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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归来 ...

  •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太华宫外的梧桐枝干上冰凌垂挂,积雪堆叠,阳光下一片晶莹剔透,光华耀目。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隔绝了外头的彻骨寒意。
      “这天真冷啊,雪下个不停。”嬴稷看向窗外的皑皑白雪,转过头见对坐的楚暄正望着窗外,双目失神。

      “安羽哥哥。”嬴稷唤了他一声。
      “又下雪了,也不知道巴蜀有没有下雪……”楚暄似是没听见,呆呆地直视前方,自顾自低喃。
      “安羽哥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嬴稷提高了音量。
      “啊?没、没有。”楚暄抽回思绪,对嬴稷笑道。

      嬴稷一脸担忧:“你这些时日老是精神恍惚,是不是生病了,或是没休息好?要不要我请太医来瞧瞧?”
      楚暄笑着摆了摆手:“我没事,大概是天太冷了,脑袋给冻住了。”
      嬴稷笑道:“没事就好。”
      楚暄略一沉默,开口问道:“稷儿,巴蜀那边有消息了吗?”
      嬴稷扑哧一笑:“你今天已经第三次问我了,都快赶上我母后了。”自嬴荡出征后,王后魏氏隔三岔五地打听前线战况,嬴驷给她烦到直翻白眼,指责她嬴荡就是被她惯得恃宠生骄,魏氏无奈不敢多言,只好让嬴稷替她打听,“我听王叔说司马将军已经攻下巴国,这会儿正与蜀军周旋,且屡占上风,用不了多久便可攻下蜀国!”
      “哦,那就好。”楚暄微笑颔首。

      林辙出征巴蜀至今已过了五个月,这五个月里,楚暄时常魂不守舍,起初一两个月,他每日逮着张仪便问巴蜀战况,问到张仪看他的眼神越发复杂,他才改从别处变相打听,有时还偷偷翻阅张仪的公文,寻找关于巴蜀之战的奏章。
      眼看着秋叶泛黄,冬雪飘零,转眼间又是一年辞旧迎新,伐蜀大军却迟迟未归,楚暄越发焦躁,他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当年张仪入魏为相三年,都不曾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他有些不明所以。

      楚暄看向嬴稷:“稷儿,你会担心你荡哥哥安危吗?”
      嬴稷点头:“当然会,我也希望他能早日归来。”
      “那你会无时无刻挂念他吗?”
      嬴稷道:“会挂念但不会无时无刻,我知道荡哥哥很厉害,一定能凯旋!”
      楚暄点头,沉吟少顷,又问道:“那……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去很远的地方,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你会日夜思念我吗?”
      嬴稷一怔,竟有些恐慌:“我、我会!安羽哥哥,你要走吗……”他声音有些抖。

      “没有,我随便说说。”楚暄笑道,“我好像明白了。”嬴荡之于嬴稷就像张仪之于自己,是亲人,哪怕天各一方也总是会回到自己身边,而自己对于嬴稷就如林辙对自己,即便关系再要好也会担忧对方会离自己而去,患得患失。
      “明白……什么?”嬴稷微垂着头,有些紧张。
      “没什么。”楚暄笑了笑,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有人就乐于行军打仗呢?总是风餐露宿,劳苦奔波,还时常命悬一线。”

      “是啊,我也不喜欢,但能成为大将军确实很威风!”嬴稷两眼放光,转瞬又暗淡下来,轻叹一声,“我有时候挺羡慕荡哥哥的,他自幼善武,在武学方面极具造诣,还有安羽哥哥你学识渊博,满腹经纶,以后定是治国能士。而我不论文武皆是资质平平,毫无过人之处……”
      楚暄摇头:“并非如此,天生万民,必授之职,有人善文韬,有人善武略,众生皆有不同,但总归是各有所长,你只是还未发现自己所擅长之处,何必妄自菲薄?”

