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寻骨》痒山月

1、就业快乐

　　“我还要解释多少遍？英专生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不是大专生！二本也是有尊严的！”

　　话语里带着急躁的怒气，惹得远处趴在堤坝边钓鱼的人侧目望来。

　　礁石上的陈逆弱捏着手机，海风并不温柔地把头发往后吹，露出一张明显很不愉快的脸。

　　“谁让你填志愿的时候填个英语，当初让你学昆曲，你离家出走，还说什么世界那么大你要去看看，现在倒好，世界没看到，反倒要饿死了。”

　　陈逆弱最讨厌刻薄的嘲讽，尤其是痛点真被戳中的时候，她冷笑着反唇相讥：“就我们家那个戏院，就算我学了昆曲又能怎样？真以为它能活啊？”

　　“你怎么说话呢？行，我不管你，就当陈家没你这个人，别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陈逆弱挂断电话，憋着心里一股气，蹭地站了起来。

　　和母亲吵架的十几分钟里她一直蹲在礁石上，这一站让她感到痛快，好像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偃旗息鼓的斗志也跟着回光返照了。

　　日光耀眼，海面泛着细细的银色波纹，宽广得很，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格外蓝。

　　观察许久的钓鱼佬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掉下来，张开双臂边跑边呼救：“来人啊，有人坠海啦，救命——”

　　陈逆弱是在普通二本就读的女大学生，出生于相当落魄的昆曲世家。

　　放眼望去前途迷茫，投简历碰壁，找工作自卑，拿不准考公还是考研，出国没钱，鼓起勇气翻看网上的视频感觉这辈子完了，偏偏家里还催着她回去继承祖传的老破小戏院…这不是添乱吗？

　　于是她一气之下，不小心掉海里了。

　　被水流拖着下沉的时候她望着逐渐模糊的水面和咕噜噜浮起的水泡串，心想但愿天堂没有英专，有情人都能就业成功。

　　这个过程就像入梦，并没有多痛苦，反倒越来越松弛，这种近乎于舒适的状态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陈逆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宿舍的冰箱里还有半个蛋糕没吃呢！忍了半个月才咬牙从线上店买的，死贵的邮费比得上半个蛋糕的蛋糕，没吃呢！

　　要命要命要命，这怎么让人合得了眼？

　　陈逆弱猛地把眼睁开。

　　但她马上就把蛋糕忘了，因为眼前的景象更让人抓狂。

　　这是一个院子，占地不大，打理得不错，简陋到了清新的程度，花圃里种着几棵树，可能是没到开花长叶的季节，全都光秃秃的，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怪味，不难闻，甚至有些温馨，像是常在阳光里晾晒的旧物件的味道。

　　一个男人半蹲在地上，陈逆弱仔细端详他的脸，非常好看，帅得近乎美丽，尤其左眼角下边一颗红痣，极像朱砂。

　　男人注意到她狂热的目光，旋即粲然一笑，就在陈逆弱的耳根要红起来的时候，用迷人的嗓音说：“两百。”

　　陈逆弱没反应过来：“…什么两百？”

　　那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断木头在她眼前晃了晃：“砸坏的架子，赔两百。”

　　别骗人了，不就掉海里了吗，海浪再大，能把人冲到院子里，还把实木打的架子砸碎？

　　再诈骗讹钱试试看，陈逆弱气笑了。

　　白瞎这美男皮囊，原来是个碰瓷怪！

　　她随手捡起一片布料就和他对峙：“你还怪好的，抢钱还舍得砸自己东西，最多五十，多了报警。”

　　边说话边往手上的东西看了一眼，微风不燥，蚕丝布料在指尖翻卷开，吹落下去露出全貌，是条裤衩。

　　有裆，男裤衩。

　　陈逆弱脸一白，手指像被烫到似的弹开，裤衩像只蝴蝶似的飘落回去。

　　“小姑娘脑子摔得有点重了哦，”裤衩的主人摇头，似乎无奈地看她一眼，“先进屋缓缓吧。”

　　他说：“我叫海棠，是梅园的老板。”

　　梅园的屋子很有些年头，从外观上看和古装剧里的建筑没有两样，只是因为久居而多了一丝鲜活的人气，陈逆弱进屋前以为“梅园”的“梅”字指的是门口那排秃树，到了屋内才发现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边。

　　只有前厅是气派的，进门就看到两把并排的太师椅，小供桌上摆着黄铜香炉，墙壁正中挂一幅水墨梅花，左右各有楹联，一边是“一竹一纸一桶油”，另一边是“半生半世半浮华”。

　　除此之外乱得叫人找不到地方下脚，每走一步都好像沼泽里觅食的鸥鹭，边顾盼边踌躇。

　　地上摆满了撑开的油纸伞，像野蛮生长的一地蘑菇，靠墙的木架上更不用说，码得满满当当，除了伞还有颜料毛笔，竹丝染桶，揉成团的花样废稿滚得到处都是。

　　梅园原来是卖伞的。

　　而且看上去生意很不景气。

　　但陈逆弱不明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店开着不赚钱，可眼前忙活着待客的老板却一点没有受穷困之扰的样子，他穿着不像假货的西装马甲，白衬衫熨得一道褶皱都没有，皮鞋发亮，满地杂物都不妨碍他优雅地在陋室里行走。

