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分》草莓恶犬

24、写在参演页的观众

　　他们通宵赶路，导航的终点是小乐在的医院，提示的距离越来越短。
　　刚发动车子的时候，程风启就导航了这个位置，姚海扬顺着箭头往前开，电台信号突然断断续续，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之后才清晰起来。
　　两人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离目标城市越来越近的时候，程风启忽然说了句：“谢谢你带我逃跑。”
　　姚海扬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句没有回旋余地的话。
　　他的手搭在换挡器上，往上一推就能切换倒车。
　　他想倒回上一个服务区，他抽了根烟提神，程风启在旁边，买了一盒草莓牛奶慢慢嘬。
　　“我小学的时候，特别喜欢这种香精味儿。”程风启说，“喝进嘴里特别假，但是很甜。”
　　姚海扬伸手过去，“给我尝尝。”
　　便利店的音箱放着一首轻缓的歌，声音从门口飘出来，轻轻落在深夜的马路上。
　　“Would you like to have a taste……Why don't we kiss and exchange……”
　　漫长的吻一直到两个人嘴里都没有什么味道，程风启问：“怎么样，假吗？”
　　姚海扬说：“嗯，很甜。”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在大马路上接吻了，有的时候长，有的时候短，就看当时的氛围到了什么程度。
　　及时行乐，仅此而已。
　　车继续往前开着，姚海扬的手还是搭在换挡器上。
　　他觉得倒回上上个服务区也不错，那里的环境虽然差了些，但加油站的姑娘很漂亮。
　　他们两人都站在车边，都看着那个姑娘。
　　“别看了，再看眼珠子给你挖了。”
　　“那你先别看。”
　　程风启说完，姚海扬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身站到程风启前面，挡住了一点从高处落下来的灯光。
　　那些光线苍白干燥，吊着程风启那双多情的眼睛，姚海扬看了他一会儿，又站回去继续看那个漂亮的姑娘。
　　“我还是看她比较好。”
　　“为什么？”
　　“看你容易起反应。”
　　“你他妈还真敢说。”
　　实话实说，仅此而已。
　　车还在往前开着，姚海扬的手依然搭在换挡器上。
　　他想干脆倒回他们看胡杨林的地方，程风启说想回去的时候，他就应该把他扔在那里，自己开车走掉。
　　他们本来就不算认识，只是知道对方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一个随时可以更换的手机号码，仅此而已。
　　姚海扬也想过，说不定把程风启撂在那他也算解脱了，但这种危险的想法也非常短暂，就像加完班站在窗前想往下跳的念头一样，到达极致之前就已经在一瞬间消散了。
　　程风启问他，是不是已经猜到自己最终还是会回去。
　　姚海扬说：“没想那么多。”
　　快到医院了，前方是一条单行道，最后一次掉头的机会就在五十米处，再往前开就没机会了。
　　“我看着那个路口，当时就很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回去，但我也明明知道，前面那个是他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的现实。”
　　姚海扬讲着讲着，同学也正好把车开入一条单行道。
　　朋友回头望向后方，咕哝一句：“真的不能掉头吗，又没有摄像头。”
　　“不管有没有，文明人是不会干那种事的。”同学说。
　　姚海扬看着那个飘远的路牌，它也许是真实的，又也许是虚假的，只有撞上去才知道。
　　“总之，我没问他任何问题，停了一会儿就开过去了。我们不能再幻想了。”
　　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小乐一个人。
　　他平静地躺着，手上扎着一根输液针，程风启走过去，看了看吊瓶上的标签，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一点。
　　姚海扬觉得他是松了口气，他站在病床边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幺爸和树泥也不知道去哪了，姚海扬去询问护士，说这几天的费用已经交过了。
　　“是一位老先生交的，说话有点口音。”
　　姚海扬猜测应该是幺爸，但他和程风启都打不通幺爸的手机，两人只好分头去找。
　　凌晨的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这里是不适合热闹的地方，却免不了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喧嚣。
　　姚海扬站在急诊楼的外面，这家医院规模不大，所以急诊室并没有大城市那么车水马龙。
　　“看一个城市大不大，就看这座城市的医院急诊忙不忙。”
　　这是一位医生朋友以前说过的，他原本也是随口说笑，但姚海扬觉得也不无道理。
　　小地方没有那么多急需抢救的人和事故，就像平凡的人一生中也没那么多颠沛流离。
　　姚海扬给程风启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回到病房，小乐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吊瓶已经被护士收走了。
　　屋里有些冷。
　　北方有一种东西叫“暖气片”，姚海扬看到窗台下面有一个不认识的长方体，像是固定在墙上的，他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暖气片”，但走过去一摸，它并不热。
　　姚海扬又走到病床边上，那张苍白的小脸陷在巨大的枕头里，如此安静，如此平和，仿佛没有病痛。
　　他伸手过去想给小孩掖掖被子，刚碰到床沿，就被一只小手轻轻握住了。
　　姚海扬忽然觉得心里那只纸船被浪打翻了。
　　把程风启带走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有愧，现在这份愧疚被推向了顶点。
　　小乐把“秘密”告诉了他，估计还以为他带着程风启找“魔法书”去了，但其实他只是带着程风启逃跑，而这次出逃没有任何意义。
　　那只小小的手冰凉又柔软，没什么力气，却让人挣脱不开，姚海扬反过手握住它，直到它变得温热才松开，然后轻轻把它送回被窝里。
　　被窝里也并不暖和。
　　小乐翻了个身，没醒，但被子又掀起一个小角，姚海扬又帮他掖好，就这么重复了数次。
