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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她怕是见鬼了 ...

  •   孟宛好好的半个时辰的山路,足足走了快两个时辰。

      背篓子太重,她歇得多,饿了就咬了两口饼,崖屋不太远了,没了英子,少了英子不停嘴的热闹,她真的有点害怕。

      她不是天生的尧山人,小时候,她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哥哥开始陪着她,但到了后来,就出现得越来越少。再到她八九岁时,爷爷过世,她和哥哥流落的时候也被哥哥保护得很好。再后来没多久,哥哥和她在京城里安稳了下来。那段流落的日子她好像完全想不起来了,而后的日子像是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到了十六岁,就是梦一样的日子开始了。

      重新回想,十六岁时,哥哥怕是已经在为她想后路了吧。所以哥哥知道她身边的人必有他图,却还是没有阻止。英子眼睛看着那位曹大人的时候,像是一颗珍珠,忽然间有光照到了珠面了闪出了七彩的光。哥哥当年看她的眼神,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状?明明她看见的曹大人就像是个眼睛里有刀的大胡子脸而已,但英子眼里看到的,想来是另一个样子的曹大人。倒是宋二嫂看见曹大人的时候就明显愣了愣神,她猜,曹大人也许像是清心集上的什么人吗?

      是谁呢?清心集这十几年来大家都不怎么提庆元初年南北合并前的事,庆元之前的事,都是苦的。尧山一百多年来易了五次主事的,每易一次,就是一次人祸。上山寻宝的,上山避难的,上山抓丁的,上山要收粮的——尧县的疫情也是兵灾后连着旱灾,多少难民老幼的骨头都被山上的野狗虎豹吃了,还是占昆观主的师傅祥昌老观主站出来说,虎豹野狗,吃人后必有凶性,尧山不可容这样的食人之兽在世,带着观里的人还有山上还活着的几家猎户把吃惯了人肉的疯虎疯狗都打了个干净,再把山间无人收拾的流民零散尸骨一起收起来送去永安宫化了,做了法事来超度战乱中的生灵。都是无名无姓,身体都不全的人,化完的灰都埋在了一处小土包,土包上镇了一个小石塔叫大化塔。

      战乱之际,生灵俱化,烈焰凡间,恩怨皆空,化一切悲欢冤债。永安宫现在每年都在下元时多做一场小法事,求幽冥殿阎王爷为战乱中的无名魂魄送化投胎,为的就是了结战时那些无名无姓的孤魂乱魄。

      十五年前,她顶着一头白发,拉着匹瘦马,马背上一个给了她半个饼子,求她把他尸骨切个手指头运到尧山去的胡四,那时他已经断了的小腿都被路边的马蹄子踏成了泥,边上数不清的尸骨堆成了断手断腿断尸山脉。她吓得步子都要伸不出脚的时候,被胡四随手拉了一下裙子。她当时以为炸了尸,后来才看清是一个被车压了小腿的满脸血人,小腿在路中间糊成了血泥,人只能在血鸦野狗乱跑的尸山间回光返照的摸了半个沾了血糊的饼,求她切个手指头,埋到尧山清心镇胡家车马桥行去,让他和家人在一处团聚。他愿把车马桥行都送给她。

      孟宛起初被周围尸体堆里发出的各种声音吓得要疯了,胡四忽然之间让她在过度紧张之中定下了神来。周围的尸堆也许还有其他活人,但她一个人,能救几个?

      而且她那时其实无知得很,天地之大,却无可去之地,但尧山,多好,可以超度亡灵,可以俯看天地的尧山,忽然就成了她心里那个想去的地方。

      于是她扒拉起胡四被其他尸首压着半个身子,再把他的腿给拉起来看了一下,找了一根不知道是谁的束带,把他的腿断处束紧。翻出身上的药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药都抹上了断腿伤口处。又从边上拉了一匹无主的瘦马,把当年在马场学会的所有本事用上,才把马给放倒,用尽力气忍着尖叫把胡四顶到了马背上。

      她当时的力气怎么会那么大,胡四那时是血都流光了才那么轻吧。

      总之,她就在死人堆里拉着自己唯一能拉得动的一个活人,走出了那条两军交战后溃兵亡灵堆出来的逃命路,再早或再晚一点,无论是乱兵还是来清尸体收钱的乱民,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本来,她以为自己是进了幽冥界,后来想想,大约是胡四命不该绝,她才那么平安神奇的带着胡四正确的转向了尧山,避开了那些一场又一场的乱战,找到了吃的,躲开了乱兵。

