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将近天黑的时候,一行人循着盘旋在天空高处的袅袅炊烟,来到了树林里的那户人家门前。用不着灵猫觅道,林中仙子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悉,找到农户的所在是轻车熟路。那一簇小片树木团团围住的人家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院落,有一个小型稻场,一个水塘,主屋旁边还有土砖和茅草搭就的牛栏、猪圈,户门前铺着破损的石磨圆盘,旁边是木板拼就的鸡窝。农户的住房很大,占地面积少说也有亩把地,青石地基,土砖墙体,屋顶铺着青黛色的布瓦。冒着炊烟的厨房在主屋的另一侧,靠墙处整整齐齐地堆着砍好的劈柴。听到动静,户门里面窜出一只半人高的大黑狗,径直扑向了林中仙子。丛小凤那一声尖叫还没有发出来,却见林中仙子抱住狗脖子,样子十分亲昵,黑狗伸出狗舌头想要舔她的脸蛋,林中仙子晃动着脑袋左右躲闪。
      “有客人呀。”话音落地,门口出现一位年轻妇女,穿着一身乡村土布衣服,手里抱着个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眼睛不敢直视来人。林中仙子嘎嘎笑笑,搂着黑狗,绕过年轻妇女,连人带狗旋风般卷进了门。
      朱鹮迎上去对年轻妇人点点头,客气地说:“老板,给你家添麻烦啦,我们是过路的,想在你家借住一晚。”年轻妇女连声应诺,侧身让进。
      这时候,门内又走出来一位青年男子,憨头憨脑的样子,像是年轻妇人的当家的。他逗逗妇人手里的小孩,搓搓手说:“不麻烦,都进屋来吧。”
      尽管此时天已擦黑,人人的脸上都似罩着一层黑纱,当青年男子的眼光落在慕容美妙身上时,还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咕咕声。年轻妇女看自己的丈夫神情奇怪,也去瞧一眼慕容美妙,顿时眼前闪出一片眩光,她手里抱着的小孩扬起一双小手,就要往慕容美妙身上扑过去,年轻妇女一惊,差点没让手里抱着的小孩滑脱。杜鹃走在最后,唉声叹气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陀螺糖塞到小孩的手里。
      进门就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堂屋,靠墙处摆着张大案板,上面搁着簸箕、针线篮等杂件,屋主人是位头发胡须花白的古稀老人,让大家将行李物件堆放到案板上。朱鹮进门打了个问讯,知道老人姓区,看那老人神清气爽的,身子骨很是健朗,帮大家拿行李的时候,手指节的骨骼粗大有力。堂屋中间搁着八仙桌,桌子旁围着六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少年儿童,有男有女,区老汉说都是自己的儿女,最大的已经成婚,最小的比老大的儿子只大了五岁。看到来了外人,桌子边的儿女都退到一边,排成一列站着,瞪着眼睛不说话。
      杜鹃去桌上瞧瞧,立时童心大起,那上面赫然放着一个汤碗大小的野蜂蜂巢,网格里白嫩透明的幼虫尚在蠕动。杜鹃用手指小心拈起一条幼虫,高兴地叫道,“慕容姐姐,赶快过来吞了,这可是美容的极品。”慕容美妙见了几欲作呕,来不及咒骂,便冲出了房门。大黑狗看到了立在杜鹃肩头凶相毕露的灵猫,企图纵跳扑上去撕咬。林中仙子一只手死死地摁住大黑狗,另一只手一把将杜鹃手里的幼虫抢过,张嘴就咽了下去。杜鹃见其余人的脸上都是嫌恶的神色,自己吞了几条幼虫,又给灵猫喂了两条,将蜂巢递还给了一个年岁看上去稍大些的男孩手里。
      区老汉看到杜鹃和林中仙子抢虫吃,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出了渔网似的纹路,他让儿女赶紧顺桌凳,请客人入座,斟茶倒水。等客人都坐定,怕室内光线太暗,区老汉特意点上两盏煤油灯,让几个小孩拿着蜂巢带上大黑狗去天井里玩,自个坐在主位作陪,又喊来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二女儿叫金桂,大女儿已经出嫁了,他让金桂去请躲到外面去的慕容美妙回房来就坐。
      慕容美妙回房在燕云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依然感觉作呕,气呼呼地瞪了坐在对面的杜鹃一眼,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你不许和我说话,也不许对着我哈气”,杜鹃假装没听见,去逗抱在怀里的灵猫。燕云在客位就坐,黄鹂本想挨着燕云就坐,想了想,还是留出了一个位子。
      金桂喊来慕容美妙后,没有离开,站在堂屋通向天井的侧门门口,静静地盯着慕容美妙瞧了好一会。杜鹃感觉金桂瞧慕容美妙的眼神有异,正待同她说些什么,金桂却扭头离开了。区老汉不停地给坐在桌子上的人让茶,弄得燕云有些不自在,他朝朱鹮使了个眼色,朱鹮会意地点点头,指着林中仙子问区老汉:“区老板,她和你家很熟吧?”
      “常来的,常来的,”区老汉不经意地看看林中仙子,说,“你们怎么晓得她的,是半路碰上的吗,她这姑子心肠好,可惜了,就是不会说话,不然,也该许人家啦。你们城里人见多识广,认得的人多,要不帮她找个婆家?”
      林中仙子意识到是在说自己,看着丛小凤,指指区老汉,又指指自己。丛小凤打出几个手势,告诉她是在谈嫁人的事,林中仙子脸一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却用眼角去瞄燕云。区老汉见了面露喜色,笑道:“你们会用手说话?早先这里有位邵老师就会用手说话,后来回城去了,就没人和哑巴讲话了。”
      朱鹮摆摆手,指着丛小凤道:“我们都不会,就她会。”
      林中仙子见区老汉同朱鹮还在谈论,以为是要将自己即刻许给什么人,急得一头钻到了桌子下面。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意外吃惊时,林中仙子的脑袋却在燕云身边冒了出来,她猫腰从桌子下面钻过去,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燕云的一条胳膊,一张脸憋得通红。看到这种情状,所有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慕容美妙翕动双唇,停顿一刻,娇怒嗔怪地说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区老汉不明就里,好大些尴尬,朱鹮也有些发窘,正在大家不知再说些什么时,金桂手里抱着一个老旧的木匣子走了进来。区老汉拍拍脑门,猛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慕容美妙对金桂说,“拿给她看看”。慕容美妙一头雾水,眼中星光一闪,“什么呀,就让我瞧。”
      金桂在桌子上面放好木匣,拉开屉板,从里面取出一个封面用印花纸包裹的笔记本递给了慕容美妙。慕容美妙翻开一瞧,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发黄的两寸的照片,那是一张半身人像。燕云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平日里静默端凝如坐像的他,此刻也情不自禁地抡圆了眼睛。
      “像你吧,我看同你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区老汉咂嘴说,不住地用手摸自己下巴上乱七八糟的胡茬。
      林中仙子的手搭在燕云手臂上,踮起足尖,伸长脖子看看照片,不由分说就将照片抢到自己手上,指着慕容美妙呀啊发声,又拿着照片挨个儿给坐在桌边的人看。杜鹃看了一眼照片,心中打了个突,对慕容美妙道:“你快看看笔记本,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美妙翻看一会笔记本,脸上神色惊疑不定,颤着声音对燕云说:“这是我妈妈的笔记本,扉页上的贝丽丽是她的签名。我听她提起过,她曾经随部队工作队到过安陆州县,当时她只有十六岁,是江汉艺校的学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她当年遗留的物件。”
      林中仙子拿着照片转了一圈后,将照片递到了燕云手里,眼里都是艳羡的神情。燕云接过照片又看了看,将照片放回到慕容美妙手里的笔记本夹页中,问区老汉:“这里头有什么故事吗?”
