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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忆 ...

  •   多年前相府中的一天,那是个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早上,众人都在庭中吃茶,除了白清嘉,他喝的是酒。他顺便端了几碟吃食摆在桌上,坐了下来。那点心热腾腾的冒着气,真是一个姹紫嫣红。
      翠绿的跟翡翠似的是绿豆糕,中间那可不是什么飘花,而是混着白芸豆捏的,白绿相间格外好看。红的是枣糕,中间馋了些核桃,单吃着确实有些腻,就着核桃吃却格外的清甜。
      还有那浑圆的,玫的、绿的、黄的,可不是汤圆,虽说也是用糯米包的,那却复杂多了。
      糯米煮熟,先捣碎,擀成皮。这一定得捣得很碎才行,这样才软糯,不然吃起来像是混着细沙。
      然后是和馅,那玫的是用初绽的玫瓣,然后加了蜂蜜和清露混的。这玫花可来之不易,是何娇凤废了好大心思培的,还专门让白清嘉去问花公子怎么照顾这玫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它开,然后才采得的花瓣。
      绿的则是拿茶磨了粉和的,这茶粉是采了老树的明前茶,蒸炒煎后再碾碎,茶粉清香细腻。馅呢多是新鲜的桃子、杏子之类的果子。这绿茶的皮清香,但是略苦,刚好和中间果肉的甜中和,白清嘉爱吃。
      黄的是咸蛋黄的,用的是海鸭蛋腌的咸蛋,蛋黄绵软细腻,直流油。然后加了红蜜豆打的沙一起包的,咸甜得宜,白乾乾爱吃,白鹤书也爱吃。何娇凤觉得有些噎,白清嘉则觉着味太重了,爱吃淡的。用他们的话说,这父女俩就是臭味相投,哦不对,应该是咸甜味相投。
      好像还忘了白承泽,大哥的话,则是爱吃那个白的,中间包的是黑芝麻和花生,很没有新意,就跟汤圆似的。但是很符合他一贯给人的形象。
      唯一的不同是那团子的外形是一个猫的脑袋,不消说,是白乾乾雕的模子,照着柚子雕的。但这胡子有些粗,耳朵也不对称,有些歪。而唯一像的地方,可能就是这糯米团子和柚子,都是白的这点了。
      说到柚子,白鹤书看白乾乾还没起,就叫了一声,“乾乾,该起来吃饭了。”
      谁似乎翻了个身,掀了一下被子,“知道了,知道了。”里面的人嘟囔了一句。
      过了一会,却又没有动静了。“快点,乾乾,起来吃饭了。”
      “不然你爹就要把蛋黄的糯米团子吃完了。”何娇凤喝着茶慢慢悠悠地说道。
      里面的人似乎在听到了糯米团子之后,一个惊醒坐起身,“马上马上,爹给我留着两个!”
      “给你留着呢乾乾宝贝,别急。”白鹤书捻了几个团子放在碟子里,在小泥炉上热着。
      何娇凤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又把何娇凤这一盘也放在炉子上热着,随手拿了一个东西边笑边殷勤地扇着。
      “爹,你不给我热就算了,我的书只配用来扇火吗……”白清嘉颇为不满,不过这三六九等待遇他早已习惯了。
      白鹤书都不想理自己的二儿子,专心致志地扇着炉子。
      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白乾乾披着一件衣服出来了,头发并不是很整齐。不过没关系,相府中无人在意小姐的头发。
      她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囫囵乱吃了一点茶,捻过热着的糯米团子咬了一口。
      然后她的手忽然顿住了,手中那个吃了一半的团子举在半空中,没有动。
      白鹤书扇着火炉正想问她还吃不吃,再拿一个,扭过头就看见白乾乾愣在那里。
      他就把剩下的几个都拿起来,装在碟子里递给了她。
      白乾乾还看着那个咬了一半的团子,然后一口把她吃完,在最终慢慢地嚼着。
      吃着吃着,突然就哭了。
      她想到了自己昨晚做的梦,有一天白鹤书和何娇凤都死了,那他一个人怎么办呢,谁还会给她热茶,烤果子吃呢。这样就剩她一个人了,她回家是不是再也没有好吃的等着她了,她是不是再也收不到礼物了,她的家呢。
      没有人会下完朝去凤阳宫接她,没人会教她写字下棋,没有人会把她打扮得美美的,比卿月还好看,然后带她出去玩。
      如果连白清嘉也不在了那他该怎么办呢,她是不是只能一个人活着,那样好冷好孤单,没有人会再那样爱她了,没有人叫她乾乾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想到这些她哭得更厉害了。
      留下了不明所以的四个人,他们也不知道白乾乾为什么会突然哭了。是糕点不好吃吗?还是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这么早不该吵她起床?抑或是昨天和谁闹了不愉快呢?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所有的,她的烦恼了。
