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断红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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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温若。
裴忱咬了下舌尖，腥甜的血液以及少年的名字落在口中。
这份感情感毫无根由。
他只是很喜欢虞温若这个人。
裴忱感受着虞稚舟的温度，交织的十指缓缓扣紧，又松开，看着虞稚舟皙白手背上留有微红的指痕，随后消逝。
他第一次这样亲近虞温若。
这皇城太乱，他不知为这矜贵的小公子在漫漫长夜里杀了多少人。
却唯有落在榻边的月光见过这位宦官的心意，而榻间酣睡的虞小公子永远不会知晓，那道清冷偏执的视线是如何落在自己这张稚气漂亮的面容上。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初时，这虞小公子似个小小仙人，满头杏花，望着他脖颈间的淤青，竟可笑地生了泪出来，“想必你在宫中也无亲人，还遭了人这样欺负，比我可怜些。”
小公子满目慈悲，在裴忱望来却假极了，直到这人弯下腰来，从袖中拿出药来为他上药，温温凉凉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间，耳朵根处攀爬上来小公子湿湿软软的话声。
“温若，我的字。”
“旁人再欺负你，你来寻我，我来护你。我住温避殿，有些偏远。”
小公子抚摸着他脖颈上溦帝赐予他的淤伤，裴忱冷看眼前优裕无忧的贵子去展露他的慈悲心肠，心道伪假。
然却，鬼迷心窍。
他生出了荒唐心思，对这位慈悲心肠的小公子。
年年岁岁过，裴忱望着他在皇城里生长得愈发漂亮干净。
愈是如此，他便愈是不舍得，不敢近，不敢碰。
毕竟宦官拥有的，唯有一场经年累月的噩梦。
帝王所赐。
他避不得。
这宫城内，佛堂前，道观中，处处皆是溦帝展露的极端偏激的疯狂，溦帝双目犹如野兽般袭窥着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
而裴忱，衣冠齐全。
可，满殿满室的人犹如百兽欢愉，衣冠乱，糜烂浓艳，云雨翻覆。
裴忱转过头去，溦帝会将他压在龙椅上，佛案前，八卦垫上，死死地掐着他的脖颈，令他毫无可避地直视着眼前荒淫的一切。
“看着，故黎。”溦帝道。
那满口的道家真言，佛门慈悲，全然尽作这荒唐盛宴的催情兴药。
那些日夜里，裴忱以为骨缝里钻出了那食血肉的玩意儿，口腔里时时呕出血来，要他生不如死。
他这样的人，本该离得虞稚舟愈远愈好。
然而，他也有贪念。
夜明珠光色恍恍，虞稚舟昏疼间睁了眼，迷迷糊糊地望及身边人时，怔住了许久。
光色落在那人的双眼之上，胭脂艳极，却不及这凤眸中的悲意，阴影罩在他眼下半寸，虞稚舟望不见什么，只见着一截清冷的脸线。
“怎...怎么？”
虞稚舟声颤颤，费力地从唇舌中吐出这俩字。
完了，裴忱这副原地给他哀悼的模样，他怕是活不成了...
虞稚舟并不清楚有什么能够令眼前这位皇城之中凛若冰霜的太监首领生出如此悲态，但是此刻他怕死极了，便多不出一分余力来慢慢思考揣摩什么。
身躯里的疼痛要他几欲崩溃，刺骨的冷意钻在骨髓里，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在此等折磨里死去，他生出害怕来。
他害怕自己重活了几个时辰便又要死了。
他不要...
望着少年的冷汗涔涔地落进鬓发里，呼吸声且弱又乱，裴忱蜷起指骨，仗着少年神思混乱，只将虞稚舟的手收拢得更紧，视线停留回那道红绳上，话声哑得厉害，“温若是在怕死吗？”
只一个“死”字，便令虞稚舟心腔中陡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悲怆，低首埋进了垂落身侧的墨黑广袖。
“呜...”
哭得似被狗儿撵着咬了似的。
裴忱一怔。
虞稚舟难过得厉害，眼泪似撒豆一般地浸湿着宦官那方广袖，口中不知在含含糊糊地道着什么 。
“呜啊呃呃嗯...”
更像了。
浸透广袖后直达腕间的湿濡热意，烫得裴忱心尖一颤。
“慢些说，我听不清。”
虞稚舟满心只顾着难过，哭声难歇，话声便愈发不清，黏糊得糟糕一片。
“呜啊呃呃嗯...”
裴忱笑了，“温若，慢些说。”
“呜嗯...”虞稚舟吞了哭声，颤着喘了几口气，连含在喉咙里的音节都是颤的，“你说话...不吉利，我...我不能死的。”
因人哭得身躯颤栗，裴忱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虞稚舟手心生出的汗意湿濡，他听着少年人近乎撒娇似的话声，心念如丝线乱缠不得解，却道：“为何死不得，温若就做不得短命鬼？”
这话气人。虞稚舟气得哭声遽然转大，连着手都在作颤，“就你...你命长，你千年长寿老王八呜...”
