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烧未尽》余绕

26、掀桌

　　从员工食堂刚回工位没多久，林佳颂就收到了曾亦涵的消息。

　　“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关上电脑屏幕，低头想了想，应该还是今天上热搜惹的事儿。下属出了负面新闻，第一个被集团问责的就是她的顶头上司曾总。

　　果不其然，一进到曾亦涵办公室，这位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副总，十分罕见地发了火——

　　“你又上热搜了，到底怎么回事？”

　　曾亦涵坐在副总的皮质办公椅里，拿手指关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

　　他一向都是戴隐形眼镜，今天不知为何，换回了金丝框的眼镜，配上他恼怒的神情，让林佳颂莫名有了一种陌生感。

　　林佳颂顿了顿，组织好语言，不慌不忙地解释：“估计是黎晚晴让Patrick买的热搜。我爸闹事上了京市当地热搜，但很快就没了热度。之后的一周，Patrick停止了对向叡洛杉矶公司员工股的收购动作，时间点太巧合了，恐怕是有意为之。”

　　曾亦涵眯了眯眼睛，暂时按捺下自己的怒火。

　　林佳颂的答案，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员工，没道理有人针对他，要花大价钱专门让她在全国人面前丢脸。

　　热搜，要么是冲向叡来的，目的是让他知难而退，赶快回美国。

　　要么就是冲桓御来的，丢一个林佳颂的负面新闻上去，与桓氏集团的名声做捆绑，让集团不得不与分公司撇清关系，以此断了桓御的后路。

　　现在看来，是前者，桓氏集团风评下跌，不过是副作用。

　　只是这副作用对集团来说不痛不痒，对势单力薄的打工人来说，却有如灭顶之灾。

　　曾亦涵掏出手机，手指微动：“我给你转发了一封集团的内部邮件，你看看吧。”

　　林佳颂点开手机邮箱，打开曾亦涵的邮件，逐一阅读。白底黑字的邮件内容，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世态凉薄的味道。

　　“集团要解雇我？”林佳颂瞪大了眼，几乎要被气笑，有些不可思议，“凭什么？”

　　“你的热搜一出，集团股价瞬间跌了百分之三，”曾亦涵撇撇嘴，“虽然不是暴跌，但是如果任由舆论这么发展下去，连续一周阴跌个百分之十以上，也不是不可能。”

　　林佳颂一向平心静气，可这次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她不得不为自己据理力争起来：“我一个连高管层都进不了的小员工，何德何能，可以左右集团股价？”

　　“佳颂，”曾亦涵忍不住劝道，“你说的很对，就算拿到法庭上，集团也不占理。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没法讲道理的时候。”

　　林佳颂打住他：“所以曾总，你现在是跟集团站一队，来劝我主动离职的吗？”

　　做了多年的人力资源岗，林佳颂非常清楚，一个公司如果铁了心要解雇员工，什么恶心的招数都能使得出来。

　　其中最委婉的，就是让员工自己主动提离职，美其名曰“和气生财”，不耽误员工的前程。

　　曾亦涵摇摇头：“你好歹跟我打拼一场，我怎么能落井下石？”

　　他走到办公桌旁，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笔记本。

　　曾总喜欢把重要的事都手写记下来，林佳颂知道他这个习惯。

　　“说说吧，你想要什么离职补偿，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都会尽力帮你争取。”

　　曾亦涵抽出钢笔，坐在老板椅里，神情有些忧伤地看着林佳颂。

　　当初林佳颂来江城，正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对于曾亦涵这种喜欢护犊子的领导来说，保不住自己的手下，无异于是在打他的脸。

　　只是集团做的决定，他一个高级打工人，除了能给下属争取到最后的利益，什么也做不了。

　　“唉……”曾亦涵见林佳颂迟迟不答话，长叹一口气，“对不起，佳颂，你这个事儿的影响力，太大了，我保不住你。”

　　林佳颂沉默着不说话。

　　曾亦涵心中愧疚难当，主动提补偿条件：“国内私企离职补偿，最多是2N，我给你申请到2N+1，我在京市还是有些人脉的，你从这里离职后，我可以推荐你进我朋友的公司，做人事经理——”

　　林佳颂忽然打断他的话：“我不回京市。”

　　曾亦涵有些诧异，京市是林佳颂一毕业就工作的地方，那里有熟悉的朋友和前同事，说不定能给她提供更好的机会。

　　“为什么？京市不是你的大本营吗？”他问。

　　林佳颂深吸一口气。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她爸都已经上热搜了，家丑已然成了被别人利用的把柄，扬无可扬，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我不想在京市见到我爸，”林佳颂坚定地看着曾亦涵，讲着有悖道德的话，“不想给我爸治好病，我想让他赶快去死。”

　　曾亦涵顿时被她给震惊到了，久久不能言语。

　　能让亲生女儿说出这么恶毒的诅咒，可见林佳颂的父亲是有多过分。以他对林佳颂的了解，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上，她是断不可能放下/体面，说出这种话的。

