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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晨色清冷,大雪飘飞,埃文依然穿着昨天的单薄服装——麻布衬底外套了件老旧熟皮夹克——每当有雪花不解风情的落在肌肤上,他便觉得仿若尖针戳入,痛感短暂,却足以使人浑身发颤。寒风刺骨,在耳边阵阵叹息,他尽力克制住战栗的唇齿,问道:“先……先、先让我回家,拿件……衣、衣服服服服吧!冻、冻冻、冻死了。”

      貂绒兜帽的阴影里,哈里淡绿色的眼睛像是午夜时的野猫,闪烁着促狭光芒。“你家里现在说不定有人把守,去了没准他们又要把你带回来。行李我全准备好了,嫌冷得话,就加紧点脚步吧。”

      “那你……你你把,披披披风,借个我。”

      哈里紧了紧披风上的系带,遮住挂在黑羊毛衫外刻有圣教徽章的项链,“你还年轻,耐热抗寒。我都年过半百了,挨不了冻的。”

      他在生闷气,埃文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无意的抱怨太唐突了。“主教肯定是叫人给掉包了,”他当时边往外走边说,“不然就是太老了。他多少岁?一百二?一百三?这么大年纪,大小便怎么解决都已糊里糊涂,风度操守被愚昧古板取代,实是不足为奇。”图特卡蒙主教的身体近年来每况愈下,雷泽人特有的种族疾病击败了他的健康,如同死鱼般的腐烂腥气终日盘桓身侧,销蚀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闪亮鳞片和明达睿智。埃文相信,基于这段时间里的种种倒行逆施,人们私底下定然有过不少对他类似的揶揄——但没人会傻到像埃文这样当着温纳辛教堂的祭司面说这番话,这与羞辱他们本人无异。

      实际昨天莱昂的葬礼上,卢卡就因此当众责骂了加斯。那年轻人在主教说悼词时和同伴窃窃私语,“上梁不正下梁遭殃。”卢卡听闻,把女儿失踪和学生亡故的双重打击一下子全倾泻了出来。加斯让他冲天的怒火吓得尿了一裤子,之后听说还被罚去后院清扫教室和抄写三百遍圣教经文。

      所以说,光是挨片刻冻,埃文觉得这点惩罚已算够仁慈的了。他不再恳求,紧咬牙关,努力跟上哈里渐快的步伐。

      经历过彻夜狂欢,小镇尚在酣睡,街头巷尾寂静无声,平时啁啾啼鸣的鸟儿也似乎乐得回窝中避寒,天地间只剩下朔风偶尔的窃窃私语,和踩踏没踝雪地发出的咯吱声骤起骤灭。

      来到教堂前,哈里突然驻足说道:“你等我一会儿。”也不多解释,径自推门而入。

      埃文不敢呆呆站着,那样只会越来越冷。他从街边邻近房屋中寻了间屋檐足够宽敞的,躲在下方抖落半融于发梢里的残雪,一边地来回踱步,抬腿落脚尽量轻柔缓慢,以免动静太大,惊醒旁人。他的鼻头和脚趾冰冷若霜,耳朵却热得发烫,十指僵硬,浑身不住哆嗦。他想诅咒这鬼天气,可脑海一如结冰的湖面,思来想去,也没推敲出有什么比“操他妈的”更能表达出心头气恼。操他妈的雪,操他妈的风,操他妈的冷,操他妈的蛋!全缩成了一团。

      操他妈的佐莎!

      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入春后的第三周了,理当没这么冷了才对。昨天就很暖和,青草抽芽,和风拂面,阳光普照下四处春意融融,正是“圣母节”尾声该有的景象。这时候一反常态下起漫天大雪,莫非圣母也在替我鸣冤叫屈?这当然不大可能。埃文自嘲地笑了笑。

      “傻笑什么呢?”哈里拎着两只皮制背包回来,胳膊上还挂着几件绒毛衣服,看着就御寒。

      埃文迫不及待地抢来穿在身上。戴好兜帽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发出了愉悦的□□。“那里面是什么?”他对着背包扬扬下巴。

      哈里扔给他一个,“这是你的。”自己背起另一个,“雪越下越大,要是不想在野外过夜,就快走吧。”率先往南面行去。那里是位处盆地的小镇唯一的出口。

      “这么多钱?”埃文打开背包后吓了一大跳,里面别无他物,明闪闪的全是金杖币和银蛇币。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忐忑不安之下不敢背在身后,而是紧紧将背包搂在怀中,好像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有着十面埋伏一样。“哈里,哈里!搞什么?你给错了吗?”