望着虞稚舟气得殷红的耳朵尖，裴忱缓缓将少年经脉间最后的紊乱捋清，才松开与其相交的手，指骨摩挲，分离，冷白的指尖慢慢落在虞稚舟腕间的红绳上。
“虞温若，你手上可是罗庙求得的红绳？”他倾下身子，在少年的耳边问道。
他的声色清缓，犹如横在枫山之间的雾霭，沉沉缓缓地透出滞冷与温凉，听得虞稚舟一怔，裴忱的尾音有些轻，轻得似乎可以在空气里勾过虞稚舟的耳朵尖。
“嗯...”
声音是颤的。
裴忱望着虞稚舟仍轻微发着颤的脖颈，敛了眉，指尖勾进那道红绳里，少年的脉动清晰地传至指上。
“罗庙的神佛不好，其中心处的佛塔百年前为婴儿塔，父母弃之或不喜的婴孩便会送入塔中等死，后来世人忧心婴灵有怨便修了佛塔镇灵，愈修愈多，修成了寺庙，便是罗庙。”
“传言，罗庙婴灵有怨，便喜附着于符、绳之上，食人气，夺人命，要你与它一同做这短命的怨鬼。”
裴忱落定最后一个字时，虞稚舟浑身颤了一下，他最是惧怕这些鬼神之说的，冷得发白的手指瑟瑟地去拽宦官的衣袖。
“裴忱，”虞稚舟从裴忱的广袖里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哭得绯红的桃花眸，恍恍没什么神，然而擒了泪，徒叫人心软，或是怕裴忱不喜，又唤道，“督主...我不要它了。”
裴忱沉下眸光，指尖压进虞稚舟细白的腕间，音线低低，“好。”
他拨去虞稚舟手中的衣袖，缓缓放进一方匕首，忧心少年病痛中手骨无力，甚至贴心地握捏上人冰冷微颤的手指。
“好好看着，虞温若。”
刀刃挑进被勾起的红绳里，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那道红绳。
断开的红绳从虞稚舟皓白的腕间剥落，裴忱颤了一下睫，以匕首挑开红绳，落至脚边，朝靴踩碾上去，又被踢出车厢，落尽滚滚尘土之中。
虞稚舟没去看那腕间的红绳如何，只是转了眸子去望裴忱的眼睛，那样郁抑的颜色从来都与森寒凛冽的字词相衬。
他不喜欢凛冽的冰霜，而是贪恋天光之下的一切美丽。
就如同，青衫薄衣的傅尧为他挡去羽箭时，日光落在他被穿透地鲜血淋漓的肩胛上，漂亮得可怕。
虞稚舟觉得自己不甚清醒，竟然将二人作比。
他不该再想下去。
少年喜欢探知爱意，也恐惧直撞寒山，再避无可避。
“我…我要回家。”他道。
家，自然是虞国公府。
父亲虞为抑的公爵位虽不可世袭，府邸却一直住的。
虞稚舟自小被养在宫中，皇子十四五都可出宫建府，他却仍被太后留在宫内居住，道是怜他京中无亲，不过自去年始，他已常在宫外居住，太后也由他。
虞稚舟不明白的，裴忱却清楚这不过是帝王拿捏玩弄人心的手段罢了。
臣子，本该安分。
他与虞涔，最好安分。
裴忱伸手覆上虞稚舟的眉眼，“睡会儿，到了唤你。”
虞稚舟只觉颈后一重，随即陷入沉睡。
*
京都，枉舟楼。
“...裴忱？”
傅尧背倚在长栏前，一抹红绳被他攥在手中反复揉捏，绳结磨在指间硌了些，令他不免生出几分烦躁。
东厂督主，太监首领，裴忱。
这样的人，竟与一位倨傲骄狂的纨绔权贵子扯上干系...
他垂着眼，脑海中显现的却是九日前于长华殿的裴忱，墨黑的官袍浸在夜色里，人是极端地苍白仿佛如夜鬼出行，天光被其身边人以伞遮去，寡冷得可怕，他似是沾不得半的光的邪物。
“长华殿今日起闭殿，任何人不得入内，七殿下请回。”
这人站在台阶上，冷冷地低了眉，那双胭脂凤眼冷得锋锐，其间袭着破骨的杀意，傅尧只望了一眼，竟是浑身泛冷。
活在权势之下的人，才会知道一位帝王给予这位宦官的荣宠有多大。
登朝堂，执权令。
傅尧厌恶裴忱，帝王之下的权宠，以色侍人的东西，竟然敢以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地直面他！
他将指骨捏出青紫，又陡然笑了下。
若皇权宠信一朝崩塌，那也不过是个卑贱的阉人而已。
“因四。”傅尧缓缓将目光落在跪在身前许久的暗卫。
因四听名抬首，那双眼睛漠然麻木，好似世间的人都不过是一团会说话的肉块的罢了。
傅尧不得不说，那位纨绔的小公子是有些手段在身的，他送来的暗卫比得傅尧自己调教的死士还要厉害，更是忠心。
“你只听命于我？”
傅尧最是会观人颜色，今日虞稚舟的态度到底令他生出惶恐来，需得早些做打算了。
“别无二主。”因四回道。
“很好。”傅尧倾了下身子，双目中剥出狠辣来，“你去中西渡竞城一趟。”
作者有话说第8章 断红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