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尽头还是山》旅行的意义

2、第 2 章

　　“亲爱的旅客，列车已经到达南山站，有想要下车或转乘的旅客请带好所有随身物品有序下车,列车将在南山站停留20分钟，有想要下车短暂休息的旅客也请注意时间，列车将在7:15分准时出发，感谢各位的配合。”

　　一阵播报音打断了李山的思绪，“南山站”，他在心里思索着。这里离家乡不远了，过了前面的北山站，就是景原站了，哥哥李林经常贩货的地方就在附近。

　　这次回乡，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讲。他好像只是想来看一下，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13年，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像是这一路上，李山发现, 好多记忆中光秃秃的地方都建起了很多的小楼；耳边的乡音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是路边行人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最开始李山也想要和身边的人讲讲家乡话，但后来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回自己的口音，也与周边的环境越来越格格不入。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异乡人。

　　李山决定下车转一转。

　　列车的站台很嘈杂，他肚子有些饿了，就随手在就近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现在谁还收现金呀，当然都是直接扫码！” 老板娘对排在他前面的大爷说，”一瓶水2块钱，我没钱找零！”

　　李山看了眼大爷，他正有些无措的拿着自己的5元纸币，“我是第一次进城，不知道什么码，你看我手机里有没有”。

　　大爷颤巍巍的从自己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款老式的翻盖手机，老板娘摆了摆手，“这个肯定没有！你有认识的人吗，让他们帮你付吧！”

　　“我女儿在医院，我这次出来就是想来医院看下我的女儿，我之前没进过城，我包里有一些野果子, 可以拿它们跟你换吗？” 大爷随手就要打开自己一直挎着的背包，

　　这时李山听到，排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怎么这么慢？！” “诶呀没钱就不要买了嘛！” 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家都是赶时间的旅人，李山不想看到老大爷为难的表情，干脆直接把自己的东西也拿到了柜台上，

　　“一起扫吧！” 李山对老板娘说道。

　　大爷回头看了下李山，急忙道谢，“谢谢你呀小伙子，真的谢谢，我第一次出来不知道还有什么码，以为这个能用”，大爷看上去有些懊恼，手里一直紧攥着自己的5块钱，用力的朝着李山摆了好几下，然后重重的摇了摇头。

　　”那我这5块直接给你吧！” 大爷思虑了一下，对李山说道，“你手里有零钱吗，小伙子？”。

　　“没事的大爷！” 李山对大爷笑了笑，随即转移话题，“您是要去赶车嘛？”

　　大爷的思绪也一下子被带走，“是啊，我女儿在城里结了婚，现在生病了，一个人在医院。我就是要去看她！那个李福真不是人！还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带我来的车站，帮我买的票！”

　　大爷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妈妈走得早，她之前在城里打工，认识了那个李福，最开始的时候说的都特别好，结果后来，说是我女儿一直不怀孕，那个李福就开始天天在外面。再后来我女儿说想要和他离婚，他就直接动手了！”

　　大爷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你说哪有这样的人？！最后还是医院的护士帮我女儿给家里打的电话。多亏那个李家的老二呀，他经常进城所以知道怎么买车票，还给我塞了一百块钱，真的是好人！”

　　“李家的老二”这几个字瞬间抓住了李山的思绪，“您家是哪里的？” 李山问道。

　　“召原村，估计你们都没听过。” 大爷抬头看了李山一眼，“我们那里进一次城非常不方便，多亏了李林那个小伙子，把我送到县城，又带我进了车站，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看我女儿，结果谁知道，现在手里的钱又用不了了，还要那个什么码！” 大爷又露出了那个懊恼的表情，眉头皱得眼圈都红了。

　　李山的心好像一瞬间停滞了，他已经太多年没看到自己的哥哥，每次的联系也仅限于电话里的几秒钟。

　　他对哥哥的印象是什么呢？很小的时候，哥哥好像是最不听话的那个，李山很喜欢跟在哥哥的屁股后玩，哥哥胆子很大，经常会出去“探险”，发现一些山间的小溪和山洞，以及路边的那些野果子野菜。哥哥的头脑很聪明，总是能想出一些李山想不到的点子。哥哥好像很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每次在大山里望向远方时，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希望的光。那种光也吸引着李山。

