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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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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来二两阳春面。”
白夭只觉得神清气爽,衣袍一甩在念杳对面坐下来。
“怎么样,可有打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这一下午被个老头骗了五十文钱,才勉强换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白夭嗦了一口面,“牛肉何处吃不到,既来江南,怎么也要来上一碗阳春面。一把细面,半碗高汤,一杯清水,一勺酱油,烫上两颗挺括脆爽的小白菜,岂不美哉?”
清淡咸香,觅得烟火人间。
一根筷子伸到白夭面前晃了晃。
“在没在听我说话?谁跟你说面了?”
白夭又端起碗嘬一口鲜汤:“既然有用,又何谈骗不骗?不妨详细说来。”
说完之后,念杳便问白夭有何收获。
“不瞒你说,我这下午也花了五十文。”
看来分头行动还是有点好处,念杳心想。
“那你这五十文换了什么消息?”
白夭扒拉完面,碗筷轻轻放好,取出几枚铜钱,白衣玉面风度翩翩,恍如出世仙。
“换得一晌贪欢。”
念杳愣住,这才想起白夭的师傅曾经评价他就是颗烂了心的白菜,表面上温润如玉,实际上自在随性全无君子气度,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以前身在佛门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后来褪去佛相反倒是打破了他的枷锁,如今看来倒是印证了这番话。
生君子相,行小人事。
念杳也不磨叽,一掌直取白夭面门,掌风灼热,如刀上泼酒。
白夭足下轻踏如鹤点水,飘飘然留下一句:“人间妄动仙法,过错,过错。”
“放屁!老娘气息敛得干干净净,要不早被那净妖司围追堵截了,这可都是实打实的拳脚功夫,白少爷瞧好了。”
街对面的摊位里,一人头戴黑色斗笠,啜饮一口清茶,微微蹙眉。
二人一个追一个逃,行至鳞渊楼前才稍事歇息。
白夭负手而立。
“你又在惺惺作态琢磨什么?”
“我在想,若是我现在动了手,可就当真回不了头了,若到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怪罪下来……”
“打住。”念杳掀了掀眼皮,“你那师父我还不知道,对你和你那冰碴子师弟最是宠溺,顶多面上训你一顿再给你擦屁股便是。”
说着走到白夭身后,抬手轻轻一拍。
“你!”
念杳看着白夭红透了的耳根子,心想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别你啊你啊的,我好歹也算你姨姨,今儿个你遛我一下午的事儿就一笔勾销,若是你想的话,姨姨改天有空了,还能教你一些大人间的事。”
“大可不必。”
“至于你帮我这件事儿呢,咱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处理了这块地,我就给你那个人的消息,想来你这番因他出世,这么重要的情报应当不会舍得放掉吧?”
白夭看着念杳略带笑意的脸颊,挑了挑眉道:“那还希望姨姨一诺千金,别戏弄我才好。”
“哪里的话。”念杳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我走南闯北可从来诚信做人,何有戏弄一说?”
“你胜了霜华姬的比武招亲而不娶,岂不是戏弄?”
“诶别。”念杳一甩袖子,“陈年往事不必多说,你不帮也可以,只是这偌大的天地之间,茫茫人海要找那么一个人,着实是不容易。”
白夭轻叹一口气,俯身拾起地下刻着“鳞鸢”的牌匾,轻身一跃,便将那牌匾挂在了大门上方。
“这是为何?”
白夭拍拍手上的灰,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念杳。
“那道士把匾额拆了,便再无鬼气外泄,那我把这匾额还原,不就相当于把钥匙插进锁里了吗?不信你且看看。”
念杳闻言点点头,朝大门内看去,果真一股浓重的鬼气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楼阁从废墟之上拔地而起,顷刻间便是另一方锦绣天地。
轻纱薄幔,金缕重帷,珠帘自楼阁上垂落,玉杯盛着琼浆玉露,装下了一整夜的风流月色。
念杳看得眼睛都直了,她自是知道江南之地富庶,各种有名的烟花之地也去过不少,但这般华贵精美的酒楼她还是头一遭见识。
“以酒楼的牌匾作为钥匙,看来这二字对于这里世界还挺重要的。”白夭喃喃道。
“这儿好美,能在这种地方饮酒听曲儿赋诗行文,绝对是一桩美事。”
白夭无语,“先把你那些玩乐的心思收一收,进去瞧瞧去。”
“等等。”
“你又怎么了?”