      “有故事,我父经常给我们讲,要我们不要忘了大军仙姑。”接话的是门口遇见的青年男子,他端着两个菜碗走进房来,在他身后的是那位年轻妇人,手里也端着两个大大的粗瓷碗,还有一位老妪手里抱着小孩跟着进门。区老汉指着进门的人一一作了介绍,分别是他的大儿子、儿媳、小孙子和老伴。区老汉的大儿子叫区爱国,儿媳是个外地人,几年前家乡遭灾,逃荒来到水磨坪,没有上过学,叫什么名字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知道小名叫香兰,看区老汉家在这一带算殷实的,就在区家安了家。区老汉的老伴年纪也有六十出头,看到慕容美妙也是又惊又喜,笑的时候法令纹、鱼尾纹、抬头纹爬得满脸都是,她一面张罗儿子儿媳端菜端饭,收掉茶碗,摆放筷子、汤勺,一面唠唠叨叨地说自己在厨房烧水做饭,怠慢了客人,也不等话说完,又去到厨房忙去了。区老汉看看慕容美妙,特意叮嘱老伴道,“等下盛饭用新碗,汤勺和筷子也重新换过”,他老伴在门外远远地答应了。
      看到饭菜端出来,林中仙子见木匣子还搁在桌子上,伸手想要去帮着顺开,却发现匣子里面还有一张折叠的发黄的纸张,便好奇地拿了出来。慕容美妙想着会不会和自己母亲有关系,要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地契,上面写的是九仙山南面地界的一处山林,约有六十亩,属区家地产。慕容美妙一下变了脸,将地契递给区老汉,严肃地说道:“区老板,你怎么还收着这个东西,这可是变天账。”
      对慕容美妙的严词厉色区老汉似乎并不在意,宽厚地笑着说:“不碍事,山林早就归林场了,地契可不能交公,那可是你妈妈给我家留下的念想。”黄鹂瞧瞧区老汉的神色,急不可耐地问道:“难道这里头也有故事?”
      区老汉应声道“故事可多着呢”,眼睛看着慕容美妙,淳朴质实的脸上忽然多了些难为情,指着慕容美妙手里的笔记本说:“这个本子你收好,相片可不可以就放在我们家,我们会好好保管的。”
      慕容美妙有些犹豫,看看燕云,燕云颌首示意应允,慕容美妙收好笔记本,将照片放到了木匣子里面。区老汉让金桂收好地契和相片,抱着木匣子回里间房屋。林中仙子也回自己的座位坐好,端起饭碗开始吃饭,眼睛却骨溜溜地瞧着大家。区老汉和燕云面前只有空碗,并没有盛饭,燕云感觉事情不妙。果然,区老汉看看桌子上的菜碗,见只有黄瓜、茄子、豆角、野灰菜一色青菜,让老伴赶紧再去整一碗炒鸡蛋来,说是要与燕云喝几口酒。燕云推辞几句,见老汉兴致正高,不好拂逆,只好作罢。区爱国抱来一个酒罐子,在空碗里斟上酒,就退到了一边。
      朱鹮拿起筷子,刚要吃饭,见区爱国和香兰隔着桌子远远地站着,放下筷子问区老汉道:“他们怎么不过来一起吃,叫你家的人一起来呀。”
      “我父陪你们就行了,我们等下去厨房吃,你不要管我们,慢慢吃,等下还有鸡蛋和菜汤。”区爱国憨厚地笑着说,眼睛瞅着慕容美妙,指着放在案板上的小提琴说:“你妈妈就是大军仙姑,我父说她也会割弦子,她当年还救过我嫲的命。”
      慕容美妙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嫲?”
      杜鹃一直在观场,心里还惦记着相片和地契里的故事,插口道:“嫲就是妈妈的意思,这是俗话。区老板,为什么你们叫她妈妈大军仙姑?”
      区老汉沉吟一下,端起酒碗去给燕云敬酒,燕云正要起身回礼,酒碗却给慕容美妙端了过去。慕容美妙移动自己的饭碗推到燕云面前,端起酒碗望着区老汉说,“他喝酒不行,既然是我妈妈的事,酒就敬给我好了。”说完嘟起玲珑丰满的嘴唇,一口气吸完了碗里的酒,撂下酒碗说了句“你也喝了”。
      区老汉见状,暗自吃了一惊,随即朗声笑了起来,连声道“好”,跟着干了自己碗里的酒。区爱国赶紧抱着酒罐子给区老汉斟满酒,看看慕容美妙的酒碗,不敢上前倒酒,愣愣神,将酒罐子递给了香兰。慕容美妙脸上飞起了两片如醉如痴的红云,鼻尖上也渗出了点点水晶般的颗粒,英气勃发地对香兰笑道:“没事,你添酒吧。”
      黄鹂见那一碗酒少说也有二两,他二人都是一口喝下,担心酒会醉人,忙道:“都慢点,喝水也没有这么快呢。区老板,你不是说有故事么,赶快给我们讲讲。”
      香兰从来不喝酒,斟酒没有下数,老老实实地给慕容美妙斟了满满一碗酒。
      燕云有些担心,察看一下慕容美妙的神色,小声问:“你喝太快了,要不要紧,不然这酒还是我来喝吧。”
      杜鹃在一边察言观色,看到油灯灯光映照下,喝酒后的慕容美妙鼻息微促,双颊晕红,两片迷人的红唇略见上翘,愈发显得清丽无伦,笑道:“她没事,倒是区老板有事啦。”
      区老汉酒喝急了,头晕晕乎乎的,扭头看了慕容美妙一眼,见她滑如凝脂的脸腮上挂满汗珠,嘴里嘀咕了一句“好厉害的小姑子”,对区爱国说,“我缓口气,你来讲吧。”
      “一定要讲么,还是算了吧。”慕容美妙好像很不情愿区老汉父子谈论她母亲的往事,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要讲的。”区爱国看了区老汉一眼,谦恭地说,开始追溯往事。

      区老汉的祖上并不是本地人,因为躲避战乱拖儿带女举家逃到了水磨坪,见这里地处山区,僻静安宁,民风淳朴,就在此安家定居。到了区老汉父亲一代,经过几十年的辛劳积攒,家底已经厚实,便想着置地买田。恰好这时候水磨坪有户人家想要出让自己祖上留下的一片山林,也就是九仙山南面地界的一处六十亩山林。林地的地主叫宗贵顺,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人品很差,乡邻看不起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油抹布,意思是这个人不讲道理,不讲规矩,很难缠,像油浸的抹布,淋不湿,拧不干,是以邻里乡亲都尽量不和他来往。宗贵顺早就败光了家底,又在邻村与人赌钱时失手打伤了人,急着用钱摆平事端。区老汉的父亲本不想和宗贵顺做交易,但宗贵顺的开价十分低廉,又死乞白赖地找了好几家人担保,区老汉的父亲便同意了。
      宗贵顺死后,他儿子听老人们传言九仙山藏有财宝,想着自家出卖的那片山林下面指不定埋着什么稀罕之物,就反悔了。有一天找上了门,说区老汉的父亲坑蒙拐骗,骗走了他家的祖产,以前的契约不算,要求退还买入的山林。宗贵顺的儿子叫宗修德,跟他爹比,那就应了一句话,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地棍。当时,区老汉的父亲已经年迈,被宗修德一番蛮不讲理的胡搅蛮缠气得差点当场吐血,结果病倒卧床不起。哪知宗修德不依不饶,不仅依旧上门寻衅滋事,还带了几个邻村的牛打鬼拿着冲担、铁锹、锄头来威逼,区老汉怒火冲天,当场就起了冲突。
      宗修德开始动手就拿着冲担,区老汉不敢赤手空拳相对,去到自家牛栏旁拿起了一把掺牛粪的铁锹。两个人各持家伙什,乒乒乓乓地干起来,几个牛打鬼拿着家伙追打区老汉的家人,将区老汉家的锅碗瓢盆打得稀巴烂。宗修德来的人多,区老汉敌不过,被打倒在地,身上中了几下铁锹和锄头柄。区老汉的老伴害怕闹出人命,抢到人群当中拦阻,结果被宗修德手里的冲担杀中,伤了腿部的动脉。