      “你不会打算一路讨饭讨去香草城吧?”哈里微笑道,“里面共有五十枚金杖和两百枚银蛇,够你雇上几名佣兵,安全地通过烟灰沙漠了。住房和饮食也是一笔花销,三年五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钱多点有备无患。但你要记住,切不可随意漏财,免得贼人惦记。”

      埃文对整个计划仍然心存疑虑,“我非得去那么远不可?太荒唐了。难道靠些蹩脚的证据,他们就真能把我送上刑场?再者,你也说了,唯有女爵有权力判决生死,我们就不能向女爵告发他们?”

      “再蹩脚也是证据,”哈里嗤之以鼻,“稍稍加工,糊弄现在的女爵绰绰有余。埃文,你得明白,我不是拿女爵本人作挡箭牌,是靠她的权威。这两者听起来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大有不同。你想想看,如果让她知道杀子仇人的儿子如今沾惹了麻烦,她是会帮你,还是害你?结果显而易见吧?”

      “可……”埃文尤不死心,“可她是领主,总不能徇私枉法吧?”

      “别天真了,埃文。”哈里长叹一声,“法律保护谁,还不全是她说了算。稍微了解一点往事,你就清楚她不可能帮你。你知道塞特尔的那些事吗?”

      这个名字骤然响起,埃文过往所受到的种种委屈记忆霎时纷至沓来。“我怎会不知道!”他心浮气躁地嚷道。

      “要不是那个人的话……”母亲的临终呢喃依稀又浮现在耳畔。

      卡米尔,一个甜美、温婉、优雅的女性。用“完美”形容或许夸张,但的的确确有数不清的男人曾为了她魂断梦消。

      听他们说,她有着艳丽朝霞般的橘黄发色,蔚蓝如碧空似的干净眼眸,身材婀娜修长,皮肤白皙尤胜凝脂。当她嫣然含笑时,会迸发出一种奇特魅力,无人不为之心颤。

      可是年幼的埃文却看不到这些。在他眼中,母亲的头发业已大半灰白,双眼如同蒙尘的玻璃,空洞无神,里面鲜有笑意,唯独悲伤在日复一日的不断堆砌。她常常会呆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干坐一个早上,而这仿佛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到了下午,她就会沉沉睡去,不时的抽泣和呓语,则成了埃文和她最多的沟通。

      “不能怪她,”外公莱斯利总说,“都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说是我父亲害得她变成这样的。”有回埃文在听过伙伴们的传言后,如此反驳道,“如果不是他,妈妈就能住进雾堡里,当上领主夫人,过着比现在要好上一万倍的生活。”

      莱斯利嗤之以鼻,却无言以对,只得乘着天光尚暗,抓紧上班去了。从前,他和佛格森家的历代先祖一样,都是雾堡中的骑士,根本用不着起早贪黑在莓派酒馆里烘培莓派,也用不着对顾客们点头哈腰、连连陪笑——这些人十分受用立场的对调,他们总是会鸡蛋里挑骨头来故意刁难他,以此为乐——甚至当基伦·纳格什塔领主还在世时,他为了追求卡米尔,更是对莱斯利荣宠有加,赐予了许多钱财和田地,让他一跃成为了小镇上最富有的人家之一。

      但这种好事同时也引来了麻烦无数:像是借钱或攀关系的各路远房亲戚陡然增加;厚着脸皮来结交的陌生人络绎不绝等等。这其中就有埃文的父亲,斯科特·塞特尔。他是外婆那边极远的表外甥,自更早的上一代就断了联系,如今全然和陌生人别无两样。可外公那时正春风得意,见他衣衫褴褛、瘦骨伶仃的可怜,便收留了他,让他去帮忙打理几块田地过活。

      小镇曾因温纳辛教堂而闻名王国,彼时往来信徒不计其数,现今辉煌虽不复存在,但居民对新来个年轻人已是见怪不怪,因此斯科特起初并未受到许多关注。直至数月后,基伦大人为着取悦卡米尔,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大会,一切祸端才由此源生。

