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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满堂彩 ...

  •   阿爸的年纪大了,虽说他一再坚持自己打一整套的满堂彩,但还是少不了宏宇的帮助。像大块的木材,和刨木头等的重活,都被宏宇揽了下来。

      现如今的家具铺子生意,比往年要冷清了不少,宏宇在盘算着进城里打工,至少可以扩展一下销路。

      那几年欧式家具特别流行,奶油白的柜子最受人们追捧。农村自然不比城里买东西方便,但家家户户也都添置了一些新式家具,更不要说结婚这样的大事。

      阿爸做起活来,常常通宵。想象到不久之后便可以享受天伦之乐,让这位已经略微佝偻着腰的老父亲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宏宇绝无意要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有些话讲出来便再难以收回去,故而还是隐瞒的好。

      不过给人奇怪的感觉是,宏宇自从从省城回来后,便沉默了许多。

      也许是宏宇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所以这些许的改变,从未让人有过察觉。

      但是人一旦有了改变,哪怕这种改变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察觉,但是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它总有一刻会突然被别人发现。

      作为准儿媳,子琦也不能很频繁出现在宏宇家里。在当时的观念中,只有办了酒席,才算是正式结婚,女方才可以正式来到男方家里生活。

      但是经常的见面总要有,阿爸也总是催着宏宇,要多和人家交流交流。为此,阿爸专门给宏宇托人在城里买了一辆摩托车。那个年代,有一辆摩托是很拉风的事情,宏宇的身边也瞬间围住了一圈男孩。黑色的车漆,在阳光下闪得发亮,两个大收纳箱挂在车两旁,真是让人羡慕得不行。

      本来按照正常的生活流程,接下来的日子不外是准备婚宴、打好家具,准备迎接新媳妇过门,再按部就班地过上大家都过的生活。结婚、生子,考虑发展家具业务等等。

      离开省城回家后,忐忑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飞快流逝,而失去了原有的模样。那种愧疚感也渐渐变淡。有时候想象着之后的生活,其实也不是那样的无味,反正大家都是在平淡中起起伏伏,所谓的幸福,也终归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但是如果扪心自问,也许宏宇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上车时看见的那双眼睛,有时候睡梦中,也能察觉到它在天花板上盯着自己,在逼问自己,为什么要骗他。衣服内衬里的蝴蝶,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自己喘不过来气。

      那天那晚的情景,永远不可能再重现于自己的脑海,因为宏宇知道,逃避也是思念的方式之一。

      这种内心的变化,宏宇以为只有自己才了解。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面对眼前的这个高大的汉子,子琦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感。他的一切条件都在自己的理想范围之内,但是独独不曾让她有过自己所能期望的安全。而这种落差一旦形成了初始印象,便很难再去弥补。

      眼前的这个人儿,总和她有堵看不见的墙。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也许是未经世事,也许能解释为青涩。

      我们从不怕什么也许,但是却害怕万一。

      就像,万一他对我并没有感觉。

      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虽然超越了朋友,但绝没有达到恋人。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子琦问。

      还在骑车的宏宇,瞬间放低了速度。

      “你说什么?”他不确定,再问一遍。

      “我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子琦坐在后面,双手揽着他的腰,但是并没有触碰,而是悬浮在口袋里,保持着这样一个尴尬的姿势。

      “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宏宇回道。

      “你从省城回来后,好像不怎么开心。”子琦在试探,她要知道是不是。

      听到省城这两个字,宏宇抖了几下。

      子琦知道了,就是省城。

      “冷?”

      “不冷。”

      “你之前说去省城是干什么来着的?”子琦明明知道的。

      谎言在宏宇的脑海中纠缠着,最有效的谎言,就是半真半假的话。

      “一个同学,在省城读书,让我去玩,顺便再看看城里的家具店,你知道的,我想过两年到城里开个店。”

      算是谎言吗?对于宏宇来说,是也不是。

      话题岔过去的很巧妙,但是往往越顺利的事情,越能引起人们的怀疑,子琦也不例外。

      他一定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哦~以前好像听你讲过,是你那个同桌吗?”

