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澹月梨花

49、忆汉月

　　她挥退众人，连恒儿都被奶嬷嬷带了出去。
　　她跪在陶牧面前。
　　“师父，我从一百年后过来的，我生活的时代，大乾已经灭国……”
　　她抬头打量陶牧，陶牧却没有一丝诧异。
　　“我从苏锦绣的身体里苏醒过来，苏锦绣死了，但她有一缕神魄留在了玉玦里。”
　　她双手捧上玉玦，有些懊恼道：“师父，我也不知我为何会来到这里，但我绝对不愿抢别人的身体，苏锦绣很爱王爷，她不喜欢我和王爷太亲近……”
　　玉玦这时开口了，“你怎么还跟外人告状？”
　　林锦低头，“师父不是外人。”
　　陶牧也听到玉玦的声音，他兴致盎然，捏过玉玦，这块玉玦通体温润白透，是快上好的和田玉，且有甘露水的滋润，如今越发有灵性了。
　　他对玉玦道：“你要知道，若不是这姑娘到你的身子里，你早就死透了。是她为你续了命，还实现你临终时的愿望，你非但不感激，还总利用她性子的弱点去欺负她……”
　　玉玦嚷道：“我可没有管过她任何事！我何时欺负过她？”
　　“你敢说自己没有威胁过她，让她按着你的意愿做事？”
　　……
　　“师父！”林锦有些慌了。
　　“我若是我这个徒弟，早将你深埋地底，过不了多久你就死透了。她时时戴着你，用你原本的身体滋养你的魂魄，你之前应该离开过她一段时日，若不是她用甘露水滋养你，你现在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她总是默默做事，这难道是她该受的苦吗，你从前太过招摇，暗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不是她低调，恒儿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她心有歉疚，但她并不欠你什么。”
　　他顿了顿，毅然道：“是地府的判官欠了她，而用你的□□补偿，只是因为你要生安王唯一的子嗣，只是因为你们命格极似，可以融合。所以你的身体，如今就是她的。”
　　不仅林锦愣住，就连玉玦许久未敢言语。
　　她近来确实越来越清明，甚至都让她产生了可以夺回自己身体的错觉，竟原来一切都是虚妄。
　　她心心念念让她嫁给戚无忧，又有什么用呢 。
　　“道长，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也很痛苦，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戚无忧，我不能失去他的爱。”
　　“你要看看你们的上辈子吗？”
　　他掏出一面玄镜，立在玉玦面前。
　　玄镜四周呈幽蓝，中间有一凹进的镜面，林锦发现方才还晴朗的天突然暗下来，她走近一看，画面出现戚无忧的身影。
　　他还是年轻的脸，却丝毫没有现在的意气。
　　他穿着红白相间的喜服，手执苏锦绣的牌位，皇帝身为他的父皇，却管不了发疯的儿子，他站在一旁愤怒咆哮。
　　画面一转，陈妙佛哭丧着脸照顾病中的他，不知为何，他还是如今的年纪，却奄奄一息，憔悴的像朵即将枯萎的芍药。
　　“王爷？！”玉玦哭嚷起来。
　　就连林锦也被那个画面震住，心像豁出了个口子，往里呼呼灌冷风。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样鲜活的、健硕的他？怎么会变得那样瘦弱？
　　可是很快，画面就如镜花水月一般蓦地消失了。
　　陶牧神情少有的肃穆。
　　“前世他回到京城之时，你已入土。他得知你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被冻死在祠堂。他却还是执意要娶你为妻。皇上怨他不顾大局，不堪继承他的大位，转而扶持梁王，可惜梁王扶不起，在皇上缠绵病榻之时，染了花柳病死了，平王乃今上第三子，自然继位，他容不下这个有军功的弟弟，全天下都是平王的，安王怎么可能活得了？甚而在所有的起居注中，全部消除了安王的痕迹。”
　　玉玦哽咽，林锦眼中噙泪，有些不忍。
　　陶牧将玉玦收入乾坤袋中。
　　林锦面色惨白，揪住他的袖子，“师父，您是博古通今之人，身有乾坤，您说，他今生还会这般惨淡吗？”
　　陶牧慈悲一笑，摇头。
　　“有你啊，傻丫头，他前世不爱苏锦绣都能娶她，可见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过是不愿服软，又没有他母亲来帮扶，维系他与皇上的亲情，皇上这个人，一辈子最让人诟病的就是心思深沉，他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不爱这个世界，身为帝王，不恋生不畏死，无心政事。”他浅浅叹了口气，“为师与你一样从百年前转生，不过为师是从江南的那场大屠杀重生而来，当年我率领城中百姓拼死一搏，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他们。我如今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怪物，为了找寻大乾灭亡的缘由，我已经在这世间游荡了十几年。”
