后,烂败不止,不出七载,你终会死。”

      “公平,甚是公平。”

      “你可愿意?”

      “愿的。明意愿意。”

      “后生,看好了,我写一句,你念一句。”

      所求非所愿

      “所求非所愿。”

      所愿皆贪婪

      “所愿皆贪婪。”

      万般皆困扰

      “万般皆困扰。”

      今朝复今朝

      “今朝,复今朝......”

      ......

      ......

      造化弄人,当日阿爹给我和姐姐起名,唤作,明心,明意。

      原来竟是

      心似血滴,意欲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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