      胡四后来一直把把她当成神女一样,说她是玄天派来的神女,其实,也许是胡四救了她,否则说不定哪里冒出来的乱民,就能把她砍死在路边上。

      一路上,好多路边的男女老少的尸体,都是丑陋发黑的,被扒得一干二净的,新鲜的尸体还会放屁,爆血,爬虫子。

      她的眼泪在那时候起就已经不会再流动了,只知道走走走,那匹老马也知道留下的命运必是被其他人当肉吃了,所以,两人一马,就靠着半个饼,路边翻出来的一包豆子,一把盐,走了一整天,才找了个干净的溪水边上洗了洗脸,胡四的腿抹了药不流血了却开始发烧,她头发上的血块糊得像是鬼一样。所幸她在溪过找到了百合,菖蒲,还有一点似是而非的草药,靠着边吃边挖百合根,两个人才没在那天饿死。然后就是漫长的牵马行走,时间只剩下夜里的月亮能不能照亮来分辨,她头发花白加上故意用草汁涂脸焦黄如老妇,但凡能有一丝求得一饭的可能,对着乡人她就面不改色的说这是自己家里唯一活着的儿子,母子两都被抓了远行的劳役,现在断了腿,军中放她们回尧山去自生自灭。母子两只求一碗饭,一口食,能活着走到尧山下的清心集就行。

      然后一口承诺把这家人里逝者姓名,籍贯带到永安宫去做消灾转生的仪式。

      后来她和胡四也一起凑钱请占昆道长来做了法事。当时山上永安宫因离得大路近,观里的道人都四散躲命去了,所以她和胡四是回山半年后,顺着山道,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慢慢爬到山顶找到占昆道长,请道长在永乐宫给做的超度。孟宛记得,她那天为爷爷哭,为未见过面的父母哭,为过世的哥哥哭,为自己见过的尸山血海哭,为自己哭。哭到最后,她晕倒在了永乐宫的大殿内,殿外冰雪满天,殿内只有两支白烛与一个烧着火的小鼎,连上供的果子都是山里摘的野果。殿上的玄天大帝与护法像已经落了几片烧起的祷表灰,占昆观主带着守海、守涛两个弟子还在敲磬念经,守涛那时年纪还小,边念经时还边好奇的眼珠子不住的看向她。占昆观主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悲悯。
      她和尧山的缘份,就这样开始了。

      胡四从头到尾,当然从来都没叫过她娘,后来伤好了,还专门给她磕头,谢她的救命之恩,一直唤她做:孟先生。

      她也掏钱凑份子给胡四娶了征娘做妻子。征娘的父亲服兵役出征后再没过回家,她是遗腹子,她娘生了她之后就改嫁了山另一边的巨门镇上另一家人。征娘在山下的摇光镇住,家里二个叔叔各自都有一个裁缝店。她轮着吃两个叔叔家的饭长大,做的也是两家的家务活儿,但心思正,身板也好,虽然没有做衣服的手艺,但是招呼客人,记帐,搬货等事也都样样做得来。胡四赶车送布到她家多了觉得是个好姑娘。所以就由宋二婶代为做主,上门提了亲。

      再后来宋二婶家的大姑娘施牡丹就是嫁给了征娘的堂弟梁北门,就是这里起牵的缘份。

      胡四后来说,他和施二虎与集上征的人被分成了两队,施二虎那一队被派去另一个营里上拉帐篷旗鼓什么的,他这一队被派着做运箭枝、枪头、撞锤器械的活计,结果大军败退时,他们被丢到了后面,乱军中他被撞断了腿,又被后面追赶的骑兵把断腿踩烂了,四周老少被骑兵们砍成血葫芦,当时满眼是血被边上的不知道活人还是死人一压就是一晕,啥也不知道的睡在断头断肠子的尸堆里以为就是等死,却糊涂间看见了孟宛。

      他怀里有半个存着保命的饼子,这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饼子拿了出来,只想着神仙把他尸骨切个指头回家,好回那个被自己气了一辈子的爹妈哥哥们的家里团聚,总之,天上地下,玄天保佑,他断了条腿,捡了条命,所以后来他变天时脚疼,来求孟宛把给他抹的那个药膏方子做出来时,孟宛也没多想,找齐了药就给他配了几剂。