　　李山想，哥哥曾经，也是自己的英雄。

　　只是这一切，都停止在了李山14岁的时候。那一年，哥哥去外地找爸爸。

　　3年之后，李山17岁, 哥哥回来了，只是不再健谈。他对这三年间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李山记得，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对什么事情充满希冀的眼神。他变成了一个李山不太认识的样子。

　　之后的一年，李山18岁，离开了家乡。

　　再3年之后，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李山，说哥哥李林和隔壁山村一户姓刘的人家结了亲，那个女孩叫殷红，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听妈妈的话说，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子，待人很温柔。一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两年之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

　　知道消息后的李山发自内心的为哥哥开心，他是真的希望，哥哥姐姐都可以过上很幸福的生活。

　　在车站的大爷感受到了李山的失神，不禁有些担心的问道，“孩子，你没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李山的鼻子有点酸，他对大爷笑了一下，”没事的，大爷，就是今天风有点大。对了，还没问您，您姓什么呀？”

　　“我吗？我姓赵呀！我女儿叫赵娟！”

　　李山的心里再次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他又笑了一下，只是这次鼻子更酸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个记忆中小女孩的身影。

　　如果李山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赵娟小他3岁，以前总是喜欢梳着两个马尾辫。赵娟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李山的爸爸妈妈一直告诉他们姐弟三个，要多照顾一下赵娟妹妹。

　　因此李山对这位赵大爷，也是很有印象的。

　　不对，以前，他是叫他赵叔叔的。李山不知道为什么，赵大爷现在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实际上大很多，可能因为他一直在大山里，可能因为这些年的生活不易。也可能只是因为岁月的流逝。

　　李山小的时候心里就很喜欢这位赵叔叔，虽然赵叔叔是个男人，但是赵娟的辫子每次都梳得很好看，这是李山的姐姐李水说的。那个时候赵娟总是喜欢跟着他们姐弟三个一起玩，在后面活像是一个跟屁虫。

　　赵娟和姐姐李水的关系尤其好，那个时候妈妈和爸爸一起在外打工，爷爷奶奶有时忙到没空关注姐弟三人的仪表问题，李山和李林两个男孩子无所谓，但是姐姐李水的麻花辫，很多时候都是这位赵叔叔帮忙的。

　　赵叔叔的家里很干净，李山喜欢去赵叔叔家里玩，他和村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不会对姐姐李水的腿指指点点，看到自己和哥哥的衣服破了有的时候还会帮忙缝补一下。有的时候赶上了，他们会一起座在赵叔叔的家里吃一个馒头。房子很小，却很整洁，他们会一起围在一个小木头桌子前面。赵叔叔蒸的馒头好吃极了，是甜甜的味道，很松软，再配上赵叔叔自己腌制的榨菜, 那是李山在之后的好多年，都没有尝过的味道。

　　李山在18岁离开家乡之前，是见过赵娟一次的。那个时候李山刚刚收好出行的包裹，就看到赵娟匆匆的跑过来，她的头上满是细汗，李山注意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娟的头发从双马尾变成了一个大大麻花辫，是姐姐李水一直喜欢梳的那种。

　　赵娟的语气有点局促，她一直搓动着放在胸前的双手，“你是要去外地了吗？” 她微微地皱着眉头，眼睛里有很多的不舍和难过。

　　李山放下手中收拾好的包裹，看向赵娟，“是呀，大概下午就走了。” 他微微地笑道。

　　“为什么之前没说呢？！” 赵娟的声音微微放大了，

　　“我还是今天见到你姐姐，才知道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后来却变得越来越小。“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突然的低了下头，再抬头的时候，整个眼圈都红了，“你，还回来吗？”

　　李山突然心里有些酸酸的，“他又朝着赵娟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肩膀，“我也还不知道呢，应该会吧。”

　　赵娟一直看着李山的眼睛，“那你，出去了之后，会给我们寄信吗？我们还能见到吗？” 她好像要哭了。

　　李山赶快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当然会呀。我还会给你们寄东西呢！”

　　看到赵娟又低下了头，李山紧接着说道，“别难过，我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如果你以后想的话，也可以出去看看呀！”