      白鹤书此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眼何娇凤,但后者显然也有些茫然,她只是张开手抱住了白乾乾,摸着她的头。白鹤书拍了拍她,结果她不知怎么地,哭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地站在一旁,平常跟人下棋从未失手的白相,此刻有点手忙脚乱了。
      柚子也悠悠地走过来了,走到白乾乾身边时被白清嘉抱住了。“乖,别乱动。”他捋了捋它的毛。
      白承泽把杯中的茶都斟满了,然后把壶又放在了炉子上热着。
      白乾乾还在呜呜地哭着,她把何娇凤抱的更紧了,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没有。
      白乾乾终于想到了卿月,对,一切都要怪卿月。昨日似乎是有人在说卿月她父亲的事情,说什么死了,可笑,什么的。
      十一二岁的公子小姐们,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但感觉自己什么都知道,因此最喜欢说这些了。
      似乎别人难堪了,最好是生气了,他们才得逞似的。白乾乾当时恰好路过,也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就问“你们几个在干嘛呢,看到本小姐来了还不打招呼?”
      卿月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骂骂咧咧地准备动手了。
      突然听到白乾乾的声音,眼睛一转,改口道,“这人说你坏话,他们说你又胖又丑,还很蛮横。”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最在乎有谁背后说自己了。他们看白乾乾真的有些生气,于是笑闹着散了。他们敢当着卿月的面说她,可不敢当着白乾乾的面说她的坏话。
      两个人坐在镜湖边,天色有些暗了,只有一缕很淡的晖色抹在天边,但一下午的太阳已经把镜湖的水晒得暖烘烘的。两个人脱了鞋袜,把脚伸了进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水。
      “其实他们在说我父亲死了,没人会管我。我知道。
      “陆叔叔,他应该算是我父亲的朋友,其实他是我母亲的妹妹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算是亲戚吧。他对我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
      “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卿月仰头有些迷茫,眼睛有些眯着,其实已经快完全看不见晖光了。对岸莹着点点的光,似乎是点灯了,湖面有些波光。
      “所以究竟什么是死?”白乾乾问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们让我对着那个土和石碑叩头,他应该是在里面吧。”
      “为什么死了要在里面。”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啊啊啊啊啊。
      反正我家没了,一把火就没有了,才烧了不到一个时辰,什么也没有了。”
      “可你现在住陆叔叔家。”
      ……只有风划过水面泛起的层层波浪,对岸似乎谁在做饭,谁在大声叫孩子回家吃饭。
      两个人只是用脚在水中划着。
      “其实我之前很讨厌你。”说这话时卿月盯着对面,并没有看向身旁的人,“因为我觉得你很烦。”
      她其实想说,我很嫉妒你,因为你什么都有。以前在云中时,我也是那个什么都有的大小姐,人人都道云中太守的女儿娇蛮,但是大家都很纵容她。
      云中城里没有人敢惹她不高兴,大家都只想让她开心。
      可自从云中失守,太守以身殉国的那一刻,一切都没有了,兜兜转转,她到了京城。
      从前她是一年才来一次盛京的,因此她从前总是很向往。
      向往盛京街上精致、新奇的玩意,向往盛京的万家灯火……
      可如今天天在盛京的时候,她又开始怀念云中了,怀念坐在城墙上听风看月的日子。
      她怀念云中那一轮总是皎洁无瑕的月,怀念远处草原上星星点点却亘古不灭的灯火,怀念那风。
      “不过我觉得也没那么糟。”这句话她不知是在对谁说。
      两个人又把脚抬起来,任由晚风吹着,没过多久便干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卿月大叫,“完了,怎么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平常都是酉时一刻就开始吃饭。”