      大会高昂的奖金吸引了众多知名骑士,如“沙漠狼鹰”伯尼爵士、“腐枪”鲍夫爵士、“金剪”凯瑞爵士、“三手”阿德韦恩、“杯骨头”布莱恩等,他们的名号不仅是王国内人所周知,连偏远地方都有歌谣在到处传唱。其它像用金丝燕做家徽的凯文·莱特宁大人、三头鹿的克劳德·肖特大人、绿柠檬的鲍布·布鲁莱克大人、红鸦的巴比·克利夫大人等名门望族亦陆续莅临。而众来宾中最为尊贵的,当属布莱恩王子和他的未婚妻克莉斯小姐,他们分别驾驭着威风凌凌的六脚马和神采飞扬的独角兽隆重出场,有幸观赏到的人民至今还在颂扬着王储曾经的俊朗英姿。

      率先举行的是长枪比试,外公也报名参加了。他挑落了布莱伍德爵士,又以数分之差险胜福特爵士,最后宣称自己年老气衰、体力不支,放弃了和“金剪”的对战。第八天的八强赛上,除了王子、基伦大人,和一众知名骑士外,还有位化名为“赤影”的神秘骑士同样受到观众们的热烈追捧。他穿着锈迹斑斑的盔甲,骑着犁地用的挽马,接连战胜了“沙漠狼鹰”、“腐枪”、克劳德·肖特和巴比·克利夫等名将。人人都在猜测着面具下的他会是怎生的英雄模样。

      四强赛时,赤影用一记漂亮的直击将王子打落下马。王子哈哈大笑,“我虽然输了,但却不能把揭露你真面目的荣誉让给他人。我以王储的身份命令你:摘下面具。”

      赤影敬遵王命。面具下的他果然一表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

      “斯科特·弗格森。”外公抢先回答,“他是我前段时间刚收的义子。”

      外婆生下母亲后不久即过世,外公续弦的两位妻子十二年中又未曾诞下过子嗣,他其实早有收养义子的打算,只不过原定目标是山那边一名领主的私生子。斯科特此次大展拳脚,声名鹊起,令他又惊又喜,他灵机一动,便如此说道。暗想自己家财万贯,他没道理会在大庭广众下公然否认。

      果然。“正是如此。”斯科特应承道。

      “原来是美貌的卡米尔小姐的义兄弟。”王子打趣,“可你看看他穿得破铜烂铁,再看看卡米尔小姐身上的锦衣绣袄。老莱斯利爵士,你也太偏心啦。”

      在众人哄笑中,王子命人取来自己另一套做工精细的盔甲——王子才十六岁,但个头已与成年人无异——赐予了斯科特。

      王子的慷慨和斯科特理应收获的殊荣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所有掌声。可欢呼声过后,基伦却忽然说道:“殿下的一番好意要全打水漂啦!”

      “为什么?”

      “就我所知,他只是个农夫,并非骑士。按照规定,没资格参加比试。”

      王子看向莱斯利,“此话当真?”

      “呃……”莱斯利汗流浃背,支吾不知所答。

      “当然了,”基伦大笑着补充,“如果现场有骑士愿意册封他,那在规则上是允许的。而我环顾四周,虽有诸位英雄豪杰在场,但试问,有谁能比殿下您亲自册封,更具荣耀呢?”

      王子推辞道:“我是他手下败将,怎好意思。不如让‘孤星剑’西泽斯爵士来吧。”

      满头灰发的斯特凡诺·西泽斯爵士乃当世公认的第一剑士,他本次作为王子护卫随驾前来。由在场名头最响亮的骑士执行册封,是古往今来和比武大会相关的传奇故事中不断上演过的经典戏码,然而西泽斯老于世故,懂得基伦言下风情。“殿下您起的头,该由殿下您亲自收尾。非是我不愿意,您大可问问观众,听听他们怎么说。”他微笑说道。

      众人被这句话点燃热情,“王子!王子!”欢呼声汹涌澎湃。

      “好吧。”王子满脸笑意地说,“我很高兴,第一个册封的骑士是像你这般的勇士。斯科特·弗格森,跪下。”

      待“烟婚”冰冷的剑尖触摸过斯科特双肩,再站起身时,他已是名光荣的骑士。人们称呼他作“君封”斯科特,之后的比试中,他无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可惜璀璨光辉只在他身上盛开了短短五天,犹如昙花。大会结束后,他立马遭千人所指。

