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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念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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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昏昏,老鸦盘旋榆钱树顶。
距离京都百米处,锦衣卫撤离,虞国公府护卫得以近身守卫在马车旁,杨澶望着那青紫绸帘,终是未去探一探那位宦官是否仍在车厢之中。
他什么都做不了。
车轮转转,不久时已至虞国公府。
虞国公府府门大开,一跛脚男人从其中缓缓走出,双目扫了一眼杨澶后,径直走向马车前,如鹰的双目好似透过马车的绸帘已望知车厢内的情况。
“虞府管家,虞归见过大人。”虞归在马下朝车厢行了个礼,声音沉沉,面色平淡,“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只是虞府清流之家,独善一身,不沾浊,接待不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言罢,他垂首稍等一炷香后,未听见车厢内的回音,便径直踏上马车。
“得罪了。”
驾车的是锦衣卫之人,刀已出鞘。然而虞归寻常抬手,却是一瞬压在锦衣卫握刀的手上,力重霸道,竟是生生断了那锦衣卫的手骨。
“虞国公府门前可亮不得刀剑,这位大人。”虞归一手按住那刀柄将其塞回了刀鞘,一同落下的还有那道凛凛的眼神,比得常年经历生死的锦衣卫还要可怖。
“让他进来。”
车厢内传来一道冷沉的声音。
“谢大人。”虞归垂了下首,低身入了车厢。
车厢内,虞稚舟卧在一侧榻上,双眸紧闭,脸色近乎灰白,苍白细瘦的指骨还攥着身侧那位人的衣袖。
虞归俯下身,他并未去看车厢那一侧权势滔滔的宦官,只是神色平静,行至沉稳地弯身将虞稚舟手中的衣袖扯去,再缓缓地将人抱走。
正出车厢时,传来了那宦官的声音。
“有散功之兆,去寻徐纵知,或可补救。”
虞归止步,稍稍回身朝其躬身,“多谢大人。”
府门渐闭,徒留那辆马车停滞许久,才缓缓起步离开。
傍晚起了风,虞归走得疾,怀中人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散乱,苍白的面色在风中愈是可怜。
虞稚舟的身体很轻,虞归甚至被他肩背上突起的肩胛骨硌得发疼,他知道那皇宫从来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只是虞家需要一个庇护,便避不得。
“杨澶,去北诃山请徐纵知,”他吩咐道,目光却在扫至杨澶满身的血伤时,话间一顿,“罢了,让范...”
“我可以去。”杨澶急道,“我熟知北诃山路程,可日夜奔袭,让我去!”
虞归凝望着那已急急转身而去的年轻人,叹了一声气,提声道:“那徐纵知有天下诡医之名,你如此去请,请不来。”
北诃山难登,徐纵知更难求,上次出山救人,是那人以自身性命所换。
杨澶很清楚需要付出的代价,但他并不在乎。
望着杨澶脚步都不带停一下的,虞归粗声骂了句莽撞,忙说:“你在北诃山摘枝茱萸给徐纵知,他见了便会来。”
杨澶走得快,只来得及扬了下手,表明知道了。
虞国公府灯火通明,院廊行走的侍人刻意放轻了步子,不敢生出多的什么声响来。染血的帕子不断丢换,盛着清水的铜盆一波一波地送进去。
卧榻之上的人很安静,只是长眉蹙紧,其间涔着冷汗,周身生气浅淡,好似一根将断未断的弦。
虞归叹了一口气,虞稚舟的状况实在不好,他在旁看顾着,总忧心这孩子突生什么意外,比如呕出一口血,呼吸停滞之类的,这小祖宗比他兄长还要令人操心。
才将将处理好虞稚舟身上的外伤,杨澶就请了一人进来。
虞归望着那人,一身散乱的道袍,抬袖之间扑盖而来的香火味,发髻不正,端得是一个悠然自在。
“徐纵知?”虞归一怔,稳重的声线中掺带了几分讶然,“京都往返北诃山再快也得三个日夜。”
徐纵知未回他的话,只是隔着虞归望向卧榻上的人,声音有些哑,“他的幼子?”
“是。”虞归道,因一些事,他是看不惯徐纵知的,只是如今关系到虞稚舟,虞归再是不喜,也只能侧身让徐纵知来到虞稚舟的榻前。
看出虞归的心思,徐纵知路过虞归身侧时轻轻地嗤笑了下,“虞归啊,当年我也是差些成了你主子的人,怎么就得不了你一个好脸呢?”
“胡说八道!”虞归皱眉闭目,不去看徐纵知那副嘴脸,“一厢情愿,胡搅蛮缠,痴汉流氓!”
徐纵知一怔。
——“徐纵知!你个胡搅蛮缠的流氓混帐!”