      那时候当地的土改刚刚开始,为指导山村土改和征粮工作,贝丽丽带着工作小分队来到水磨坪,正好碰见,及时制止了械斗,现场处理了区老汉和他老伴的伤口,又将区老汉的老伴送到附近驻扎的部队卫生站抢救,才不至于失血致死。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以后,贝丽丽让村里的民兵抓住宗修德,关了几天,由村支委会主持,在村里公开裁决宗修德与区老汉两家的土地纠纷,给区老汉重新立了地契。在那段时间,贝丽丽还几次上门探望区老汉卧病在床的父亲,带部队的医生上门诊治病情。区老汉一家人对贝丽丽自是感激涕零,当她仙姑一样的人物,逢人就说贝丽丽有如天仙临凡,恰好在那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搭救了他一家。
      杜鹃听到区老汉与宗修德的纠纷牵涉到九仙山藏宝的传说,心里一紧,面上却是一付纯真可爱的神情,说道:“那个叫什么宗修德的是鬼扯羊腿,肯定是他妄想自家的林地下面会挖出什么金娃娃来,便编个理由上门找歪,想要夺回自家的林子。”
      区老汉一家人正是这样想的,听到杜鹃这么一个小女孩也顺着自己的话说,区爱国连连称是,“就是,就是”,指着慕容美妙说,“她妈妈,就是大军仙姑,还专门为这个去调查过,哪有什么财宝。还有那个藏金洞,很多人满山偏野地找,拿着锄头、洋镐都处一通乱挖,哪里有,根本没得米。”
      听到区爱国如此赞美自己的母亲,慕容美妙一时间竟忘记了吃饭,她撂下碗筷,用白嫩的手指支撑着脸颊,星眸闪动,眉目含笑,正在悠然神往时,杜鹃忽然将话题引到宝藏上面来,立时打断了她的遐思憧憬,没好气色地抢白道:“没得米,当地人没有米吃么?我们现在不是正在吃米么?”
      区爱国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该如何作答。杜鹃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了慕容美妙一眼,笑道:“没有米的意思不是没有米,是说那藏金洞的说法是没有影儿的事。回头你看看你妈妈的笔记本,看看她当年了解一些什么情况,就明白啦。”
      “本子上面没有记藏金洞的事,就没有人见过藏金洞,大军仙姑怎么记?”区爱国摇着脑袋,手也是一阵乱摆,急迫地说,“我们村里的人知道什么都会告诉仙姑的,绝对不会隐瞒,除开宗修德那家人。”
      杜鹃会心地笑笑,眸中波光摇漾,不动声色地问:“宗修德后来怎么样啦?”
      区爱国偷偷扫一眼慕容美妙,不敢和她正眼相对,厚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香兰去厨房端了一大碗炒鸡蛋来,让区爱国顺开桌子上的菜碗,恭恭敬敬地摆放到慕容美妙面前,接口道:“仙姑妈妈天仙一样的人,心却软,村里人都说她像观世音菩萨。也是宗家祖坟冒青烟,八百年前修来的福报,得到仙姑那样的人照拂。她老人家看宗修德家败光了,村里人都嫌弃他,没了生活,就安排他去了榨房,还好几次上门教育他,要他好好干活,不要做那个流什么无什么。”
      杜鹃咯咯笑出声来,看看茫然不解的慕容美妙,用手指着燕云,意思是要她去问他。燕云眼里精光迸射,皂白分明的眸子正瞧着杜鹃,淡淡说道:“是要宗修德不要做□□。那宗修德按成分其实是个破落地主,败光了家产,就自封为贫下中农。”
      香兰没有多少文化,燕云的话她也听不明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黄鹂有些想不明白,看看区爱国,又看看燕云,说道:“安排宗修德去榨房,油水那么厚的地方,岂不是好死他了。”
      杜鹃忍住笑,眼睛看着上方,说:“放心,好不死他的,那榨房里一定有个狠人管着他。”
      “是的。附近村子里好多人都到我们水磨坪的榨房榨油,一年到头要出两三千斤油,还有小磨香油,没有人管着还行。榨房的大师傅叫匡德福,是当年的老游击队员,现在六十多岁了,有他在,没人敢胡来。”区老汉的酒劲缓过来了,嘴里说着话,手里却端起酒碗朝慕容美妙让酒。
      慕容美妙脸颊上泛出矜傲的笑意,对面前满满的酒碗不屑一顾,语气里带有几分轻视意味,问区老汉,“你想要怎么喝法,再干一碗么?”一屋子人听她这么说心中都打了个战,区老汉也是一呆,忙道:“慢点喝行不行,喝一大口好了。”说完张开嘴,喝了一口,拿着酒碗让慕容美妙瞧瞧酒下的程度。
      慕容美妙扬扬手,也不端酒碗,就着碗沿将酒吸去了半碗。见她如此喝法,屋子里的人大眼对小眼,都说不出话来。再看慕容美妙时,只见她头顶缓缓升起一团白色的氤氲,脸上的汗珠如同珍珠滚落,艳丽高傲的杏眼犹如两泓清泉,水光凛凛,腮边的笑涡冶艳至极,仿佛盛满盈盈酒意。燕云从没有见过慕容美妙这般形容,猛然看到差点发痴,也顾不得讲究避嫌,用自己的筷子夹起大块炒鸡蛋送到她的嘴里,嘴里说道“赶紧吃口菜压一下”。
      朱鹮幽幽吁口气,不禁喟然叹道:“我们地质队也有女队员能拼酒,可没有你这般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真豪气,真女汉子。”
      “什么女汉子,说得那么难听,人家慕容姐姐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好不好。”杜鹃话音未落,慕容美妙抄起桌子上的筷子朝她扔过去,杜鹃猫腰低头去躲闪,不想嘴唇正好碰到怀里抱着的灵猫的嘴,灵猫怪叫一声,用一只猫爪去抵住杜鹃的脸,弄得杜鹃颇为狼狈。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那飞出去的筷子,却被眼疾手快的区爱国接到手上,复又送到慕容美妙跟前。
      杜鹃展颜一笑,掩饰自己的窘迫,佯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说道:“看来明天我们得去榨房一趟,看看能不能从宗修德那儿打听到什么故事,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这会儿,香兰又端着大钵汤从门外进来,不等搁下汤钵,便说道:“他改造好了,现在老实得很,叫什么脱了皮换肉什么的。”
      丛小凤自打进屋就在扮演淑女,循规蹈矩地坐着,一直在憋笑,这会儿实在是无法忍受,放声笑起来,直笑得腰肢摇摆,好一阵,忍住了,才说道:“什么呀,那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香兰放好汤钵,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是,是,我没有文化,不会拽词。你们赶紧喝汤,吃菜。多吃点,锅里还有锅巴,我家婆婆特地用草把子文火慢慢烧出来的。”
      慕容美妙笑模笑样地看看桌子中间的汤钵,见青菜叶子中间漂着小手指大小的小鱼,问黄鹂道:“你看看,这钵子里的小鱼,同我们在你们知青点吃的风干小鱼是不是一样的?”
