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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落花03 ...

  •   大胜之后,我们又在山里收拾了两天黎唐残军,之后各自收敛好军队,回到会齊城暂时修整。
      没想到一入城门,竟是满目素缟。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在这当口,隔壁南苗军那边倏然冲出一骑,脱缰一般朝王公府邸疾驰而去。
      被这一激,我心更慌了,也跟着窜出去,与那人赛马似的朝前飞驰。

      好像慢了,就会错过什么。
      错过什么?

      会齊城由先皇胞弟笙王爷镇守,这位爷一生潇洒不羁,尤爱笙歌燕舞,这从其封号便可见一斑。封地会齊是西北福地,要是没这一场大战,便是天下逍遥人的梦土。笙王府也是天下闻名的奢华,远远望见,威严如同皇宫。
      也远远望见,满府的白。

      我第一反应是笙王爷驾鹤了?
      ……嗯……
      ……门口那老头,好像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谁,能在笙王府有这样大的阵仗?

      我们冲至近前,我好歹还在杵门口的那胖老头面前拉了拉缰绳,我旁边那个人却是刹也没刹一脚,继续疯了一样往里奔。
      笙王爷倒是一副很理解的神色,朝我拱拱手,叹了口气:“将军节哀。”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在大堂里见着了那尊极尽奢华的金棺。
      先我一步冲进来的蚩无由跪在那棺前,双手死死掰着棺沿,两个女人跪在他身边哭,可他充耳不闻,脊背僵硬如同早已死去。
      我慢慢走近去,见着了棺里的人。
      是蚩无相。
      是蚩无相。
      ……是蚩无相。

      笙王爷已年近古稀,风流不减,但更重仪式感,又是个老艺术家,这葬礼操办得十分漂亮且超前。富丽堂皇的王府大堂内挂着素净的白绸,满地满棺都前卫地铺了一层白花。
      蚩无相的脸容被花淹没了一半,他静静地躺在那棺中,着一身华丽的丧服,眉目非常平静。他的骨相好,就算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整张脸却还是漂亮,透着一股颓然的、临近禅宗的、与死同源的美感。

      我听见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还是错过了。
      错过了什么?

      多年以前,我在一个星河璀璨的晚上问过他——你的卦这么准,有没有为自己算过?
      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眼里是孩子的神气:“我会活到第四次见你的时候。”

      这个所谓的“次”理应不是指的是浅白的“次数”之意,要论次数,我见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当他在屠欢的身体里认出我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次”,大概是指我的不同“身份”的会面。

      鹿琛一次,屠欢一次,算上这柳英,也才三面,还是死着见的。

      原来你也有算得不准的时候。

      蚩无由身边的两个女人期期艾艾,梨花带雨,却分明精心打扮过了,花枝招展地去拉他,一边道王上节哀王上王上切莫伤了身子巴拉巴拉,一边把胸往她们王上的手臂上蹭。
      笙王爷慢吞吞从门口过来了,站在我们身后,对僵硬如铁石的蚩无由的背影道:“是昨夜去的,无相小友生前爱这‘白扶桑’,老夫便做主为他铺路了灵路。他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无由不在,挺好。’想必也不想见你太过悲痛。”
      那两个女人立即附和:王上王上不要伤心啦巴拉巴拉。
      笙王爷又劝:“兄弟情深,实乃佳话,可叹这世事无常,时也命也,不宜过于执着。”
      “滚!!!”纹丝不动的蚩无由忽然爆发,随着这声石破天惊的嘶吼,双手一抬,直把身边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打飞出去,然后弓下身,一声长嘶。
      那声音太过凄绝惨烈,几乎已不似人类,更近于某种巨型野兽。
      我整个人也很恍惚,被这一吼,耳边更是隆隆作响。我侧头看向蚩无由,像在看一个怪物。他们兄弟两个的感情世界我一直都不太懂,好像不互相伤害,就过不下去,却也不能停止相爱。至少这一刻,蚩无由的痛苦是真实的,我真担心他把自己的肺吐出来。
      但是我一点也不可怜他:“早干什么去了?”
      他却没理我,忽然暴起,探身拎起蚩无相的衣襟,把他整个人从一片馥郁芬芳的扶桑花中拉了起来。这么一来,我才更能看清蚩无相到底有多瘦,华服下的身子完全就是一把枯骨,一抹幽魂。
      人死之后会缩得更小,蚩无相想来也没有料到蚩无相已经虚弱成了这副模样,愣了好几秒,眼泪才决了堤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滚。
      他疯了一样摇晃蚩无相:“蚩无相!蚩无相!你起来!你答应过我的!要看我一统姜央上神时代的十三部族!要看我成一代贤王!要看我成仁成圣!要看南苗的子民永不为奴!蚩无相!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起来啊!你起来啊!”
      我生怕他这个摇法,要把蚩无相的脑子摇掉,看那脖子,那么细一根,正打算出手打断这凶残的虐尸行为,他却又突兀地停下了,跟断了线的人偶似的。
      他俯下身,脊梁弯曲,紧紧抱着蚩无相木柴梱一般的身体,把脸深深埋于兄长的颈窝,堂堂南苗王,哽咽如同孩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哥。”

      后来,我们又在会齊城盘桓了将近一月,一面等待皇城那边的下一步指示,一边为蚩无相守灵。
      明明是一场大胜,军中却一片萧索。蚩无由也不老实呆在灵堂,天天杵在城墙上头,面向北方的旷野,用脸接着那边吹来的风刀霜剑,几天下来,仿佛凭空沧桑了十几岁。
      我撞见过他两次,简直活见了鬼,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他活该。