那故人也是这样颇有文化地张着口舌骂他的。
徐纵知眼中掠过一抹落寞光色,极浅极淡,却又矛盾地极重,他低首极轻地笑了下,低语了一句,“你有些像他了。”
虞归一愣,眼中浮上痛色,沉默了。
徐纵知闭目少顷,才行至那榻前,那孩子睡得不安稳,眉目间皆是苦意,紧紧抿着苍白浅淡的唇,容色青涩稚嫩,让徐纵知想起那故人为他摘的青桃。
他抬手落在了那孩子的眉眼上,而虞归的剑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徐纵知!”虞归的声音似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管好你的手!”
徐纵知无奈收回手,挥挥袖袍坐在了地上,宽大的道袍如何都穿不出周正来,他抬手将虞归的剑推开,挑眉道,“不过是看看故人之子,我再混账,混账不到他身上来。你这样,我很难为这孩子看伤。”
虞归冷冷看他,深吸几口气后,收了剑。
徐纵知不再与他闹,抬手搭上虞稚舟的脉门上,感知着指下脉象沉细,气血虚衰,然而经脉间无紊乱之态,应是有人为其捋清。
片刻后,他起身施针,撩开虞稚舟的衣袖时一怔,除去一些青紫瘀伤外,那手臂的经脉绷得犹如一根弦一般,好几处正细细地渗出血来,他再去看那孩子肩胛、脖颈处斑驳血点在那浅白的皮肤上显得可怖。
“这小混账服用过提升内力的药物?”徐纵知咬牙问道。
杨澶握剑的手一紧,“越陀红,来自西北,大人觉得颇为有用处,常带身侧。”
“越陀红虽可提升内力,但也牺牲自身气血,久之身体亏耗,他这条小命也就耗没了。”徐纵之起针,银针侵入渗着血的皮肤,虞稚舟疼得轻哼一声。
“你轻些...”那猫儿似的呜咽,令虞归心疼得厉害。
“惯的。”徐纵之继续施针,病者痛声他听过千万,除却那人,还真没什么人能令他心软的,“他体内有散功的药物,服用之多,却还差一些。越陀红凶猛,使得经脉内散乱无势的内力四处冲撞,但其中有与散功药物冲撞的成分,抵去了些厉害。”
待最后一根针施完,徐纵知起身去写药方时,笔锋一顿,道:“有人为他捋清过经脉紊乱,其法损伤自身,倒是对这孩子情深意重。”
虞归凝眉,已然想起车厢内的那位宦官,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杨澶望着卧榻上的虞稚舟,静静地看了许久,他与虞归一样,都知道徐纵知口中情深意重的是何人,但不一样的是...
是什么,杨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只是沉默地接过那位诡医的药方,离开了卧房。
徐纵知看了一眼杨澶,懒散地坐在一处躺椅上,眼中神光混乱,面上似笑非笑,“这孩子像他父亲。”
躺椅微摇,他盯着卧房中的烛火,神思已牵扯到那位故人。
“为抑啊,为抑...”
徐纵知咬着那位故人的名字,齿间恨恨,可细细探听来,是这故人的名字有千千万万的重。
虞归闻声去看,那道袍加身的男人仰面笑得无声,向来玩笑肆意的眉宇添着戚冷,双目之间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叹了一口气。
爱意生错了地方,犹如罪孽加身。
徐纵知念的故人,是虞稚舟的父亲,是这虞国公府死去的主人,是战功赫赫却死在疫城的将军,虞为抑。
虞为抑有情,有义,有妻,有子,就是无断袖之癖。
徐纵知与虞为抑相识总角,竹马竹马啊,多好的情分。
念及此,徐纵知腕间落下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指掌托起,缓缓拨弄。
虞归往那佛珠上扫了一眼,终是未忍住扶额叹气,这家伙信得还挺杂。
徐纵知神思浸在从前年岁里,转头将目光落在了虞稚舟的身上,这孩子不似他的母亲,真真是肖似极了虞为抑。
虞为抑喜欢女子,他的爱意生在叫做卫禾的女子身上,也就是虞稚舟的母亲。
那是位漂亮得厉害的女子,鲜活烈艳,抱宝怀珍,才藻艳逸。
不得不说,他的小竹马是有些福气在身的,十七那年便抱得美人归。
大婚那日,虞为抑醉醺醺地往他腹间踢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将徐纵知踢进了道观二十年。
“呵。”徐纵知极轻地笑了下,从躺椅上起身,关于虞为抑,他从来只敢回忆到此。
虞归听见他的笑声,用了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抬头看他,“徐纵知,关于他,你悔吗?”
徐纵知走向卧榻边,目光紧紧地盯着灯烛光下那张肖似的面容,他好像踉跄了一下,又好似没有,只是拨弄小叶紫檀佛珠的手下乱了次序。
依靠故人之子,怀念故人之姿,这样蠢的事,竟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悔不悔是我自己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念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