      黄鹂睁大眼睛瞧了瞧,不敢肯定,说,“做熟了,看不出来。”她转头去问香兰,“这是什么鱼?”
      区爱国站在旁边帮区老汉夹了两筷子菜,随口回答说:“这是我家的几个小鬼在山边的溪水滩捉的,他们是捉来放在盆子里面养着好玩,那可糟蹋了,这鱼做汤很甜,味道很好的。”
      杜鹃夹起一条鱼,放在嘴里抿了会,将鱼骨和头尾喂到灵猫嘴里,几分得意地对朱鹮说,“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猜这是什么鱼?”不等朱鹮回答,又去对慕容美妙说:“你赶紧喝汤,这可是真正的山珍海味,美颜极品。哦,不对,没有海味。”
      “你是说这是桃花鱼?”朱鹮有些疑惑,看看区老汉,料想他也不知名称,“桃花鱼是淡水水母,可没有这么大,也不是这个形状。”
      杜鹃淘气地眨眨眼,神灵活现地说:“朱鹮姐姐你说的不错,只不过这也是桃花鱼,与那桃花水母分属不同的纲目,本名是宽鳍鱲,硬骨鱼纲,鲤形目,鲤科。”
      慕容美妙喝了两口汤,也没觉得美味,朝杜鹃佯嗔道:“小小鬼,你少在那儿显摆,什么文科理科的,装神弄鬼。”
      杜鹃收敛起笑容,摆正身子,作古正经地说道:“朱鹮姐姐说的桃花水母可是有典故的,话说那桃花鱼形如花蕊,在桃花盛开时现身,如有美女俏立水畔,桃花鱼就会游出来,在水面翩翩起舞。”
      慕容美妙细眉扬起,正要掐杜鹃几句,冷不丁却听区老汉在一边插嘴道,“有这么一回子事,我听村里的乡亲说过,当年你妈妈站在水中间的石头上拉小铁琴,水里的鱼就都出来了,围着你妈妈打转。”
      区老汉望着慕容美妙,伸手指指案板上的小提琴盒,满腔敬仰之意,“你妈妈的琴曲很好听,就是乡亲们都听不懂,好像说是洋人的曲子。”
      “难道是《G弦上的咏叹调》?”丛小凤惊呼道,区老汉嚇了一跳,手腕一抖,碗里的酒也洒了出来。杜鹃惊疑地瞧着区老汉,她夸大其词地吹嘘桃花鱼,本意是调侃,可没想到区老汉竟然说真有那么回事,及到丛小凤敏感地喊出《G弦上的咏叹调》,杜鹃惊疑的眼神又转向了慕容美妙。燕云也有些迷惑,静静地看着慕容美妙不做声。
      慕容美妙并没有听自己的母亲讲过这一节,母亲当年是部队宣传队的提琴手,演奏的曲目自然是民歌《小白菜》、根据地歌曲《南泥湾》、《二月里来》一类,是以对母亲拉奏洋曲调也是茫然不解,至于是否真的是拉奏《G弦上的咏叹调》更加无从说起。
      黄鹂眼瞅着各人的神色,感觉气氛霎时沉了下来,想着缓和一下,打趣道:“区老板都没有说是那首曲子,不然,等下吃完饭杜鹃和丛小凤演奏一曲,让区老板听听?”
      “我们听不懂,大山里的人,听来听去都是本地的山歌,看宣传队演节目都是凑热闹。”区老汉惭愧地说,看慕容美妙酒碗里的酒快见底了,朝慕容美妙竖起拇指,对区爱国说,“你过来陪碗酒,我陪不了啦。”说完起身欠欠身子,让出座位,“我和你嫲去收拾房间,客人等会好歇息。”燕云忙站起来欠身回礼,说道:“酒不用再加了,房间也不用让出来,我们等下拖两捆稻草进来,就在堂屋里打地铺。”
      燕云明白区老汉说收拾房间的意思,山民待客非常热情,往往将自家的床铺让出来给客人,自己睡地上。区老汉将燕云按回凳子上,指着慕容美妙,脸上皱纹耸起,颇不高兴地说:“她天仙一样娇滴滴的人,怎么可以睡在稻草上,等下她就睡我儿媳妇的房间。你们余下的人就到我和我几个小鬼的房间里挤一下。”
      燕云知道拗不过区老汉,想到他一家人的待客之道,赶忙趁机将话抢在头里说定,从口袋里摸出面额贰元一张的钞票递给区老汉,斩钉截铁地说:“这钱你收下,不要推辞。”区老汉推开燕云的手,待要拒绝,慕容美妙起身抢过钞票,娇声喝道,“手掌打开,伸过来。”饮过酒的慕容美妙现出乖张的秉性,话语里自有一股子骄横跋扈的霸道,区老汉不敢违拗,接过钞票,嘴里喃喃道,“哪里要的了这么许多”。
      香兰怕人瞧见,躲到煤油灯的阴影里,手死死地捂住嘴偷偷地笑,她只见过自己的公公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还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公公在大姑娘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像个犯了错被训斥的小孩。等慕容美妙喝完酒,香兰掩饰住笑容,忙去给撤了酒碗,盛上饭,又添了一碗汤放好。慕容美妙吃饭很仔细,细嚼慢咽,人前吃到人后,燕云坐在一边陪着,其余的人见燕云没有下席,也都坐在桌子旁候着。等慕容美妙吃完,香兰和区爱国收拾好碗筷,看慕容美妙香汗淋漓,香兰对区爱国耳语了几句,区爱国笑着出了门。慕容美妙觉得区爱国笑得古怪,问香兰,“你跟他说了什么?”
      香兰双手交叉地放在身前,面带羞涩说:“你坐一刻,我叫他去搬木盆啦。我婆婆这会正在厨房烧热水,等会你到我房里,我婆婆帮你洗洗身上的汗水。”她的话说得不明不白的,慕容美妙看看燕云,再看看其他人,不知所以。朱鹮见香兰的举止局促不安,想着她一家人盛情招待,说道:“已经很麻烦你们啦,你赶紧去吃饭,等下有什么事我们自己来好了。”
      “不是的,刚才我在厨房端菜的时候,婆婆说了,要特意帮忙清洗,水里面还要加专门的方子。”香兰急忙说道,看大家还是听不明白,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还扯到了慕容美妙的母亲,结果她愈想说清楚,反倒愈说不清楚,一张脸胀得通红。杜鹃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听干校的老画家提到过的华清池古画作,问道:“你是说摘些花搁在热水里?”香兰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眼瞅着慕容美妙说:“是的,是的,我已经喊金桂领着弟弟妹妹到附近去采野花了,一刻功夫就可以了。”
      杜鹃捂住嘴啃哧笑个不停,慕容美妙气恼地骂了一句“我迟早代表月亮消灭你”,问到底是什么意思。杜鹃喘了好大一口气,解释道:“她是说花浴,过去公主贵妃洗浴都是用花瓣浸泡,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这一层,他们一个普通农户也懂这个,所以是奇了怪了。”
      慕容美妙眼珠子滴溜溜打个转,翻个白眼,嗔道:“好奇怪么,我们白天在水潭里泡的时候,水里不也有树叶子花呀朵的。”
      “咦,那不一样。”杜鹃翘起兰花指,指着香兰,调皮地打出京剧的戏腔,拉长语音说:“不信你问她。你没听她刚才讲么,这是有方子的,而且这方子还是你妈妈带来的。”
      香兰咧着嘴笑了笑,想了会,说:“婆婆说,还有一个方子,是拿花用糖腌了吃。可惜现在不是季节,毒死牛已经没有了。”
      丛小凤嚇了一跳,惊叫道:“毒死牛,有毒的花么?”