      其实是因为她有些怕陆闻知,虽然他确实很照顾自己,但她总觉得陆闻知对自己有些规矩般的疏离。
      其实陆大人对谁都那样,对自己儿子也不例外,总是板着一张脸,与白鹤书可谓是完全相反。
      朝堂上两人就经常因为政见和行事起争执,有点死对头的意味在里面。因为陆夫人去世得早,家里又是两个儿子,于是乎整个家中可以说是一板一眼地死气沉沉。
      至少在卿月看来是这样的,她在陆府中时,总是表现得循规守矩,只有在外面才发发疯。
      所以此刻,当发现时候已经那么晚了,她是有些不太想回去的,大家应该都差不多饭都已经吃完了吧。
      突然,白乾乾开口,“走,白姐赏你去她家吃。”
      卿月听到这话后,像是愣了一下,旋即没忍住,“行,姐赏脸了,带路。”
      两个人的话术真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在白府吃过饭后,她自己走回去的,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既不想面临责罚,也不想让他们对自己失望。
      等她轻轻推开门,发现厅堂中没有人。
      还好。她长舒一口气。
      却发现桌子上还放着饭菜,用几个单独的小碗装着。
      她有些楞,但一下就反应过来,这是留给自己的。都是几个平常自己很爱吃的菜,但她从未说过,只是有时多夹了几筷子罢了。
      “没吃饭的话,桌上还有,饭不够的话就只能自己去厨房盛了。
      “如果吃了的话也没关系,叫绿芜把它收到厨房去。”陆九安似乎是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着她说。他一向话少,这算是卿月这么久以来听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没吃。”卿月答道,嘴角有些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就像镜湖被风吹起的涟漪。
      她坐下,慢慢地吃着。
      陆九安斟了一杯茶在堂中坐着,没看卿月,只是盯着手中的书,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但也可能只是坐着。
      已经入秋了,但前几天暑气未消,总是闷热,而今天这风颇为凉爽。
      “父亲今天约了白相下棋,吃过饭就去了。看你没回来兴许是在外面玩,就叫人给你留着。
      “其实你玩到随便多久回来都行,没有几时吃饭这规矩。”
      陆九安的声音很淡,一阵风吹过,很快就消散了。
      这边,白乾乾晚上的时候,就因为白天的事在思考,究竟什么是死,让卿月那么愤怒。她以为死了,不就是死了,由生至死。
      父亲的棋局常常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么她还以为死生就是两个普通的相对状态而已。
      但卿月却说,人一旦死了,那便是永远见不到了,永远都死了。永远对她来说还太长了,白乾乾只想思考明天去干什么。
      这天晚上,白乾乾做了一个梦,梦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没人叫她起床,没人叫她吃饭。她回家之后发现家里什么都没了,柚子不在,写意这死丫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大哥和二哥都不在,兴许是出门喝酒了。父亲和母亲也不在。虽然梦中是感觉不到冷的,但她还是觉得好冷。
      她一个人在庭中坐着,坐了好久好久,她也不知道是多久,总之一定过了很长的时间。她突然意识到了卿月说的死了,那是一种永远的失去,永远的寂静。
      她突然听见了有人叫她起床。哦,原来那是梦啊,还好。但紧接着她又意识到,那也是未来的现实,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去。于是从离去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重逢都变成了永恒,永恒的虚无,永恒的等待。
      但是当白乾乾醒后,他们笑着告诉她,没关系的,那一天还在很远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已经为我哭过了,我死的时候你就别哭了。”白清嘉边顺着柚子的毛,边对他说。
      大家都笑了,白乾乾也笑了,她把剩下的团子吃了,茶杯中也是满的。
      今天一切都好。
      似乎一些的悲伤都在很远的未来,似乎这只是片刻的时空发生了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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