　　林锦闻言震惊不已。
　　她自然记得那场屠杀，是新朝建立之初，她十四五岁时的事了。当时瑾朝皇帝为了驯服江南大部，极大震慑这些先民遗老，下令屠杀江南那些坚决不投降的大乾军民，义民们在陶牧的带领下反抗了一百天，终究被攻破城池，十几万白姓死于瑾朝士兵之手。
　　哀鸿遍野、怨气冲天，听说一座城全是黑色血水，有高僧大德超度七七四十九日，城中依然寒鸦啾啾，不闻鸡鸣。
　　“师父！”她喉咙一哽，跪在他身前轻声啜泣。她想起父亲当时的哀叹，想起那时整个街巷挂起的白灯笼，那是百姓们偷偷在为一城的忠义百姓送灵。
　　改朝换代，是多少人毁家灭族的大事。
　　陶牧却早已没有喜怒哀愁，他憧憬的，无非是天下太平，是雨不破塊，风不鸣条，是大乾不以屈辱而亡，为此他立志扭转乾坤，哪怕深陷炼狱。
　　“既然你也是百年后转生回来的人，为师有些话就好提了，我想让安王登上那个位置，用心栽培恒儿，我们不能再让那些遗憾重演。”
　　“灭了白衣教，斩断北狄和白衣教的勾连，那呼延霁是个聪明人，他会选择和大乾和睦相处，最重要的是，阻止平王登基，他死得早，小儿子登基时年纪太小，又是个大昏君，就是他毁了大乾。”
　　陶牧一口气说完，眼睛已经闭上。
　　“你不知道那种被凌迟的痛苦，多少个夜晚我午夜梦回，都要从那种痛苦中挣扎醒来，我想起那么多死去的大乾百姓就心如刀割，锦，我知道你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子，你想一个人静静生活，却不得不陷入这些是非里面，但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能拒绝命运的安排。”
　　若登上皇位，戚无忧就要有别的妃嫔；若登上皇位，她儿子就要面临更多未知的危险，甚至要有所负罪，可她无法拒绝。
　　若上天让她重生一回，需要她承担这些，那她愿意承担。
　　“王爷近来在忙什么事？”她默默转了话头，但陶牧很清楚，她答应了。
　　“等他回来你自问他，他对你的宽容，你想不到。”陶牧悠然转身，将乾坤袋收入袖中，“至于这块玉玦，将她交与我保管，我保证她神识始终清明，但她不能再扰了你的思绪。”
　　林锦颔首。
　　戚无忧酉时才到家，晚膳都已过。
　　松屏再传了膳，林锦替他宽衣。
　　“王爷，您近日在忙什么？”她立在他身前解他袍领，高挑的身形都只到他胸前。
　　他将林锦抱起，让她坐在桌前，“我不用你伺候，”他三两下扒掉身上袍服，只剩内衬，“陪我吃几口，我就告诉你方才我去做什么了。”
　　丫鬟们都还在呢，他从不避讳这些，黏黏糊糊的，总让她不自觉羞涩。
　　她敛了眉眼，舀了些八宝攒汤到他碗里，“王爷先润润喉。”
　　他尝了口，问道：“你做的？”
　　“不是我，”实际上，她嫁给王爷后，就没有再做过饭，她不喜欢做饭，“王爷想吃？我可以给您做。”
　　戚无忧摇头，“不用，谁做的都行，”他不再说话，安静地吃起饭来。
　　林锦就支颐看他吃饭的样子。
　　他生得真好看，是那种不油腻的好看，那种清澈精致的美，怪不得苏锦绣那样喜欢他，她还记得那日陷入昏迷，醒来时看到他，还以为是仙人下凡。
　　红颜枯骨，她实在很难想象他会是镜中那般下场，她心口发烫，觉得自己变得有些脆弱，他们成亲没多久，可他却一直往她心口跑，让她有些钻心地疼。
　　该怎么办，不想他那样死去。
　　戚无忧挑眉看她，“你今日怎么一直偷看我？我脸上长花了？”
　　林锦轻笑，“夫君比那些花都好看。”
　　戚无忧挥退下人。
　　“你今儿怎么眼睛有点湿，你怎么了？”他抱起她到床上，乖乖帮她盖好被子。
　　“没什么，夫君今日做什么去了？”林锦勾住他脖颈不放。
　　“抓贼去了。”
　　“抓到了吗？”
　　“跑了两个，抓到一群。”他眼睛幽深，像藏着很多话。
　　林锦福至心灵，猛一哆嗦，“你去抓谁去了？”
　　“白衣教的人，逃走的两人就是上次欺负你的那个和尚旋擘，还有他的护法，就是你那个陈叔？”
　　林锦焦急地抓牢他的手，“夫君，陈叔真的和白衣教扯上关系？”
　　“他想依靠白衣教的力量抢回……母妃，”戚无忧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不要担心，父皇只是想抓住他，让他不至于为害，为了母妃，父皇也不可能杀你那个陈叔的。”
　　可林锦还是难受，“白衣教，那个沈梦鹤跟我说的时候，我就不敢相信……”
　　她当然知道是为了宛姨。
　　可她还是不理解，陈叔为何会有这样的勇气去执着于爱，人生不仅仅有男女之情，还有些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啊，按陈铉原来的人生，他本可以是叱咤疆场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