      黄鹂不懂花的吃法,毒死牛是怎么回事还是知道的,说道:“牛吃了会中毒,人吃一点没事。哦,就是映山红,也叫杜鹃花,所以杜鹃也有毒。”
      丛小凤知道黄鹂利用双关语借题发挥,在趁机攻击杜鹃,见杜鹃瞪着眼睛准备反唇相讥,忙接口道:“可是慕容的妈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方子呢?”
      “听婆婆说,好像是娘娘庙的牛道士给的,大军仙姑去过他那里做调查,他眼睛里放光,就献出了方子,说是唐朝的时候有位胖贵妃留下来的秘方,传了好多代人。慕容妈妈还抄了好多份,拿来送人。”几位女子叽叽咯咯地插话,弄得香兰的脑子有些凌乱,又害怕不小心说错了话无意间伤到了谁,是以说话的时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杜鹃看着慕容美妙,眼睛里都是疑问,那意思是下午在娘娘庙的时候,怎么没有听慕容美妙提到这事。慕容美妙摇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当年自己的母亲在水磨坪的时候还有这一节。猛然想到随手搁在长条凳上的母亲的笔记本,拿起来翻看一下,里面果然有民间花浴、花食方子的记录。
      听到香兰提及道士牛超来,丛小凤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朝身边看了看,问屋子里的人:“咦,林中仙子呢,你们谁看见她没有?”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慕容美妙这边,谁也没留意林中仙子的动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便信口猜测了几句。丛小凤想是不是刚才谈话的时候,自己用手语告诉了谈论的内容,林中仙子闷声不响地跑出去摘花了。丛小凤担心外面黑灯瞎火的不安全,待要拿着手电出门找人时,林中仙子手捧着一把野花跑了进来。
      “哟,哪里找的岩香菊。”杜鹃指着林中仙子捧着的花,努努嘴,让慕容美妙瞧那花。慕容美妙见那花叶为羽状,色泽淡绿,嫩芽下面有膨松的柔毛,茎枝的顶端是伞房花序,黄色的舌状花显得很是可爱,问杜鹃道:“这花很好么?”
      朦胧的煤油灯光里,慕容美妙天然清艳的面颊上,晶莹明亮的汗珠如溶溶月华坠落,整个面孔仿佛笼罩在月影清辉里,端的是美妙不可方物。杜鹃深深地吸口气,语气酸酸地说道:“这花配你还差点,不过在这荒郊野外也只能将就了。真的,野菊花有清热解毒,治疗痈肿,美容美颜的功效,芬芳宜人的气味还可以驱逐蚊蝇,等会你就在热水里多泡一会吧。唔,不过,得找一个大大的木盆才好。”
      “有的,有的,有一个专门的大木桶,一直留着,因为是大军仙姑用过的,我家婆婆用布盖好了放在房里,从来没有人动过。”香兰忙道,张开双臂比划着木桶的大小,满脸都写着殷勤。
      慕容美妙眼里闪出点点清辉,惊异非常地张开了双唇,“啊”了一声。
      杜鹃朝林中仙子打了个手势,让她将手里的花交给香兰,对丛小凤说:“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顺便消消食,再趁着月色,面对鬼影重重的大山拉拉小提琴,做一回暗夜缪斯。”
      丛小凤笑着答应了,拿起小提琴琴盒,跟着杜鹃出了门,嘴里嘟哝了一句“那么美丽的女神,你居然说人家是暗夜女鬼”,就听杜鹃在不远处分辨道,“她们的老娘是盖亚,是黑暗和混沌的化身,怎么就不是鬼了,只不过是漂亮鬼,是和慕容姐姐一般的鬼。”
      慕容美妙听到了,本想追出去好好骂几句,见燕云笑着直摇头,咬咬牙,终究还是忍住了。
      和多数山里的农户人家一样,区老汉家的旁边也有一座水堰,杜鹃拉着丛小凤站到水堰中间的木跳上,调好琴弦试试音准后,正要运弓拉琴,忽然想到了什么,取出口袋里的手绢蒙在了脸上。见丛小凤大惑不解地瞧着自己,让她也取出手绢蒙在脸上。杜鹃一本正经地告诉丛小凤,以后拉琴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都蒙面,养成习惯。两人俏立水畔,在凉飕飕的晚风轻拂下,看着水中倒映的明月星空,合奏起《G弦上的咏叹调》。静夜山谷间,琴声响起时,仿佛群山共鸣,夜空和声,使得琴声悠扬及远,盘旋回荡,经久不息,重重夜幕好似被琴音震撼而颤动不已。一曲终了,杜鹃低头瞥见水堰边一棵翠柳独立坡岸,清风低拂,冷月照影,有如窈窕淑女,又见池水如画,一轮满月斜挂柳梢,月华澄碧,间或可闻蛙鸣蝉噪,仿佛少女细语喁喁,心中深感适意畅怀,想着与丛小凤再合奏一首《梦幻曲》,正要开口间,却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口笛声。
      那口笛声全没有笛子的高亢尖锐,倒似长箫,清理婉转,忽高忽低,忽轻忽响,很像吹笛的人在田间阡陌徜徉,渐渐地那笛声变得低沉,但音节依旧清晰,几个盘旋之后,又变得清脆短促,回旋起伏,吹奏出秋风夜雨的悲凉情境,呈现出万木萧条的肃杀气象,候鸟飞离,叶残花落,跟着笛声又再低沉下去,几不可辨,恰如雪花飘落,冰花绽开,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终于声息音寂。
      笛声停歇良久,杜鹃与丛小凤方才如梦初醒,两人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相顾无言。就听得身旁一个声音说道,“真是高手在民间啦”,不知什么时候,朱鹮抱着月琴走到了木跳上。
      隔着不远,香兰站在岸边,跟了一句,“吹笛子的就是匡大爷,他晚上闲下来就喜欢吹一下,都说他吹得好听。”香兰说完抬手指指远处,示意笛声传过来的所在。只见黑暗中,群峰之间,一座大山冲天而起,气势雄峻,森然高耸,令人不由自主的兴起高山仰止的感觉。
      “你们跟着香兰回去吧,就剩你们没有洗脸洗脚啦,我在这里弹会琴。”朱鹮朝杜鹃和丛小凤说,看看四周的景致,喟叹道:“真是风景如画的好地方。你们赶紧去吧,累了一天,其他人都休息了。”停顿一会,又接着说了一句,“刚才燕云同我和慕容商量了一下,明天打算去榨房,找匡大爷和宗修德聊聊。”
      杜鹃与丛小凤跟着香兰离开后,朱鹮坐在木跳上弹琴,一直弹到深夜凌晨,以至于杜鹃在睡梦中都仿佛听到铮铮琴声。那琴声轻柔,曲意绵绵,音调浓腻,既似挂记时的叹息,又似思念中的吟咏。
      翌日醒来,直到告别区老汉一家人,跟着林中仙子去榨房的路上,杜鹃的耳朵里依旧还在回荡着朱鹮的琴声。

      水磨坪的榨房坐落在一座小山包上,是一幢青砖灰瓦的孤独的平房建筑,隔着老远就可以嗅到空气中飘洒的油香。房屋的背后是一座高山,当地人叫做仙人靴,民间传说上古时期有位仙人被贬谪凡间,临凡的时候不小心踏到了山峰上,将大山踩成了靴子的形状。头天夜里,香兰指着高山让杜鹃看过,但只看见山体黑乎乎的影像,白天里再看,则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此时晨雾还没完全散去,山峰上弥漫的蒸腾水汽幽灵似的飘荡着,让整个山峦的气象显得十分诡奇怪异。