　　房人对比的构图简直是艺术。

　　没过一会儿，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就递到了陈逆弱手里。

　　海棠平衡力惊人，他以吊诡的姿势斜靠在置放伞的木架上：“喝吧，珍藏的茶饼，味道应该不错。”

　　味道的确喷香，陈逆弱捧起杯子尝了一口，礼貌捧场：“谢谢，很好喝。”

　　海棠对她的品味很满意，点头道：“十五。”

　　陈逆弱：“…”

　　这人有病吧？！

　　“我只喝了一口，最多两毛八，”陈逆弱从来不惯着谁，她站起来，“我还是站着说话吧，您这空气要消费吗，要不我们还是去外面聊。”

　　刚好她觉得这里的环境奇怪，自己住在沿海岛城，虽然是十八线小城市，但也早就整改了，退一步讲像这样的房子建国的时候就早没了，除了景区和影视拍摄点，哪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明显不对劲。

　　她没管那个道貌岸然的黑心老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建议你不要到处乱走。”

　　陈逆弱收住脚，回头见海棠端着她刚刚放下的茶杯站在门口，他头顶上就是门匾，上用遒劲的笔道写着宽厚端庄的两字“梅园”，右下角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用的金墨而是普通黑墨，笔也细，跟在大字后像条小尾巴——“油纸伞专卖店”。

　　真是屋随主人，又旧又新，稀奇古怪。

　　她不屑于看海棠，一毛不拔是缺点，再耐看的男人都让人没耐心看。

　　“算啦，”海棠走了过来，“我知道你不明白，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不明白。”

　　他的手搭在院门上停留了片刻，示意陈逆弱往后靠一靠，然后在机关齿轮摩擦的脆响中解开了一个相当复杂的锁，这才将门轻轻朝外推开。

　　回头笑笑说：“来吧。”

　　陈逆弱跟着海棠走出梅园前院，看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东西。

　　梅园居然不在平地上，它坐落于河流上游的山崖，整座宅子像颗蛋似的缩在浑然天成的崖壁洞中。

　　站在门口望见下游方向是一片低矮杂乱的建筑，有瓦房也有木房，近河的浅水里还有吊脚楼，窄如叶片的货船灵活地穿梭在木桩间，很多人行走在羊肠般的道路上，码头有一群脏兮兮的孩子玩水。

　　陈逆弱高中的时候选过历史，根据她靠死记硬背得来的浅薄常识，也能勉强辩识建筑和人物衣着的特点，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是穿了书，穿的还是高中历史课本——这地方是各个朝代的大杂烩。

　　低头看眼身上的卫衣运动裤，反倒是自己显得格格不入，鞋上的耐克标还在浅浅微笑，陈逆弱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愣愣地问海棠：“这是什么地方？”

　　海棠回答道：“我们这里叫边城，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护城河，往里走是内城，再往里是整座城的圆心地区，叫做白塔城。”

　　边城…内城…白塔…她在心里默默把格局拟出个大概，觉得不简单，隔了一会儿又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不知为何陈逆弱心中有种预感，虽然她在意外中活了下来，但所有东西，包括她自己，都在苏醒的那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间？”海棠似乎觉得这是个新鲜的词汇，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不谈时间，也不谈几几年，统称末世。”

　　末世，很小众的纪元。

　　他朝陈逆弱挑了挑眉：“很明显，时间观念对末世来说并不重要，不过字面上讲现在这个时候该吃晚饭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陈逆弱还在消化自己从一个必死的状态穿越存活却穿到了一个很有可能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意识问：“多少钱？”

　　海棠轻抚掌心：“进步很快，敏感度已经开始提升了，这顿饭当作我的地主之谊，而且现在看来只有我能暂时收留你，所以不收钱，当积德。”

　　“刚好我最近正忙，店里缺一个伙计，正好你来了，”海棠把靠门边的一块用红笔写着“诚招店员”的牌子收了起来，“也是缘分。”

　　他见陈逆弱还待在原地便提醒道：“还不进来，边城的夜晚可不安全哦。”

　　听到这句话陈逆弱回了神，在退回院中的时候她扭头望向异世界的黄昏。

　　日落沉西，而在与之相反的东方，宏伟城池的轮廓在暗下去的赤红晚霞中逐渐和天幕融为一体。

　　她猜那就是海棠口中的白塔城。

　　妈妈，今晚不用做我的饭了，陈逆弱想，我早就说过了，人生是旷野，新世界这不就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