      孟宛心想,人与人之间大约总是相遇再分开,大家没办法解释了,就只好把这些聚与分说成是命运。

      当她被爷爷养育,被哥哥照顾时,她以为世界就该是这样永远美好的,却不知道那已经是她最无忧的时光。

      世界,没有永远。
      ————————————————-
      崖屋的入口是在小峰这边的一个独门,但进了门阶没几步,就有一个石板桥,悬空通向对面白石崖挖出的崖洞屋。这里最早其实是魏家躲兵灾预备的一个山洞,可惜因为周围水源小了存不了太多水,加上地方不大住不了那么些个人,后来南北合一前她带着孩子们在清心集住着一直没有染疫,魏老太爷看她有这本事,就把死里逃生的魏珍儿交给她来照顾,这个崖屋就顺带给她做库房和冬天学童的学宅。

      尧县清心集的房子附近十几个孩子,春夏秋没有赶集的日子就在施家面馆楼上的半屋里上学,夏天还行,冬天实在太冷,起冻疮是常事,所以,过了九月初九的香火旺季,她们就慢慢搬到崖屋里住。只要遇到初一十五或是赶集的时候,孩子们都要听安排卖货送货,趁着香客上山的时间挣点小钱。

      到了过年时,自然是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六个孤儿加上英子就和她来这里猫冬。

      这里有魏家备的一大一小两个地炕和大灶,还有为二十人做饭备的大锅,大地炕烧起来,大小两间屋子都是暖的,孩子们和李班班做药膏就特别方便和暖和。做药膏需要慢火熬三天火可以在冬天时就着烧地炕的大锅,由晒场上下来崖屋的李班班带着孩子们慢慢洗药,熬药,炒制,滤汁,最后煎浓装瓶或是做成膏药晒起来。

      今年冬天时,她还和孩子们在这里新做了一千贴膏药,五百贴还阴晾着,五百贴收起着,现在只能先拿五百去应付傜费了。

      当年,她学做这个膏药是为了救人,现在想想,也许是不止救了那一个人,还有胡四,还有山上很多青苔摔了腿,雪地拌了跤的香客。当时因为只能带一点东西进去,所以她把刀伤与骨伤的药混在了一起,现在的膏药被她分开做成了两种来分开售卖。冬天下山前,还有最后一小桶,被她调成了当年她做的那种膏子。

      现在想想,装上一百盒最少也得是让县里过了明路,再由县里暗中送过去左卫营,葛油头想拿去巴结哪个大人她也管不着,但县里过了明路入了帐。魏爷也好帮她消掉今年的傜差才是正经。

      孟宛背着篓子,过了桥,慢慢从荷包里拿出钥匙开了崖屋的门。

      穿过前堂窄道,左边的库房与晾房里传来药香,孟宛边走边脱了油衣,走到窄道顶头时把油衣挂在了门外头。这里因地面外低里高,所以还有一个石台阶,上面木头门檐上和门两侧有春节时贴的春符,孟宛将木头门推开进了烧火间,把背篓子先放到了烧火洞旁,回身从一边的柴间里拿了几根大小树枝过来,平时里都是英子和李班班她们生火的时候多,说她手嫩,合该只拿笔,不烧火。其实她也爱烧火的,只是烧的次数不多罢了。

      烧火洞旁边有一个孩子们最爱的细柴垫子和一个大蒲团,孟珍儿、春生和英子她们几个大孩子轮流夜里管火的时候就爱在这里躺着背书说话,那个常用来保暖的大被子也被叠得齐齐的,放在火洞旁边的箱子上。孟宛试着把那大蒲团向烧火洞边上推了推,先备了小柴枝引火的小堆,再用火折子点着了小柴枝,再把小柴枝放在了引火的小堆上,加了点晒干的黄杆子,一下火就烧了起来。

      孟宛眼睛咪了咪,快活的笑了起来,对自己一次就引火引成了很是满意,她慢慢把几根大些的柴枝放在了小堆上,等这些大柴着了,这个火才算升好了。

      火洞对面的墙边上放着水缸和切菜案板,水缸边上还有春生他们专门安的一个洗菜倒水的斜板石,顺着石缝,洗菜的水就可以流到山崖外头去,除了冬天下雪时怕风倒吹进来,其他时候都还算好用。

      魏家当年不知道是哪一位先祖,因为事母至孝,所以特特找人在这个山崖之上,用青砖借山洞起伏之势砌了一个地暖炕,让老人家可以四季都在山上住。烧火洞这里除了可以烧饭烧水之外,还能顺带着把烧火的热风顺着青砖砌出的龙背风道一路把热送到上一层的大厅青砖地里去,时间烧长了整个大厅连空气都会暖和起来。她带着孩子们练字墨也不会冻干,李班班带着孩子们在厅里收拾药材,也不会长冻疮。