念杳挑了挑眉,朝鳞鸢楼努努嘴。
好家伙,这是怕他撂挑子跑路呢。
“罢了,不过事成之后你得履行你的承诺。”
念杳点点头,“那是自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白夭语气清冷,神色淡漠,身后显出八条莹白如玉的大尾巴,其上浮动着盈盈紫气,他稍稍侧身,一条尾巴猛然甩出,在鳞鸢楼前割裂开一条容一人通过的裂口,阴冷的鬼气从裂口中倾泻而出。
念杳惊讶地捂住嘴,“你就已经到八尾了?”
记得上次见面白夭还仅有六尾,如今不过区区百年时间,就已然是八尾境界,念杳这才理解当时他师父收下他时所说“狐族千年难遇的天才”的分量。
狐族修行,三尾为妖,五尾为将,七尾为尊,九尾为仙。
“后生可畏呀小子。”
白夭睨了她一眼,双手不断结印翻转,没有说话。
那裂口不断扩大,开裂,其中涌出一团团浓重的黑雾,不断弥散直至将整个麟鸢楼笼罩在内,霎时间,裂口同黑雾一齐消散,仿佛从未存在一般。
“完事,进去。”白夭朝念杳招了招手。
念杳嫣然一笑,“这下咱俩可上了一条船了。”
酒楼之中,不知点燃了什么品种的熏香,和上宾客碰杯间溢出的酒香,平白惹人心生醉意。
“相公生得好生俊俏,可是第一次来我们鳞鸢楼?”一名腰身婀娜的女子说着就要往白夭身上扑去,白夭面露难色,侧身一避,那女子便倒向了身后的念杳。
念杳顺势一接将女子揽入怀中,低头在她颈窝处深深一吸。
“你好香啊小娘子。”声音磁性而温柔。
白夭心下诧异,回头一看,果然这家伙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副俊俏郎君的模样。
“相公讨厌,落梅可是等您等得都心痒难耐了。”女子一脸娇嗔地捶了捶念杳的胸膛。
这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而且刚刚不是还是朝我扑来的吗?念杳应该也是第一次来吧?
白夭还在不解的同时,念杳已经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挑起落梅的下巴:“那今儿个可得好好疼爱疼爱你了。”
随后又朝着中央的戏台上指了指。
戏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地毯上的绣花精细华美,两旁的暗红色帷幕古朴庄严。
“今儿是唱哪一出啊?”
落梅扭了扭身子,娇羞道:“今儿呀,唱的一曲《牡丹亭》,上的可是我们鳞鸢的招牌——沈公子呢,呸呸,现在可是沈东家咯。”
“这沈公子是何许人也?”白夭道。
落梅瞥了白夭一眼,又往念杳怀里靠了靠,显然是还记着刚刚白夭没接住她的仇。
“你是?”
“我……”白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念杳,“她……”
念杳把落梅的手握住,按在自己胸膛揉了一会,又塞给她几块碎银子,道:“那这样,我在这儿听一段就上去找你。”
落梅娇羞含笑:“好嘞相公。”
看见落梅袅袅婷婷上楼的背影,白夭一脸疑惑转过头看念杳。
念杳收好折扇,在白夭的肩膀上敲了敲,“你是?”
说完便在戏台下方找了一处位置坐下。
白夭凑到念杳身边,“你怎么不继续问她关于这个沈公子的事?”
“烟花之地,就要有烟花之地的规矩,你看看这场下,这么多的娘子郎君,哪个不是秀色可餐,每个人的小嘴都可以亲,何必逮着一张嘴亲,亲太久可是会秃噜皮的。”
白夭皱眉:“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来都来了,先听一段儿。”念杳抬起扇子,正好帷幕如红潮合拢,戏子登台。
美艳的姑娘们端上来一杯杯清冽香醇的美酒。
白夭侧头看向念杳,只见念杳又变回了女子模样,一手举杯一手撑起袖子将自己遮住,仰头一饮而尽。
这就喝了?一点防备都没有吗?白夭本想偷偷倒掉,但看见一旁的女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罢了,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八尾狐尊能在这阴沟里翻船。
于是白夭一咬牙,在女子不善的目光中将一杯酒饮尽。
苦酒入喉,仙人折腰。
上次饮酒还是百余年前,可师父风霜历尽看遍沧桑,师弟无心无性不通爱恨,谁能懂这凡间的纠葛缱绻?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
酒中饮的是满腹哀怨,生死别离。
“你怎么就喝了?麟鸢楼失火那一晚可是一个人都没有逃出去,你就不怕这酒里有毒?”念杳靠到白夭耳边低声说。
“我……”是看你喝了我才喝的……
念杳看着白夭一脸震惊望着自己的表情,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安慰道:“没事,这人间的寻常毒素,毒不死你的。”
白夭无奈点点头。
可就怕酒里的不是寻常毒。
“锵!”