　　“如果我没记错，”曾亦涵提醒她，“你还有个弟弟，正在上大学。”

　　林佳颂点一下头：“他成年了。”

　　曾亦涵抬了抬眉：“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把我爸丢给我弟，”林佳颂说，表情冷漠得像是一台机器，“我弟能赚到钱就继续治，没钱，就让他去死。”

　　曾亦涵无意识地张大了嘴，他从没想过，林佳颂能这么狠，这么疯。

　　仿佛昨日隐忍克制，任劳任怨的美女下属，是另一个人。

　　做人力资源这么些年，曾亦涵见过很多从底层爬上来的杰出女性，原生家庭幸福的很少。

　　她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小时候缺乏爱，长大了又拼命渴求爱。用一辈子的努力去证明自己有多优秀，以此期望父母能高看自己一眼。

　　殊不知，有的父母就是天生不爱孩子，重男轻女也好，性格不合也好，总之一句话“没缘分”。乞求他们的爱，就像在向一口枯井乞求甘泉，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感动自己，白费力气。

　　起初曾亦涵以为，林佳颂也会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在与原生家庭数不清的纠葛中，耗尽自己的气力，最终看透人生，选择不婚不育，走上一条孤绝的职场女强人之路。

　　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痛下决心，与烂人割席的决绝样子，跟那冷心冷肺的向总有一拼，难怪当年两人能凑一对呢。

　　现在曾亦涵对林佳颂可谓是刮目相看。

　　“你是铁了心要留在江城了？”曾亦涵问。

　　“是。”林佳颂回答得斩钉截铁。

　　曾亦涵犹豫了一阵，道：“我在江城也是初来乍到，根基不牢。你出了桓氏，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林佳颂微微一笑：“曾总，你能给我推荐个信得过的律师吗？”

　　“律师？”曾亦涵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你要跟集团打官司吗？”

　　“律师有别的用处，”林佳颂促狭地眨眨眼，假装强硬道，“不过如果曾总承诺的离职补偿没到位的话，我也不介意用你推荐的律师告桓氏。”

　　曾亦涵连忙摆手摇头，站起身来，走到林佳颂身边，按着她的肩膀，强制她坐在沙发里。

　　“不要这么紧张，”曾亦涵道，“我说了会给你争取，就一定会办成。”

　　他顿了顿，看见林佳颂眼里憋着的调侃意味，这才明白过来，今天解雇林佳颂的这道坎，他是过去了。

　　曾亦涵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才给林佳颂接了杯水，坐到她旁边的沙发里，给她分析利弊——

　　“你去起诉桓氏，没有一丁点儿好处，”他抿了抿嘴唇，苦口婆心道，“桓氏集团的最强法务称号，不是随便来的。你只要敢起诉，集团肯定以证据不足为借口，司法程序托你个一年半载，你连解除劳动通知书都拿不到。”

　　林佳颂好整以暇地点点头，这些处理劳动纠纷最基本的骚操作，她一个资深HR，能不清楚吗？

　　只是曾亦涵这火烧屁股的着急样，有点好笑，她还想听更多。

　　曾亦涵嘴巴有点干，还是继续说：“佳颂，这很影响你找下家的，没有哪家公司愿意招一个有诉讼在身的员工入职，你这段时间收入不就断了，要喝西北风去吗？”

　　林佳颂眼神讳莫如深，像是正在酝酿什么不得了的计谋：“收入断了啊……”

　　曾亦涵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喝口水润喉，含混道：“可不是？所以趁我现在还在桓氏，能给你争取就争取——”

　　“那不正是我期望的吗？”林佳颂忽然打断他。

　　曾亦涵：“？”

　　林佳颂转过头，一双漂亮的秋水眼，盯着自己的上司，泛起淡淡的笑意。

　　“如果我是个穷光蛋的话，”她说，“就没有人能吸我的血了吧？”

　　曾亦涵：“……”

　　他的大脑瞬间不转了，等反应过来林佳颂准备干什么，顿时要被她的大胆惊出一身冷汗。

　　没有吧，不是吧，不可能吧？

　　为了不让父亲吸血，直接让自己失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林佳颂这么狠的吗？

　　“曾总，”林佳颂站起身来，一口将杯子里的水倒进喉咙，像是干了一杯烈酒，“麻烦你去跟集团说，林佳颂拒绝任何补偿方案，绝不会主动提离职。”

　　曾亦涵差点要哭出来：“你这是何苦呢？”

　　集团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怎么可能轻易妥协？必定会用尽手段逼迫林佳颂离职，说不定还会在整个业界封杀她，到那时候，可就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林佳颂还能不能在行内混下去，都难说。

　　“玩不下去就掀牌桌，”林佳颂神色坚毅，像是即将冲锋的女战士，“只有闹大，才能有一线生机。”

　　曾亦涵痛苦面具：“你把我天灵盖也掀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