      “是的,人家马上是大学生呢。”

      子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至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不妥。

      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事吧,还是适当地留给彼此一点空间更好。

      一切到这里,就应该到此为止。

      毕竟把握住当下的,才是最现实的。

      堆在院子里的木料逐渐成型,大体的框架也慢慢有了属于自己的模样。它们就像倒计时一样,在时刻提醒着宏宇仅剩的时间。

      看着它们,宏宇总会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整月。

      要置办的东西还有很多,首先就是婚房。宏宇本来的意思,是将老房子翻新一下就行了,但是阿爸却极力主张到县城买新房。

      那个年代,尚没有流行买商品房的风气,宏宇算了一下,在城里买房的钱,都足够在乡下盖一栋两层楼房了。

      本来顶多需要三四个月的工期,阿爸硬是拖到了来年春节。随着新年第一声炮竹声的落地开花,整整齐齐的12件家具,刚涂上还未彻底干的红漆,在阳光下闪得耀眼。即使在这寒冬腊月的季节,看上一眼便能使人激动地出汗。

      那几日,平常的木匠铺院子里、大门外总是围着好多人,但是阿爸却不让别人碰,他总说,新家具是要新人用,先让别人摸过,就没了喜气了。

      他们在院子里抽着旱烟,聊着天的时候,阿爸很是骄傲,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在帝王陵墓前一样,脸上也泛起了难得的威严。是啊,自从阿爸不再管铺子里的事情后,他脸上的皱纹就像说好了一样,瞬间爬满了脸,那种苍老感,是压抑在宏宇心上的久久无法解开的结。

      去年的时候,算着婚期,很是有种焦虑感,担心这些又担心那些,心头上的彷徨,让自己做起事来也变得相当犹豫。

      宏宇也知道,这一切的起源,如果说是按部就班的传统,不妨说,是命。

      自己有什么呢?

      摩托?新房,还是在城里?好老婆?有手艺?年轻?

      这些好像都有,却又缺少了什么。

      他扒开床褥子,现在他的房间正式与阿爸的房间分开了。在最里面有一个小木盒,也算是骗了子昂一次,送个他的那个盒子,其实做了两个。在中间那一层,是好几封码得整整齐齐的信。宏宇小心地拿出最后一封,放在手心,是一小块叠了几层的报纸。那只蓝色蝴蝶,就这样静静地在这个木箱中,等了五年。

      今天家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平时里并不多见的亲戚们把不大的院子围了个严实。大门上、窗户上,甚至于家具上,都贴满了大红的喜字。宏宇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结婚的氛围,平时去看抬亲,总是只觉得热闹,而现在,他好像有了更多的心情。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外乡人一样,偶然路过本地,在看着这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准备结婚。

      他会怎么办呢?可能只是会笑一笑,或者心里说上一句祝福的话。

      就像大家见面一定要问吃没吃过一样,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你究竟吃过没有,当然除了家人,而基本上都是口头上的礼节。

      所以,这些祝福,如果抛开血缘关系,有几分真情呢?

      或许,婚姻本不需要祝福,从他们定下结婚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已经成为定数,在冥冥之中向着那朦胧且十分模糊的未来,小心前行。

      忽然间,他想起来子昂那一次对自己说过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是啊,早就知道了,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那他知道不知道,与他相识,是天意还是仅仅一段插曲?

      可是若说是插曲,为什么这首不能见天日的歌,在彼此心中唱了五年,仍是不散呢?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已然全无刚毕业时的幼稚感,短发、单眼皮,脸颊似刀削似的坚硬无比,目光所示之处,是那种年龄上的优势,带着合乎道理的强硬,甚至莽撞。

      自己的目光落在镜中的倒影时,宏宇也被自己的眼睛吓了一跳。

      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生硬,而是他忽然之间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么一丝委屈和不甘。一种随之而来的心虚,让自己头脑变得清醒。

      这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哪怕是在见到他的时候,也没有过。

      这样的感觉,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好在其他人都在忙活着布置新房,并无多少人在全程注意着自己。

      看着周围的一切,既熟悉而又陌生,看着姑姑们忙着整理的婚房,红得耀眼。好像整个家都变成了鲜红色,就像血一样,一两处倒是好看,可这么多的红堆在一起,让宏宇觉得说不开的压抑。

      绣着龙凤呈祥的绸面被子,整齐地码在一边,她们又端来了桂圆、花生、红枣、莲子,一边说笑着一边撒在了床单上。二姑妈还向着宏宇笑道:“明个结了婚,赶紧给你几个姑妈生个胖小子。”

      宏宇条件反射似的笑着回道:“一定的一定的。”

      “小宇子啊,你爸辛苦这么多年,多生几个让你爸开心开心。”

      哄笑着,嚷闹着,自家的亲戚开起玩笑来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顾忌,宏宇也自然无法逃避。

      这时候,阿爸来到了门口,朝里面的姑姨婶子们探头喊道:“那个我带宏宇去他妈那里,还劳烦你们多多辛苦啊。”

      “没事没事,大喜的日子肯定要让他妈知道,说说话报报喜,你去吧,这有我们呢,不用你爷俩操心。”

      阿爸朝宏宇招了招手,轻声地说:“走了,娃。”

      宏宇穿上旧棉袄,却被一旁的婶子叫住了,“娃,看你娘,要穿新衣服,这是大喜事。”说着,婶子将柜子里刚买来的新皮袄拿出来,递给宏宇,“和你娘好好说会话。”

      宏宇换上新衣,跟着阿爸出了门。

      虽说是晚冬,可凉气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一打开门,一股的白气团瞬间笼罩在眼前。宏宇揉了揉眼睛,映在眼前的,是朦胧的红色,看过去,满院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红。红剪纸、红灯笼、红家具、红漆门...