      东侧山崖有一个东向的窗洞,直接从厅里隔出来一个小屋,女孩子们和她三四个人挤在东屋里的床上睡,男孩子们在大厅靠火道的上边,直接把地扫干净了,拿细竹席垫了地,盖上被子就能在冬日里又暖和又干净的睡一晚。

      所以,整个崖屋外头的库房地面最低,烧火洞这里是较外头略高,扫平了地面之后,在烧火洞这里打了一口等腰高,等身长的备水大盆,日常是做为贮水,盆下面有个小烧火灶,熬药膏时,就是把药在这里慢熬收汁冬天里把药膏熬完后,还可以从外头背了些干净雪过来,放在盆里烧化了成了一盆的药汤,给大小孩子们泡药澡过年。

      烧火洞正上头就是另一小一大两个灶口,平时里备水、做饭、馒头就用大灶就一锅熟,有时候想单做个菜时就可以用小灶口。烧火洞向上要走三步才到厅里的青砖地。因为夜里要打地铺,所以一半地方都铺了竹席子,每个孩子有一个睡觉用的被卧卷,一般白天时都靠墙放成一叠。另有几架箱子也在边上放着,分放着每个人的东西。

      大厅正中靠东的大背墙有一个拼起来的条桌,是她给孩子们上课写字和吃饭用的,她生性更怕冷,所以单给自己坐的是暖桶,桶底会放几个小碳,热上被子,一天加个三次碳,整天都是暖哄哄的。

      李班班爱吃锅子,常把砂锅装了肉汤煮成咸羹,用小红泥炉子放到条桌上面慢慢煨着配饭吃。

      现下已经将近清明了,但山里下雨后还是寒凉,英子一会儿和宋二婶子把那个曹大人的事儿支应完了,必是还是会上山来陪她的。所以她还是得把那只鸡给放进锅里,把笋切了炖起来,反正水加多些,慢慢炖着,配上饼子,她和英子能吃三天。

      只是这样想着,孟宛就已经觉得快活起来,用袢帛带子把衣袖绑好,把竹笋切开,用菜刀在案板上切出了白白的笋片。再把鸡从蒲包叶里取出来,把鸡里宋二婶备的姜片和鸡一起投进了大砂锅里,笋片一同丢进锅里,放在了小灶口上。然后她又看了看火,满意的看着火焰越来越好,于是再加了一根柴,又从水缸里又往把大灶里盛了几勺一会准备用来擦地的热水。几天没回来了,地上必是起灰了,英子不在,她就得去扫了地上的浮灰飞叶,然后最好是用热水擦个地,晚上和英子打地铺还是得擦了才睡得好。

      孟宛翻了翻荷包里那柱苍术香,在火上点燃,熟悉的香气从香柱上散发了出来。其实她也不会治什么疫病,只是这苍术香的配方得自旧京里的医家,只要每日点一柱苍术香,这间屋里就什么疫病都藏不了。魏珍儿在这里住着,孩子们和她在这里住着,没有被那年疫情后染病,也大半是因为这个苍术香柱的功劳。

      她拿着香,打算把香先放在条案上的瓷香炉里,还没拿起香炉盖子,她忽然愣住了。孟宛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干净得不像样。

      正对着条案只开了一个窗洞,离开时她明明记得还挂着冬天的木板隔加暖帘,现在却换上了春夏的纸窗,纸窗两开着,可以看见西边的夕阳正要向下落下。
      地上没有浮灰飞叶乱舞,只有一抹夕阳射进屋里,照着透明空气中那无端浮沉的微尘。

      李班班因十七和另三家山顶住着的男人都下山服劳役去了,每天四个女人管晒秋油和酱菜的事就是极限了,根本不会带着孩子有时间来崖屋这里收拾这些。

      这么干净的屋子,换了春夏的纸窗,这里难道有人在住?

      孟宛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一下子都要热了,现在这个全县都被抓了役的时候,这里会有什么人来?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苍术香条,打开香炉盖子就把香条放到了炉里再顺手把盖子盖好。等她盖上炉盖子猛然向门口回头时,她看见了一个身影站在了三步之下的台阶旁。

      孟宛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夕阳都还从窗户外头射进来的时候,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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