      一条板车土路由山脚直通山包上的榨房,道路较为平坦,杜鹃一行人顺着山谷间的车道转到山道上,走不多会就到了山顶处榨房的门口。出门迎接的是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五短身材,长得却很壮实,上身穿着件土布背心,两条胳膊上肌肉疙瘩凸起,油光光的,下身是条大裤衩,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看到林中仙子领着一群背着行李、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到来,感到很诧异,指指来人,意思是问林中仙子“什么情况”。
      杜鹃心想,这中年人便是宗修德了。林中仙子用鼻子使劲吸吸气,也不理睬,径直跑向了房里。朱鹮上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省地质队队员,想要打听当地的一些情况。听到说是省里下来的人,宗修德弯下腰来施礼,请来人进屋,面上却毫无表情。黄鹂凑到杜鹃耳边,悄悄说了句“这家伙是个典型的面瘫”。
      榨房外面瞧着很大,室内却很拥挤,到处堆着物件,油桶、油坛、油壶、麻袋包什么的,一尊大大的木制榨油机占据了半个房间,另有碾盘和灶台挤在角落,靠房间的窗户处摆放着一张四方小木桌,有几个木靠椅围着,桌椅上面油腻腻的,看着就不敢落座。
      榨油机旁蹲着一位老汉,正在清理铁制菜饼上残留的菜籽渣滓,看到来人都站着,笑着起身对宗修德说:“你去找几件干净围裙、抹腰来,给人家垫在椅子上坐,门口还有几个木头墩子,也搬进来当凳子,让人家把行李搁在那边的麻袋上。”老人形貌落拓,衣衫破旧,说话声音不大,中气却足,有一股雄浑厚实的气势,看人时,目光炯炯有神,却很和善。宗修德则不同,一见面就叫人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极不舒坦。眼瞅着宗修德闷声闷气地忙出忙进,又是铺椅子,又是搬木墩,又是找水壶、水碗,慕容美妙贴着杜鹃的耳边悄声道:“这老头应该就是匡德福吧,那另外一个活像死了没有埋的人,就是宗修德罢?”
      “你是地质队的人,他们应该是知青吧?”等来人坐定,匡德福对朱鹮说,看了一眼林中仙子和杜鹃,“哑巴姑子我知道,她来玩过好多次,还偷油炸红薯片吃。这位小姑子看着很小,像是城里来的,不会是集中的小孩吧?”
      杜鹃笑了笑,嘴里是苦涩的味道,说:“老爷子你眼光倒是犀利,猜得倒是准,不过我不算集中,我是干校的小孩。”
      慕容美妙满腹疑窦,问道:“什么集中?”
      匡德福怔了怔,看看慕容美妙,又将视线移到别处,下意识地降低了调门说:“我听人说,就是父母下放了,都不在身边,小孩就安排人找个地方集中起来帮忙照管吃饭、睡觉、读书。我这里是榨房,来来往往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些。”看到杜鹃脚边趴着一只正在打瞌睡的灵猫,特意去盯了一阵子,脑子里似乎在想些什么。杜鹃看看匡德福,做了个魔性的笑脸。
      “那您知不知道地质队的事呢?”杜鹃顺着匡德福的话就势问道,脸上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匡德福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烟叶卷,放在鼻子上前闻了会,眯着眼睛说:“前些天还来过一位地质队的小青年,说是在水磨坪搞勘察,应该是你的同事吧。”朱鹮点点头,刚想要说明所以,却见匡德福猛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啊哟叫了一声,说:“和你的同事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也是省里的,是个记者,给我看了她的记者证,好像叫柳莺。小姑子很年轻,模样也很好看,像井水里拎出来的白菜,好灵性的。”
      慕容美妙听他这么形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嘴角的笑涡浅浅隐匿,呛了一句,“有拿白菜说女孩子的么,还真有你的。”匡德福用手拍拍自己的脑门,嘿嘿笑着正想找个什么文雅一点的语词解释两句,却被杜鹃拦住了话头,就听杜鹃抢着说道:“听说解放前也有搞地质勘探的人到这里来过,您知道不?”
      匡德福使劲嗅着烟叶,沉默一会,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存储,才又说:“解放前有过,好像解放初也有来过,唉,老了,记不大清楚了。修德,你醒得这事不?”
      宗修德忙完手里的事,兀自坐在门槛上瞧着外面发呆,听到匡德福问自己,回过头来,两眼空洞,冷漠地说:“你老人家忘了当年发生的事了,就算一刻记不起来,看见她也该想起来了罢?”说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慕容美妙,眼洞里却泛出极不明显的卑下的阴阴的笑。
      匡德福放下手里的烟叶卷,双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拍了一下,大声笑起来,笑声雄浑,气息沛然,“是了,这原是不该忘的事。你们来得巧,刚好昨日我们忙完了榨房里的事,今个儿没什么活,就陪你们说会话,等下再让修德找些昨日捡漏的油炸点东西你们吃。”
      杜鹃看着慕容美妙,怪怪地一笑,过去丛小凤那里说了几句悄悄话。丛小凤朝林中仙子比划几下手势,又蹲在地上做了一个蛙跳,林中仙子格格笑着跑出去了。
      在来榨房的路上黄鹂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满腹心思的样子,进了榨房后,自顾自地坐在一边闷声不响地出神。丛小凤几次试着没话找话逗她,黄鹂只是随口应付,神情索然,就如晚间没有睡好觉,打不起精神。这会儿看见林中仙子往门外跑,稍加迟疑,也跟着跑出门去。林中仙子不能言语,她不会手语,正好可以捋捋思绪,安静地回想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是到底个什么状况。那是在下半夜,黄鹂睡意正浓,却被嘴唇处突来的瘙痒弄醒,她感觉得到那是细细的毛乎乎的胡须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跟着是一个小爪子拂在了嘴角,还伴随着吱吱的轻微的叫声。黄鹂噗地吐口粗气,抬手掠去,就听地上咚地一声轻响,是老鼠摔倒了床下。灵猫叫慕容美妙抱到了自己单独的房间,这里的老鼠不怕人,趁人熟睡时,便偷偷地爬到床头?人的嘴唇,吃人晚间留在嘴边的剩渣。
      黄鹂抹抹嘴,想是自己晚上没好好洗口,正打算继续睡觉时,又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朦胧中,借着房间亮瓦透过的月光,她看见一个身影摸进了房门,看身形是个女子,她原以为是区老汉家的人进房来拿什么东西,转念一想又觉的不对,哪有半夜三更跑到客人房间找东西的,睁大眼细看一会,依稀觉得那身形是慕容美妙。