　　赵娟慢慢的抬起了头，望向了李山的眼睛，李山发现，她的眼睛真的红的厉害，

　　“好，那你一定要联系我们，我等你回来！” 她吸了吸鼻子，随之说道。

　　看着赵娟的情绪好了一些，李山的心里也不觉轻松了很多，“好呀！我还想再吃到赵叔做的馒头呢！我记得你爸爸做的馒头是最好吃的，我妈妈和奶奶都比不过呢！”

　　赵娟听到李山的话，也终于笑了起来，“好，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馒头！”

　　这之后，李山一离开就是13年。他也再没有见过赵娟。

　　除了最初的几年，李山会偶尔寄点东西回去，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家人偶尔提到赵娟，双方之间，便再也没有别的音信。

　　想到这，李山的眼睛不觉的红得厉害，

　　“赵叔叔，我是李山。”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看着面前的大爷惊诧的双眼，“李山？你是那个，李林李水的弟弟？” 大爷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对。”李山微微点了点头，“我是李山。” 他抽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发现自己笑得很艰难。

　　“李山？你怎么一出去，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呀？” 大爷的双手覆在了李山的肩膀上。

　　李山看着大爷的眼睛逐渐被雾气包裹，“你这个孩子，我都认不出你了！”

　　李山觉得自己的眼泪好像快掉下来了，便赶快眨了眨眼，让眼中的水气快点消散，“我也是，都认不出你了呢，赵叔。”

　　然后，李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赵娟她，她的病怎么样了？”

　　赵叔叔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个人因为她想离婚，就打了她！我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知道孩子在医院，好像起不来身了！” 赵叔叔的眼泪纵横，遍布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对了，赵娟她是什么时候进城的？” 李山问道。

　　“诶，就是你刚走的那两年，她天天念叨你，后来成年了，我也拦不住她，她说想来城里见见世面，说李山哥都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她想去找你，但那个时候你哥和你姐也都说不清楚你具体在哪，她就先去了桂奚镇，说是那边餐厅多，她好找工作，诶，谁知道之后几年，就遇到了那个李福呀！” 赵叔叔重重地摇了摇头，悔不当初似的，

　　“当时那个李福追她追得厉害，她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结婚，我说如果跟了李福，那她也能留在城里，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也都怪我呀！” 赵叔叔又攥起拳头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都怪我呀！”

　　听到这，李山也不禁留下了眼泪，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扎着麻花辫，眼睛红红的望着他的姑娘。

　　“前往景原的旅客请注意，您的列车将于5分钟之后出发，请没上车的旅客尽快上车，谢谢您的合作。”

　　列车的报站声打断了李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要走了，“赵叔叔，您是哪班车呀？要不我先送您上车吧，桂奚镇应该还有2站就到了，您的车也快出发了吧，我把我的电话给您，到了之后有什么事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赵叔叔马上点了点头，“我就在旁边那个站台，你也快上车吧孩子，诶，我去看看她，实在不行，就带她回来，不在那个地方待了！”

　　眼看着赵叔叔又要落泪，李山赶快插话道，“您先去看看赵娟，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您”，

　　李山从包里拿出纸笔，快速的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上去，“如果您到那边需要任何的帮助，就给我打电话，如果您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和赵娟的护士讲，让她们帮忙联系我！”

　　赵叔叔接过了纸条之后，连连点头道谢。

　　看着赵叔叔上了车，李山也快速地跑回了自己的车厢。

　　在自己在座位上落定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被一团大大的雾气所笼罩，那是一种不论什么，都吹不散的难过，

　　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袖子里，他知道自己哭了，他不太清楚自己哭得是什么。他的心里不断的浮现着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梳麻花辫的呢？好像是有一次，他和姐姐说, 觉得姐姐的麻花辫很可爱，然后，那个姑娘也默默的把自己的双马尾，换成了麻花辫。

　　李山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流泪的时候，人也是会笑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平庸到乏善可陈的人，但在刚刚的某一瞬间，在巨大的痛苦和破碎中，他感受到了某种隐约的幸福，那是从13年前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传来的。

　　他擦干了自己全部的眼泪，望向了头顶有些昏黄的火车灯。他就那样的，看了它了很久。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他能看见玻璃山投射出的自己，那是一个31岁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窗外是偶尔来自远处房屋里闲散的光线，

　　“这个冬天可真冷呀”，他靠在座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