　　“他之前跟我说，妈妈病了，自己又没有爸爸，只有舅舅，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他肯定比其他小孩更害怕被丢下。但我却自私地把他唯一一个家人带走了。”
　　姚海扬说着，不自觉地攥了攥手。
　　“我有点害怕他醒过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那晚，姚海扬坐在小乐的病床边想了很多。
　　他知道程风启的姐姐和姐夫是什么样的人，想告诉小乐其实他有一个英雄的父亲，还有一个坚强的母亲，他不是一个可怜的小孩，而且有足够的底气为自己的家庭感到骄傲。
　　但姚海扬也知道，那个美好的家庭和小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是那么的肮脏和不堪，堕落又糜烂。
　　“我在病房里待不住，到走廊坐着，脑袋里一团乱麻。”
　　姚海扬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不再回想那些事，他也不想再继续讲这些无意义的懊悔。
　　“后来我实在是困了，为了让自己能清醒一点，我就去了吸烟室，没想到正好在那里看见了幺爸和程风启。”
　　也不知道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姚海扬贴墙躲在门边，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这里。
　　“听幺爸说要给程风启什么东西，我从窗户反光看到他拿出了一个文件袋，用的是国际快递的包装。”
　　朋友急忙道：“是遗书吧。”
　　“应该是吧。”姚海扬也不确定，“我不知道程风启是不是把自己的身份证给了幺爸，总之，幺爸取到了那封信。”
　　程风启拿到文件袋之后，当着幺爸的面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小小的信封，两人凑在一起看。
　　那里面只有一张纸，A4大小，写了两面。
　　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成为了一段人生的句点，也让几乎毫不相干的五个人相遇。
　　“我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幺爸看了一眼之后就没继续看了，但程风启看了很久，而且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姚海扬看到他的表情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最后他看向幺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一定和这封信有关系，不过我也再没见过那封信了。”
　　当然，姚海扬也没见过程风启的师父，但他觉得，那是他离这个陌生人最近的一刻。
　　“事情到这里也算尘埃落定了吧。”同学似乎还有些惋惜，“他们是不是也该散伙了，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姚海扬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很快吧，拿到这封遗书之后，我们这五个人的相遇也基本上结束了。”
　　按原计划，大家应该各自离开，再次告别的时候，几乎就是永别了。
　　旅人之间的告别，其实与死亡无异。
　　姚海扬从吸烟室门口离开的时候，幺爸和程风启还在里面，但他觉得之后的对话大概不适合外人听，所以还是把卑鄙的窥探欲收了起来。
　　这座小医院里只有一个吸烟室，大多吸烟区全都设置在楼外，只放这个带有灭烟石垃圾桶作为提示。
　　十一月已经不是温暖的季节，姚海扬路过一楼值班室的时候，听到护士们谈论供暖的事情。
　　然后他穿过走廊，来到门口。
　　厚重的棉制门帘被风推得很紧，姚海扬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正好被迎面而来的风贯穿。
　　他以前不知道北方竟然如此寒冷，可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心小乐。
　　“外面太冷了，屋里也不暖和，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过了那么久，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特别愧对他。”
　　姚海扬连烟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就又回到病房门前。
　　只不过，他再回去的时候，程风启已经在里面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敢进去，就远远地看着他们。”
　　姚海扬退到拐角处，在刚好能看到病房门口的位置站住。
　　“我看看走廊尽头，又看看病房里面，觉得如梦似幻的。”
　　安静的空间，定格的场景，像一幅沉默的画。
　　“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到了我们这段故事的结尾。
　　“幺爸会回到他长大的地方养老，树泥会迎来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程风启只能回去照顾姐姐，而小乐很快会死。
　　“只有我是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没有结局的人。”
　　姚海扬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前面遇到一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车内陷入沉寂，大家都默契地成为了安静的听众，没人再发问。
　　姚海扬把他们打量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搭车的女孩身上，他与她对视，在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辆老旧的皮卡车。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姚海扬忽然说。
　　其余三个人齐齐看向他。
　　“我只是路过了他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到其中。”
　　他一边说一边又笑了起来，好像在讲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程风启从来都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