      夜里,慕容美妙是单独一人睡在区爱国夫妻的房里,黄鹂等女子挤在金桂几个兄弟姐妹的房里,燕云谢绝了区老汉的安排,坚持一个人在堂屋打地铺。起初黄鹂以为慕容美妙是在梦游,是以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看了一会后,觉得不像,慕容美妙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角落处,打开搁在长条板凳上的小提琴琴盒,拿出一沓纸张用身子挡住手电光仔细地查阅。黄鹂心下一惊,已知慕容美妙翻看的是杜鹃琴盒里的琴谱,之前已经听秦天放提到过杜鹃的母亲保留琴谱一事。黄鹂想不明白的是,慕容美妙为什么要偷看杜鹃琴盒里的琴谱,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杜鹃讨要,根本犯不着冒被人察觉的风险。到了白天,一路上她都在悄悄观察慕容美妙,竞看不出任何端倪,慕容美妙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黄鹂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可又不明白自己惶惑的是什么,只得自己安慰自己,或许慕容美妙真的是有梦游的症状吧,特别是在她喝了许多酒以后,容易迷失本性,失去意志控制力。
      林中仙子出门后,看见屋檐下吊着一个竹篓子,就去取了下来拎在手上。黄鹂跟着林中仙子一路跑到山脚下的山冲,本以为她要去水田里捉青蛙或是田鸡什么的,却发现她只是循着田埂边的沟渠打转。等到林中仙子猫腰在沟渠里鼓捣淤泥,黄鹂看明白了,她是在捉泥鳅,摸水里的小鱼。黄鹂蹲下身子,伸手也去泥里水里摸索,有几次碰到了滑腻腻的东西,却都没有抓住。林中仙子笑着对黄鹂比划了几个动作,示意黄鹂照着自己做,只见她时不时地捧起一大团淤泥快速扔进竹篓里,然后将竹篓子在水里涮涮,清除掉泥沙,拃长的泥鳅和小鱼就在竹篓底部现了出来。黄鹂如法炮制,虽不至于手忙脚乱,却只捞起一大坨淤泥,镇水后,什么也没有,只得作罢,去帮着提篓子。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黄鹂瞧瞧篓子里的收获,足足一大海碗,算着返回去的路上还得走上一刻,便拉着林中仙子起身往回赶。
      来到榨房时,宗修德正跍在门口摘菜,林中仙子高高兴兴地端起竹篓子给宗修德瞧,拉着他在门口条石上批鱼。黄鹂打声招呼,便往门里走,却不想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黄鹂抬眼一瞧,原来是丛小凤。原来丛小凤看林中仙子和黄鹂出去了老半天,担心她们遇到什么事情,想着出来看看情况,顺便找个僻静处当茅房。撞到黄鹂,正好让她陪自己走一段,丛小凤拉着黄鹂便向开处走去。
      两人找到山包背面,看到有一条小道通向半山坡一处突兀而起的怪石堆,便走了下去。丛小凤一早就觉得黄鹂有些不在状态,这会趁着没人,问她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黄鹂不便将头天夜间看到的事说出来,扯开话题问丛小凤,在匡德福和宗修德那儿打听到什么没有。丛小凤立刻变了脸色,惊惶地四下张望一阵,方才小声讲起,好像周围匍匐着什么恐怖的事物。
      提到地质队,匡德福回忆说日本人和国民党都到这片地区搞过地质勘查,解放后,到这一带来的地质人员就很多了,至于勘探到什么,就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后来在几十公里外的老虎山发现了磷矿和镁矿石。有一件事情,匡德福倒是记忆深刻,那是刚解放第二年的夏天的一个清晨,匡德福接到根据地政府的命令,让他带领自己的游击小分队随同安陆州公安部队去抓捕残余的国民党特务和土匪。公安部队有一个连,匡德福的游击小分队有三十多人,开始的时候是在娘娘寨交火。特务和土匪组织也有百来号人,领头的是保密局安陆州县特务组长皇甫卫礼,号称是什么鄂西北山区反攻复兴纵队总司令,负隅顽抗一阵子后,皇甫卫礼的队伍很快就溃败,四散逃窜。匡德福跟随公安部队一路追踪,在山民的帮助下,了解到皇甫卫礼带着一伙残匪逃跑的动向,最后在黄集镇的粑粑树下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全歼了残匪。
      令当时公安部队指挥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甫卫礼为什么要背向山区,往黄集镇这边逃窜,只可惜皇甫卫礼已被当场击毙,其他活捉的匪徒并不知情。本来还有一个土匪的小头目知道一些情况,战斗临近结束时,公安部队和游击队发起冲锋,那小头目伺机趁乱逃出了包围圈。匡德福年轻时身强力壮,威猛过人,他单枪匹马追过去,一把抓住小头目的手腕,不知怎地,竟活生生地将那小头目捏死了。也就因为这一抓,匡德福成了当地的传奇人物,被说成神一样的存在。当时,从皇甫卫礼的身上搜出了几张地质测绘草图,县军管处和公安局专门安排工程专家来帮忙鉴定,也没听说有什么勘察价值。匡德福提到,从事鉴定的专家叫慕容克俭,正是慕容美妙的父亲,慕容美妙的母亲也就是那时候和她父亲相识。匡德福说,通过审问被俘的土匪,公安人员倒是了解到一桩事,在客店镇杂货铺制造血案,杀害老吴头和麻大妈夫妇的人不是皇甫卫礼一伙。
      围剿皇甫卫礼和土匪的战斗虽然激烈,可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叫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听完丛小凤的讲述,黄鹂颇为不满,数落丛小凤是惊弓之鸟,听到一点事就风声鹤唳,弄得自己白白紧张了半天。丛小凤连连说了几个不是,两只手乱摇,再度观察一下四周的动静,对黄鹂说,解放初期,榨房背后那座叫仙人靴的山上发生过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和地质考察有关,和慕容美妙的妈妈有关,还和慕容美妙的父亲有关,只不过事情是匡德福要宗修德讲出来的,因为他更清楚。
      匡德福本是榨房的伙计,客店山区剿匪结束后,地方政府完成了土改,榨房分到了匡德福手里,至于集体化以后榨房又交给了公社,那是后话。匡德福接手榨房的营生后,寻思着要找个帮手,恰巧慕容美妙的母亲贝丽丽就领着宗修德上了门,说是一个要补锅,一个找锅补,两好合一好,正好。宗修德的德性匡德福自然十分了解,本不愿意接收这么一个乡间痞子,可在贝丽丽面前哪里好意思说个不字,便答应了。贝丽丽自然少不了讲一番大道理,让宗修德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要求匡德福帮助他改过自新,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正常人。
      在贝丽丽面前,宗修德全没了往日鸡鸣狗盗,泼皮耍赖的陋习,要多乖有多乖,叫他站着他就不敢坐着。乡民都知道在榨房干活是美差,羡慕都来不及,再则,宗修德也知道匡德福的厉害,对匡德福的话自是从不忤逆,当他是自己的爷一般。
      这榨房平日里人来人往,人多嘴杂,一日,宗修德听来榨油的山民说,当年日本人搞勘测的人员曾经扛着仪器到榨房背后的大山里做过测量,说不定是在找黄金。想着或许能在贝丽丽面前图个好印象,让贝丽丽看见自己能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脸色,哪怕是争得一句半句赞赏的话,宗修德也觉得心满意足,他赶紧将消息报告给了贝丽丽。