      像是一片血红的海洋。。

      跟在阿爸身后,看着前面几步远的阿爸,略微佝偻的背影,在黄土小道上,逆着晨光。这并不是宏宇记忆中的身影,一直以来,阿爸都是那个默默无闻而又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从不多说什么,以至于在干活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上。他们父子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做木活的时候。用他的话说,木头和人一样,一样有感情一样有生命,你怎么待它它也会怎么待你。

      什么样的木匠做什么样的家具。这是阿爸一生的信条。

      此时宏宇的心里,五味杂陈。那种至亲之间的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而正是这种爱,有时候又会成为彼此之间的无形隔阂。那些无法说出的言语,那些不可表达的想法,都在这堵透明的墙之前,不敢逾越。

      前面的松树林,就是阿母的坟地。

      都说落叶归根,在这传统的小乡村中,更是如此。

      这是全村人最后的宿地,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个家族的历史。

      离之愈近,而心之愈切。

      那些只存在脑海中的关于母亲的想象,涌向心头。

      想象着,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严厉还是温柔?宏宇突然想到了子昂,有时候倒是很羡慕他,至少有过母亲的记忆。

      他在哪?他怎么样了呢?

      “宏宇,看着点。”阿爸停住转过头,向宏宇说。

      阿母的坟在张家的祖坟里,这是一片极大的松树林。村里的几家大姓,按照祖上的划分规矩,每一家都有着固定的场地。阿爸来到一座青碑前,蹲下来,从兜里拿出手帕,一手扶着碑一手擦拭着碑面。

      宏宇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干净的面口袋,小心地铺在泥土上。宏宇跪在上面,摆着苹果和饺子。

      阿爸站起来,“孩儿他娘,今天带宏宇来看你了。”

      宏宇将点燃的香插在碑前的供炉中,磕了三个头,“阿母,宏宇来看你了。”

      宏宇抬起头,看着青碑上那几个大字,一股未从拥有过的伤感瞬间迸发出来,从眼缝中涌出。

      在冰冷的冬日,冷热的相拥在宏宇的脸颊上留出两条清晰的痕迹。

      能听出来,阿爸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半蹲下来,抚摸着跪在地上宏宇的头发。那只苍老的,表面坑坑洼洼的左手,经历了半生辛酸苦辣的父亲,在这时,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娘啊,宏宇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带来看看你。你命苦,跟着我没享一天福,总盼着孩子长大,如今成家了,你在那头也能放宽心了。”

      阿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留在那张布满纵横的脸上,让宏宇心里忽然觉得一阵痛疼。

      “宏宇啊,和你妈说说话。”

      “妈。”宏宇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仍是那么不真切。

      沉默了一会,宏宇的大脑像短路一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是碍于阿爸在旁边,有些话,却也说不出口。

      “妈,我,我有好几次都梦见你了。”阿爸的手忽然紧了一下。

      “从小我就没看过你,我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我总是在想啊想,想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始终想不出。”

      “那次梦见你,你说要给我买新衣服,你走了,梦也醒了。梦醒了,你的样子也忘记了。”

      “妈,我好想见你。”

      这些话,一旦说出了第一个字,就像开闸的水一般,一股脑地倾泄出来。

      阿爸的眼神,始终落在宏宇的脸上,那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是欣慰,是高兴,是疼爱,是无奈,是掺杂着对自己孩子愧疚的失落感,是已经知道了一切的而又不为所动的无力。

      他好像再也不是之前的阿爸了。

      而宏宇自己,也说不清是否仍是从前的自己。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在变化之中,说不上来究竟是变好还是变坏。可能人就是在这种不确定之中才能获得自身的满足感,才能自己承认自己。顺心和不顺心,都是生活的一种状态,实在无法解释的时候,也只能归结于命运的作祟。

      那一刻,宏宇仿佛明白了逃避的准确含义。似乎也朦朦胧胧的懂得了他与子昂之间感情的真谛,也许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那种好感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们都在彼此逃避着对方,因为这一段不可明说的感情,只会随着时间的向前走而湮灭在彼此的记忆中。哪怕它是如此的热烈,也终会像烟火一般,在绚烂中被冰冷的空气瞬间浇灭,消散在观者眼中。更何况,他们之间,似这般的烟火都不曾拥有。

      但是那瞬间高温,仍然会烧灼人的心,即使它短暂的让人察觉不到,但那种疼痛,会一直持续,伴随一生,终究变为似梦而不是梦的模糊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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