      嬴稷微笑点头,突然又满面愁容,叹气道:“我这样资质一般,父王见我总是沉着脸,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楚暄有些诧异,说道:“怎会如此作想?你可知‘稷’乃百谷之长,古之君王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庙,罔不祇肃,且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可见你父王对你寄予厚望。”
      嬴稷面露喜色:“这么说父王有可能会……立我为储君吗?”他将声音压低,却难掩激动。
      楚暄沉下脸:“我不敢妄揣圣意,况且立储乃一国大事,不能仅从一个字来评判。”

      “……嗯,我明白。”嬴稷点头,自嘲地苦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若真要立储也当是立荡哥哥,他是嫡长子,怎轮得到我?”
      楚暄道:“他是将才,非帝王之才,且秦国并不恪守宗法制,你的祖父孝公也非嫡出,论谁为一国之君还需看治国之能。”
      “但那些王亲朝臣似乎不太喜欢我,因为我娘她……”
      楚暄见他欲言又止,心里便知晓个大概。

      嬴稷的生母是秦楚邦交的“赠礼”,昔年楚王为结秦楚之好,将其母送于秦王嬴驷。
      其母姓芈,是楚王室极为偏门的宗亲,众人只知其姓不知其名,直到她来秦国被封了个八子,才称她为“芈八子”。
      宫中皆传芈八子不同于寻常女子,其生性奔放,因颇有姿色,一入秦便将秦王迷得神魂颠倒,朝中年迈老臣和王室宗亲极不待见她,甚至出言恶讽她为妖女,一身媚态,蛊惑圣心,而她本人泼辣张扬,曾公然与那些老臣对峙,因此又被添上“乡野村妇,不知礼节”的骂名。

      嬴稷虽为其子,性格却与之大相径庭,他性子沉静,为人和善,恪守礼法,嬴疾曾夸赞他有先君孝公的气度,可他难免受其母的影响,不被宗室老臣待见。

      楚暄见他拧着眉神情落寞,正色道:“稷儿,你是大秦王室公子,身上流淌着嬴氏宗族的血液,无论嫡庶,将来是否为储君,你都有保护秦国百姓,守护大秦疆土的责任!”
      这一席话瞬间将嬴稷点醒,他坐直了身子,郑重点头:“我明白!”
      ——
      一个月后,开春之际,朝堂上终于迎来了消息:司马错大军成功攻下巴蜀,正班师回朝。
      此消息轰动秦国朝野,嬴驷大喜过望,下令重赏所有出征将领。
      在与朝中众臣商议后,嬴驷将巴国设为“巴郡”,蜀国因立国年长,根深势大,不好一下子变为郡,只好先逼迫蜀王自降为蜀侯,对秦称臣,并派陈庄、张若前往蜀地为蜀相和蜀国守。
      然而蜀侯鳖灵十二世斗志未泯,没多久又起了反心,嬴驷得此消息,另派张仪和甘茂出兵前往讨伐,将其杀死。
      至此蜀国彻底安定下来,纳入秦国管辖,嬴驷另封公子嬴通为蜀侯,张仪模仿咸阳的格局,在蜀地建筑成都城。
      巴蜀一战得胜,使秦国扩充了近两倍的疆域,占据整个西境,秦国也因此获得一方天府之地,沃野千里,这令秦国更为富强,为一统华夏开辟了道路。
      ——
      某日清晨,相府外响起一阵局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滚滚之声。
      楚暄正在正厅内吃早饭,听到动静先是一愣,旋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急速走向门外。
      刚出正厅便见府门被推开,林辙踏门而入,抬眼望向自己。
      二人都顿住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楚暄静静望着他,这数月来心中的思念如浪潮般翻腾,将自己吞没,然而在瞧见对方的那一霎,心中却无比平静。
      他看着长身而立于门前的少年,他又长高了,好像快有八尺了,一身轻甲戎装将他的身材拉得笔挺,双腿修长,肩阔腰窄,俊逸非凡。而他的面容依旧干净,双目清澈,在野外风餐露宿却并不邋遢,但晒黑了些,也瘦了,脸上的稚气逐渐褪去,五官轮廓更加分明,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越发的英气逼人,那双桃花眼清澈依旧,正含笑凝望着自己,眸光温柔似水,明若繁星。
      楚暄呆呆地看着,只觉得双颊滚烫。

