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凌霜》陆员外

1、十三年前

　　天启元年，北岐云城，越国公府。

　　雪霏霏跪在房中，绝望的看着摆在她面前的剑、毒酒和白绫。

　　高高在上的世子妃陆夏鸷一直在赏玩自己腕间的鎏金掐丝玛瑙镯，宽大的手镯更衬得她玉手纤纤，过了半晌，才瞥了一眼雪霏霏，不耐烦的皱眉道：“还没选好？”

　　雪霏霏咬紧自己的牙关，并不答言，眼睛冷漠的看着远处，像在默默抗议。

　　见雪霏霏如此不配合，世子妃只得婉转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白绫，在雪霏霏身后绕过脖颈：“我来帮你选选，你不是最喜欢白色吗？”话音刚落，便将白绫两端交叉，狠狠勒住雪霏霏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雪霏霏本能的高仰起头，张开嘴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双手慌乱的抓住了颈间白绫，为自己争取到一点呼吸的空间。

　　陆夏鸷见她挣扎，面上竟有了惊喜之色，更来了兴致，遂松开白绫，一手向后抓起她的发髻，在她背后俯视着她，一手拿起短剑，咬牙切齿的问道：“你不是仗着会舞剑狐媚世子吗？”

　　雪霏霏害怕的颤抖着，面目狰狞的世子妃，此刻卸下了全部伪装，露出了凶狠的爪牙，看来这次真的要置她于死地了。

　　她多想夺下这把剑，把她们全杀了，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害了云旌。

　　陆夏鸷出身名门，是越国公府世子慕云旌明媒正娶的世子妃，父亲乃当朝光禄大夫，堂堂二品大员。她与云旌是天家赐婚，世人眼中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而她雪霏霏算什么？一个云韶府舞姬出身的妾室，无足轻重的奴婢，就算今天陆夏鸷逼死她，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云旌是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不介意她身世愿意娶她呵护她的人。偏偏这份偏宠为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杀了世子妃，慕家难向陆府交代，而她，也必死无疑。左右都是一死，何苦做无谓的挣扎？

　　“哈哈哈哈哈，你害怕了！那就不好玩了，我还是喜欢看你恨我的眼神，而不是怕我的样子。”陆夏鸷说罢，轻蔑的瞥了一眼雪霏霏“世子不在，你还是收起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吧，看了只会让人生厌。”

　　她将剑随手扔在了地上“叫景辰把她扔到河里喂鱼，明天去报官”说罢，她停下脚步，食指点起雪霏霏的下巴，眼神中流露出与闺阁女儿身份极其不符的毒辣“就说是私逃走失！”

　　雪霏霏瘫坐地上，身体不住的发抖，她麻木而怯懦，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陆夏鸷，只低头看着她的绣鞋一步步出了房间，方才敢稍抬头，却一眼撇见窗外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在微风中翩翩飘落。

　　是雪霏霏最喜欢的春天，可是春天总是那么短。一缕清风，就把春色吹散了。

　　亦如她与云旌缘分，也要在这里结束了。

　　思及此，她默默垂眸，睫毛闪动，心中疼痛由内向外，化成了眼泪，划过她如玉面庞。

　　尘归尘，土归土，她的生命，亦如飘零的飞花，短暂绽放，然后跌入尘埃。短短的二十年，她受尽苦难，好不容易以为遇到了命定之人，可以生死相随，哪知才两年的功夫，便被刚进门的世子妃痛下杀手。

　　还未及再看一眼这春色，她便觉得头后受了重击，弥留之际，只觉得身体一直在往下沉，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却听到有人厉声叫她名字：“雪霏霏、雪霏霏。”

　　雪霏霏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好容易站稳了，却发现，自己正在云韶府大门前。

　　这云韶府乃是云城教坊，专供世家大族宴客演乐之所。此刻天色将暗，府中众人正忙着点灯迎客。

　　雪霏霏茫茫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不痛，也没有血迹，刚才那一切，像一场梦一样，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让她摸不到头脑，赶紧看向喊自己名字的人，却发现，是云韶府教习王氏，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些，这王氏却没理会她，而是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喝骂道
　　：“姑娘们马上要侍宴了，还不把剑搬了来，就知道在外面疯跑”说话间扬手就在小丫头身上打了起来。

　　这小丫头一面哭一面求饶，“妈妈别打了，我这就去。”

　　谁知这小丫头一转身，却趁王氏不注意，狠狠一头将王氏撞倒，雪霏霏此时方看清楚她的脸，却怔在了原地。刚刚恢复的清醒，瞬间又消失了。

　　这不是小时候的自己吗？刚才王氏又叫这小孩子雪霏霏，那我是什么？是鬼魂吗？

　　雪霏霏害怕的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落日余晖斜照在她身上，她分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不是说鬼没有影子吗？