      县军管处和公安局接到贝丽丽的报告,让慕容克俭下来了解情况,因为当地关于挖金矿和藏金洞的传闻很多,上级组织也只是要求慕容克俭查实消息的可靠性。慕容克俭认为,传闻虽然可信度低,但无风不起浪,至少日本人曾经在山区进行工程勘察不是空穴来风,何况安陆州县确实有矿产资源,完全有必要深入勘察。请示上级后,慕容克俭邀请和自己一道参军的三位县高级中学同学组成考察小组,他的三位中学同学就在贝丽丽的土改工作小分队,一位叫佟国芳,一位叫上官明义,还有一位叫廖英杰。另有一位一道参军的同学,名叫杜语林,是位大学在读生,到部队后,不久就被保送到医学院去了。
      慕容克俭和贝丽丽接上头后,决定将考察小组分成两队,他和贝丽丽一队,贝丽丽担任小队长,三位中学同学一队,佟国芳担任小队长。其实慕容克俭这样安排另有用意,他向上级报告说,可以通过这次勘察活动,考查一下三位同学。早先安陆州县地下党组织武装护送他们五位学生参军的途中,遭遇到皇甫卫礼带领的国民党特务的埋伏,在黄集镇粑粑树下的战斗中,两名护送的地下党牺牲,慕容克俭肩臂中弹负伤。事后经过内部排查,地下党组织知道是学生中出了问题,除慕容克俭负伤可以证明清白外,其余四人都有嫌疑。不过,地下党组织也无法排除与五位学生有关的其他中学生是否也知情,泄密者是否另有其人,虽说在行动之前地下党组织叮嘱过慕容克俭等人要注意保密,但学生毕竟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地下工作经验,难保不会出纰漏。
      慕容克俭在对敌战斗中负过伤,在年轻女子眼里,那就是英雄式的人物,加上他一表人才,是以颇受贝丽丽青睐。佟国芳小队先行进山,贝丽丽因为要向村支委会交代土改工作,因故迟几天行动。贝丽丽这一队进山那天,宗修德毛遂自荐当向导,慕容克俭同意了,贝丽丽带了土改工作队的两位战士,一行五人向大山深处进发。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不知怎地,那年秋季冷得格外地早,十月的天就穿的住棉袄了。
      贝丽丽小队进山当天气候恶劣,雨雾弥漫,行进在山路上,根本看不见周遭的情形。好容易挨到中午,浓雾有所消退,下午便又是风又是雨,气温骤降,人人都在刺骨的冷风中苦苦挣扎,贝丽丽嘴唇发乌,脸色惨白,几次差点晕倒。慕容克俭当即决定,放弃行进到与佟国芳小队汇合地点的计划,原路返回。宗修德和慕容克俭轮换背着贝丽丽,两位战士扛着行李和勘察设备,朝下山的路摸索过去。还有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就可以到山下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处两座山棱的中间地带,蓦然发现散落在道边的一些物品,一本工作记录本,纸页已被雨水浸湿,纪录的文字模糊难辨,另有两件衣服,一个军用挎包,一付斗笠蓑衣。看那物件,很大程度上可以断定,是佟国芳小队落下的。贝丽丽当即便感到不安,心里想着有事发生,正常情况下,随身携带的物件是不会轻易丢弃的。再走出一段距离后,一行人看到了更多的物品,有干粮袋,打过补丁的袜子,手电筒,茶缸和汤匙等,散落在地上显得非常凌乱。贝丽丽心中立刻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是佟国芳小队遭遇了不测,命令随行的两位战士去附近进行侦查,经过一番搜索,并没有发现物品的主人。贝丽丽内心焦虑异常,要求放弃下山的决定,沿着佟国芳之前计划的勘察路线,立即返回山上寻找他们的踪迹。慕容克俭认为,天色已晚,很快就可以到山下,应该立马回去组织搜救队,次日再上山搜寻,更稳妥些。经过慕容克俭好说歹说,贝丽丽也感体力透支,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便同意了。
      贝丽丽和慕容克俭连夜组织了战士和山民组成的搜救队,第二日早上再度向山里进发,宗修德也随队同行。山里的天气阴晴不定,搜救队伍到达仙人靴的侧峰的山脊时,天气忽然转好,搜救队员在山路左近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件背包,背包已经打开,里面的物件散得到处都是。很快,搜救队里的战士就在不远处发现了一组球鞋印,山里的乡民没人有条件穿球鞋,只有可能是佟国芳小队里的人留下的。鞋印为同一人留下,鞋印前脚掌深后脚掌浅,从步距分析,搜救的战士认为鞋印的主人当时正在拼命奔跑。鞋印断断续续地很不连贯,转过一处山崖后就消失了,战士跟踪一段距离后,又在山崖旁边的树林中再次发现,不过延续一段距离后却又再度消失。贝丽丽看着诡异的鞋印惊惶不定,爬山的时候不会有人去拼命奔跑,除非是遇到了危险需要逃离。贝丽丽和慕容克俭商议后决定,循着鞋印的方向,扩大搜索范围。
      落日时分,搜救队伍来到主峰下,走到一处茂密的树林边缘,但见林中树形奇特,竹木阴森幽暗,冉冉雾霭随寂寂山风飘浮不定,林间似有鸮鸟啼鸣,宛如鬼哭,令人感觉到阴森森的妖氛鬼气,仿佛草木之中潜伏着莫大隐患。宗修德对贝丽丽说,自己曾经随本地的药农来山上采过草药,通向主峰峰顶的山路崎岖陡峭,很难攀登,需要休息调整一下,吃点干粮。
      贝丽丽看到树林边有一处暴露的巨大山石,让大家过去坐下休息。刚接近山石,便发现了遗落在石头边的工作证,军用水壶,水葫芦,小铁锅,自来水笔,砍柴刀。石头周边有杂乱不堪的脚印,有的是草鞋印,有的是球鞋印,还有布鞋印。最叫人感到吊诡的是,脚印附近还发现有人为堆栈的石碓,石堆上插着六根一尺来长的朽木棒子,木棒上缠着草茎,棒头一端指向天空。宗修德说,在当地,在地上插着缠绕草的树枝,表示撞见了鬼魅,祈求上仙下凡解救。听到宗修德的解释,贝丽丽忍不住热泪涔涔,她知道佟国芳小队定然凶多吉少,在遭遇危险后,利用这种民间原始的方式发出求救信号。
      后来,搜救队伍又在山上进行了几天的搜救,可是再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佟国芳小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佟国芳小队有六人,除慕容克俭的三位中学同学外,还有一名山民向导和两名战士。佟国芳、上官明义、廖英杰三人参军后就和贝丽丽一起在部队宣传队从事文艺演出,还担负着印发宣传简报、采访战士英雄事迹工作,后来又一起调到土改工作队,现在他们三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能不令贝丽丽心如刀绞。返回山下后,贝丽丽便病倒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礼拜。这期间,慕容克俭经常是不眠不休地在一旁悉心照顾。
      听着丛小凤的讲述,黄鹂时时感到背心阵阵发凉,脖子根后面就像有人不住地吹气一般,她几次想要让丛小凤打住,可又禁不住那故事诡秘怪诞的情节的诱惑,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听,还要装出一付从容淡定的样子,免得丛小凤心慌意乱讲不下去。好容易听到末尾,正想八卦一下慕容美妙的爸妈当年的恋情,却听到杜鹃与朱鹮站在山包上喊她俩回去榨房吃饭,说是小鱼小泥鳅炸好了,用灰面裹了的,小磨香油炸的,特别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