      林辙也静静注视着楚暄,明亮深邃的眼眸中倒映出眼前之人俊美的面容,肤白胜雪,面若玉雕,墨云般的长发倾泻于腰侧,原本凌厉的凤目因其爱笑更显得柔和清明,一袭雪色长衫衬出他不落凡尘的气质,却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美若画中人。
      正如他初见楚暄时,仿若眼前之人是天神下凡,他的心为之震颤。

      林辙心跳加速,终是率先开口:“哥哥,我回来了!”他大步走向前。
      楚暄一惊,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站在自己跟前,他下意识问道:“有没有受伤?”说话间拉起林辙的胳膊,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林辙笑着握住他的手:“哥哥放心,我没事,我还长高了不少。”
      楚暄近看才发现,林辙已经比自己快高出半个头了,打趣道:“蜀地粮食竟有提个子的功效?”
      林辙笑嘻嘻地牵着他的手,走到院中,让他坐在石椅上:“你坐在这等我一会儿。”说罢向门外走去。
      片刻后,他扛着一个大箱子进门,府上侍从见状前去帮忙,几人将箱子扛到楚暄跟前,林辙将其打开,内里全是金玉珠宝、绫罗绸缎。
      林辙从中掏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其壁光泽透亮,阳光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纹,内壁上的雕花纹路波光流转,巧夺天工。
      “这叫琉璃球,产自巴国,内里刻的花纹被称作‘蚀花工艺’,听说这是外邦传进的手艺。”林辙捧着琉璃球坐到楚暄身边,将其递给他。
      楚暄接过后细细观赏了一番,满眼的好奇,爱不释手。
      “我昨夜就抵达咸阳了,师父让我们留在军队中等待封赏,我还被封爵‘不更’了。”林辙一脸自豪,看着楚暄,“哥哥,这些都是给你的!”
      “啊?”楚暄一愣,忙道,“这些都是你辛苦征战得来的,你要自己留着。”他将手中琉璃球递给林辙。
      林辙却抵住他的手,笑道:“我的就是哥哥的,永远都是!”

      楚暄看他目光坚定,心中一片温暖,不再推辞:“好,那我收下。”
      林辙乐道:“我要继续努力,征战立军功,受更多的赏赐,拿来给你!”
      “我不要这些赏赐,只要你平安归来。”楚暄牵住他的手,握紧。
      “只要你在咸阳,我就一定会回来。”林辙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阔别数月,二人有说不尽的话,林辙向楚暄说起巴蜀战事,楚暄听得津津有味。
      “昨夜大军返城时,秦王亲自出城迎接,他看到仅剩的数十名陷阵之士,竟鞠躬拜谢。”林辙一阵感慨。
      “陷阵之士”是军中的死士,聚集于中军,战时以肉身冲锋陷阵,为主将杀出进攻之路,故称其为“陷阵之志,有死无生,赴汤蹈火,生死罔顾”。
      原本千余人的陷阵之士,如今仅剩数十人,嬴驷含泪跪拜,哑着嗓音高声道谢【1】。
      在场众将领齐跪,高喊:“我等愿为大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声如浪潮,排山倒海,席卷八方。

      楚暄闻言心中震撼不已,只觉得热血沸腾。
      放眼这天下,谁国无罔顾生死之士,又有几个君王愿为他们纡尊降贵,俯首拜谢。
      自秦献公入魏为质多年后返秦,力争夺回河西,洗雪国耻,秦孝公礼贤下士于商君,为助其变法力排众议,到如今的秦王嬴驷,称王称霸,励精图治,以伐交之策连横邻邦,开辟东出之路,逐鹿中原。
      正因有如此君主,秦国才能在短短数十年从一介西僻小国、为世人耻笑的蛮夷之流,一路奋勇向前,劈波斩浪,到如今成为与齐、楚一同鼎立天下的万乘强国。
      若非此等明君坐镇朝堂,大秦的文臣武将岂会肝脑涂地?

      愿大秦国运昌盛,如春风烈火般生生不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