　　谁想王氏看她跌倒，才注意到门口一直站着位紫衣锦缎，满头珠翠的美艳少女，一看就是哪家府里的姬妾，且顾不上小霏，忙跑过去搀起来，笑脸相迎：“姑娘您是哪位贵人家里的？可是哪里不舒服。”

　　雪霏霏看王氏的眼神像在看鬼，这王氏不仅能看到她，还不认识她！她自六岁被人牙子卖到云韶府，到十八岁嫁入越国公府为妾，整整十二年间，都在教习王氏手下教养。而今，王氏居然没认出她，就算两年未见，王氏也不该认不出她，当初，可是她将雪霏霏发嫁的。

　　雪霏霏杏眼圆睁，看了这王氏半晌，确认是她后，便收回自己诧异的目光，故作镇定的理了理鬓发，低垂眼眸娇柔说道：“我没事，想是中暑了。”

　　“今日日头确实大，姑娘身娇体弱，怎么亲自走来，快进去里间稍事休息，您家在哪，我打发人去传信，让他们来接您。”王氏对贵人一向是殷勤妥帖的。

　　“那就叨扰了。我且饮杯茶，歇歇脚。”

　　王氏使了个眼色，小霏机灵的上来搀扶雪霏霏，送往茶间。

　　雪霏霏趁这机会将小丫头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容貌自是与自己小时候一样，但这嘴角的小痣，鬓角处浅浅的疤，也都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小时候的自己，熟悉的云韶府，熟悉的王氏，那我又是谁，雪霏霏眉头紧锁，盯着小霏出神。

　　“掐我一下，狠狠的掐一下。”

　　本是低着头听差遣的小霏，忽而抬头惶恐的看着这个贵人姐姐。她哪里敢？

　　“快掐啊！”

　　小霏见贵人面有怒色，赶紧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好疼”雪霏霏闭眼喊完疼反而笑了，太好了，这真实的痛感绝不是在做梦。

　　雪霏霏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这抹幽魂尚在人间流荡，但为何时光流转，回到了小时候。

　　不管如何，既然上天给她机会，她就要抓住，借此改变小霏的命运。

　　她伸手死死抓住小霏的手臂，厉声告诫她：“姐姐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了。”

　　“姐姐请讲。”小霏声音微颤，怯微微的直往后退。

　　“千万。。。。”雪霏霏停下来，想到这时候雪霏霏还不认识慕云旌，万一小孩忘了或者记错了怎么办，遂改口道：

　　“千万不要嫁人！否则性命不保。姐姐是转世神婆，见你良善，送你这句话，记住了吗？”

　　小霏听闻此言，眉心凝成了一团，小小的脑袋，满满的疑问，口里也只能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是哪里来的颠婆，说些什么鬼话，嫁人是什么？

　　雪霏霏该说的话也说了，觉得自己使命达成，便松了口气，放开手，摸着雪霏霏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神也温柔下来，怜爱的问她：“你几岁了？今年是哪一年？”

　　“好像是七岁，入府一年有余。今年是世安二年”

　　“世安二年？”雪霏霏隐隐记得，因为九岁的小皇帝刚刚登基，国号元安，就是这一年，她被卖进了云韶府，各府第都因权利交替，很是热闹了一阵。

　　是十三年前。

　　雪霏霏想到，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人牙子说她六岁，便当是六岁，卖给了云韶府。

　　她想到小霏要面对的人生，不禁生出怜悯之心，眼底满是悲悯，握着雪霏霏的小手叮嘱：“要好好长大，要长命百岁。”

　　不知道自己明天还在不在，雪霏霏只觉得有无尽的遗憾，若是能和小霏多相处些时日多好，一定带她去吃萃华楼的佛跳墙，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离开云韶府！

　　可是天色已晚，窗外月色高悬，她怕是不能多做停留，倘或在这里上演一出魂飞魄散，怕是要将小霏一起带走了。

　　想到这里，她便要辞出，王氏满面堆笑相送，她顺手摘下一枚翠玉戒指递与王氏
　　“我与这小丫头有缘，你好生待她，我还会来看她的。”雪霏霏语气一顿，峨眉耸动，瞪向王氏“不许再打她。”

　　王氏见雪霏霏出手阔绰，忙接了，答应了十几个“是”。

　　雪霏霏走出云韶府大门，回头看时，只见灯火通明，乐声四起，热闹非凡。只是这热闹，再与她无干了。

　　黄泉路近，她漫无目的走在路上，行人还会侧目，深夜游荡的女子，总是会引来异样的目光。

　　常听老人说，人死后的一瞬间，往事会像走马灯一样，重新走过一遍，现在就是她最后和自己告别的时刻吗？这感受也太真实了。而且时间过得也太慢了。

　　走过一座桥，雪霏霏止住了脚步，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了，再往前，就是越国公府，那个自己失掉尊严和生命的地方。

　　为什么不知不觉又走回这里？雪霏霏刚想转头离开，却见越国公府前，停下了一架马车，下车的正是越国公夫人虞氏和一个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