一声开场锣后,帷幕缓缓拉开,背景是罗纹锦绣,旦角粉墨登场。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那杜丽娘身姿婀娜聘婷,唱腔圆润婉转,一声“梦回莺啭”悠长哀怨,唱罢如玉珠落水,撩人心弦。
不愧是台柱子,身段歌喉乃至神情仪态,无可挑剔,想必这就是那另一位台柱子了。
念杳这些年赏遍风月,仍觉得这位女子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仿佛真正活成了那位杜丽娘。
“这杜丽娘貌美如花,温柔似水,可惜被那朱红色的大门给关住了,我就不一样了,那些老到生灰的陈规可关不住我。”念杳颇为自豪。
白夭现在心里还是那杯酒,心不在焉道:“你一仙人,凡人的规绳矩墨与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罢了。”念杳下意识想反驳,却声音却越发微弱,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事,仿佛也没有什么拿上台面说的必要。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念杳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杜丽也着实可怜,生于婵娟又身在名门,自然是身不由己。”
“既是名门贵女,岂不是掌上明珠,又何来如此多的苦闷?”
“你且听,那丫鬟说春色已晚,嘱咐莺燕们留着点春天,让小姐赏春,后面一句唱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便是入园赏春之时,那杜丽娘的哀愁便到达顶峰。”
白夭仍是不解:“赏春自当心旷神怡,为何……”
“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柔肠百转,如山中甘泉细水长流,如雨中残花飘摇欲坠。
“她自诩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正值青春,怎能不怀春?她居于深院如陷囹圄,又无法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不苦闷?”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念杳没有等到白夭的回答,再转头时,却已无白夭的身影,四下张望,发现除她之外已没有人在认真听戏,不是在成双成对地起舞,就是在借酒浇愁或是恩爱缠绵。
想来应是那酒的缘故了,可是有什么药能让人这般醉生梦死?
不求甚解,念杳又张着脖子打眼一瞟,还真让她瞧见了。
白夭正在一位背着两把剑的俊俏郎君的身前,对着他上下其手。
那郎君察觉到念杳的目光,侧头朝念杳看来。
眉眼如锋,目光凛冽。
念杳一愣,坐下装模作样地跟着唱了起来:“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一边唱一边朝那郎君瞥,确定注意力没在她身上之后才放下心来。
八尾狐尊,您自求多福吧。
白夭只觉头晕目眩,口中干渴,跌跌撞撞地起身想要找水来喝,不知在何处绊了脚,正要跌倒之时,腰身却被一人揽住。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白夭觉得如梦似幻,思绪仿佛飘了很远,仿佛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佛子的时候,玉面佛陀,渡苦救难。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雨水从清闲斋的房檐上滴落,汇流成水柱,又归于雨幕之中。
白夭本要睡下,倏忽间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大门打开,白夭所见是一个少年趴在清闲斋门前,半截身子还留在雨中,身上的衣物大大小小有数十道被割开的口子,被雨打湿的布衣处处透着殷红。
那少年只来得及向白夭伸出一只手,便已晕厥过去。
白夭也没来得及握住那只手,他将少年抱回房内,然后换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拿着佛杖出门迎客。
开门时敲门声正响,门外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腰间的令牌是太子所属。
还真是毫不掩饰,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子都不放过,如此心胸狭窄之人,如何执掌一国?
“何事?”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身上带伤?”
“未曾。”
那男子显然不信,“我们是太子的人,识相的就让我们进去。”
白夭目视远山,纹丝不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人手指翻动便是几枚暗器齐出,另外几位持剑前冲,铁了心要闯这清闲斋。
白夭佛杖往地上一杵,一股气浪便从周身涌出,将暗器和黑衣人一同震飞。
“滚。”回身关上了门。
白夭替少年换了衣服上了药,身上横七竖八的剑伤只伤及皮肉并不致命,又擦掉了脸上的血污和泥泞。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转,正睁大眼睛看着白夭。
白夭也在看着他。
面前的阴影忽地放大,唇上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一触即分。
“娘亲说,亲吻是很珍贵的东西,我可以用来还你的救命之恩吗?”
白夭抬起的手掌终究没有落下去,他无法对既奄奄一息又天真愚蠢的少年下手,只得一脸羞赧地离开。
吹灭油灯,白夭却辗转难眠,心中一直浮现着少年的脸,眉如利剑锋,目若洱海清,他仿佛生来该是一把剑,晨挑松间露,夜指天上星。
而那眉眼鼻嘴,统统与眼前人如出一辙。
这便是凡间的毒素吗?让人见想见的人,行欲行之事,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白夭仍觉口渴难耐,便仰头向那薄如花瓣的唇覆了上去。
既然如此,本尊便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陶渊明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李群玉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