      第一件事情爆发在册封后的第四天。克莉斯小姐的某位女仆放出流言,扬言自己亲眼目睹到斯科特昨天半夜偷偷溜进了小姐的房间,彻夜未出。她不敢乱猜二人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我在收拾床单的时候看见了上面的血迹。”面对疑问,她是如此悄悄回答的。

      桃色新闻向来深受大众喜爱,他们会津津乐道地去编排贵族老爷们的糜烂生活,甚或添油加醋,引为谈资。但这次不同。在近月余时间中,王子殿下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尚品行已将他们深深折服,他们爱戴他,敬仰他,狂热的程度乃至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他们有人谴责捕风捉影的女仆,有人咒骂风流水性的小姐,更多的人,则把矛头指向了忘恩负义的斯科特。

      言语像风,播散极快。王子和他的未婚妻对此肯定有所耳闻,但不论是向群众,还是向私密好友,他们都没发表过任何看法,哪怕是终止谣言的命令或请求也未曾有提。这样一来,有识之士会认为他们不屑反驳飞谋钓谤;夏虫语冰者却觉得无声的态度代表着确有其事,而他们想要以沉默来让人们淡忘此事。

      可想而知,有识之士自然少之又少。

      决赛上,基伦·纳格什塔骑着他雪白的爱马“朗月”上场亮相时,满堂的喝彩声直似要穿破天际。一身金戈铁甲的斯科特与数天前判若两人,得到的待遇却和当时有如云泥之别——嘘声轰隆,就像有上千把长笛朝着他疯狂吹奏。

      不知是斯科特恼羞成怒后的刻意为之,还是天性使然的无意之举。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策马经直来到卡米尔身边,掀开面罩,冷笑着大声说道:“好妹妹,等我赢了爱与美的皇后桂冠,定当送来给你。”说完,在她唇上留下湿湿一吻。任谁瞧了都看得出来这不是兄妹间该有的亲昵之举。

      基伦和卡米尔还未正式缔结婚约,但大人的心思早已是人尽皆知。斯科特一言一行即羞辱了他的武艺,又玷污了他的心上人,子民们见状尽皆愤怒,基伦自己也忍不了他如此赤裸裸的羞辱。怒喝声中,他拍马持枪,刺向斯科特。

      那是快如闪电的一击。众人听到了马嘶人嚎、邻座沉重的鼻息、金属撞击、远处女人的尖叫、木屑飞散、鼓手中有人抢拍、轰然倒地、小孩不停啼哭等等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无人看清赛场上两道阴影交错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斯科特高举着皇冠绕场游行;基伦被“朗月”压在身下一动不动。

      这是镇民们憎恨他的第二个原因。

      基伦大人亡故后,他弟弟基夫只就任了数月,也相继病逝,伯尔盆地的封邑和头衔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们母亲身上——人称她为“孤僻的”纳格什塔女爵。她的确名副其实,不止是赶走了大半工人和仆从,所有骑士和兵卒也惨遭遣散,只留下了几名不善交谈的老弱病残来侍奉日常起居。昔日伯尔多山峰上拥挤忙碌的雾堡变得冷冷清清。来求婚的人全都败兴而归,他们说,那里如今只是一座恢宏气派的坟墓,高耸城垛中埋葬着一位凄入肝脾的可怜贵妇。

      女爵任凭哀思蚕食心绪,逐渐变得独善其身,不再关心子民,小镇上的秩序于是慢慢崩坏,几近坍塌,好在温纳辛教堂的图特卡蒙主教及时站了出来。德高望重的他主张镇民们自主自治,并亲自主持会议,两千七百六十三名成年人最后票选出了一名镇长,镇长又提携十二名协助管理的属员,小镇的宁静平和这才得以徐徐回归。

      “你既然知道,”哈里将他自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中唤醒,“那就更不该小看他们心中的仇恨。佐莎畏罪潜逃,她留下的唯一证据又和你有关。为私,女爵巴不得拿你当替罪羊,一解心头恨。为公,指认佐莎就代表和卢卡为敌,以他‘红火祭司’的职位,大可将此事上升到整个圣教。与之相对,杀了你,除了我,谁会在乎?”

      佐莎在乎。埃文张嘴想大声反驳,最后却只吞咽下一肚子凛冽风雪。

      雪原来是苦的。他背上背包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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