      蚩无由不在灵堂出现,这倒方便了我。很多时候,我就把其他人赶出去,靠在棺材旁边喝酒,跟他说话。
      说一些只能跟他说的话。
      笙王爷真是个好人,又善解人意又财大气粗,府里天材地宝甚众,有很多好法子可保遗体不腐,也应用了好几种在蚩无相身上。现在他躺在那儿,肤色温润,气色比他生前还要好,体内散发出一股幽香。
      “你倒好,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我盯着手里的酒壶,理智告诉我不能两个指挥官都萎顿至此,但这时候,还管他什么理智不理智,“我他娘的怎么办?”
      “我他娘的……怎么办?”我趴在棺檐上,痛哭流涕。

      我是一只孤魂野鬼,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异数,我曾有过亲人,但我总没办法真正融入,就算在鹿家全族死绝的时候,我其实都没有真正的,灵魂层面的痛苦,更多的是良心的煎熬。除了李彦廷,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蚩无相,我也没有别的朋友。
      可有些话,我不能同李彦廷讲,从此以后,没人会再听我说。
      我只能抓紧时间,说个够本。

      我说你知道吗,李彦廷已经满头白发,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再陪他多久。在他死后,我又会再活多久。我会不停地在时间里醒来,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每一次睁眼都想要再死过去,然后再次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地醒过来吗?
      蚩无相,一个人生而为人,最最不济,也有能力一死了之……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了吗?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天终于来了吗?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我一个孤魂野鬼,又能去哪里?
      蚩无相……你说我……怎么办?

      所幸,在我和蚩无由最浑浑噩噩的那几天没出什么大事。

      一月,北方吹来了一阵十年难遇的大寒流。
      黎唐的使团就随着这寒流来了,带着因为这场战争而推迟许久的贡品,与大妃的家书。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大妃——曾经的湉甄公主——的家书,不仅给了她皇帝哥哥一份,还给了柳英——现在就是我本人——一份。
      我打开一看,整个人都傻逼了。说的都是些家常事,什么近日身子困乏,什么今天早上的野花开得烂漫,什么北方的神女山上雪有霞光……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却简直是明摆着……
      有一腿。
      ???

      一月九日,我领着大衍神英军,与蚩无由分道扬镳,回皇城复命。整个南苗军还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护送着蚩无相巨大的灵车,向南去了。
      回到京中,李彦廷先设宴迎我。可想而知,这种众目睽睽,是最不得放肆的场合。宴毕,我先回了府中修整,沐浴过后,翻箱倒柜地在房间里找了一遍,找出一大摞珍重保存的书信。
      翻开来读,皆出自一人之手——当今黎唐大妃,曾经的湉甄公主,李韶亭。

      天呐,当年我以鹿琛之身看她出嫁,千人的盛大仪仗队,满城的花海,那空前的盛况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仔细一算,已有一十八年之久。
      那个时候,柳英才多大?
      可以啊,少年,小小年纪就叫大衍唯一的公主魂牵梦萦十八年如一日,有前途。

      我趁夜溜进皇宫。可能暗卫们是得了李彦廷的指示,没人拦我,我溜得顺顺利利。
      我钻进龙床,把被窝里的人拱起来,控诉:“你竟然不等我就睡!”
      他的长发散在枕头上,笑盈盈地望着我,眼里是跳跃的灯火:“这不是等着呢么?”
      我的心一下子轻飘飘地飞起来,像一片羽毛,柔软得无以复加,低头跟他接了个吻。
      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跟这么一个人接了这么多次吻,为什么每一个都还像第一个一样,脸红心跳,满心欢喜。

      我跟他说:“你妹妹跟我有一腿,你知道不知道?”
      他一脸你他妈在说什么。
      “哦不对,是和柳英。”我皮这一下很开心,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公主出嫁十八年不曾归京,我算了一下,那时候的柳英才只有十五岁,他们是什么时候有一腿的?你知情不?”
      “知道一点。”李彦廷说,“父皇在世时,神英军便是大衍最强的军队,以防万一,就打算把神英将军柳成烽的独子接进宫来。当时夺嫡状况激烈,把柳英派给哪个皇子当伴读都不合适,最后就派给公主做了内侍,历练了两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吧。”
      “王朝公主,少年将军,宫闱深深,青梅竹马,好一段佳话。”我心下有些怅然,瞪他一眼,“却叫你们这些不近人情的大坏蛋说拆就拆了。”
      他知道我在开玩笑,也不生气,揉揉我的脑袋:“哎,我哪有那么厉害。拆散他们的不是我啊,是这个世道。”

      很久没有人说话。
      之后,我趴在他身上,由他抬手抱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我的脊背。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我被一种强大的悲伤淹没。

      我想在不久之后——二十,或者三十年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抱我,这样抚摸我、亲我,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恐惧与焦灼过于悲伤而巨大,我忽然开始发起抖来。
      是啊,谁也拆散不了我们,只有生死与这世道。时间与命运最是无常。

      可他一定是会死的,我呢?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是和我那个自杀未遂许多次的大学室友一起看的。距离那个死基佬上一次自杀未遂没多久,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室友,理论上来说,不管他看什么我都该认认真真陪他看完,必要的话还可以让他抱着哭一场。
      可他居然看了一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致郁系电影,导演是法斯宾德,你可想而知是个什么风格。全片都是不知所云的长镜头,内容荒诞而无聊,我强撑着睡着之前男主角一言不发地盯着镜头长达两分钟之久。
      人世如此混乱庞杂,法斯宾德大概自己也没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把自己混乱而荒唐的生命砸在大荧幕上,对世人说:爱比死冷。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忽然就想起了那部电影,我已经忘了——或者说我根本不曾搞明白——那电影究竟讲了一件什么事,却忽然想起了里面的几个镜头——大白的背景、漆黑的人,面无表情的脸,迷茫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仿佛世界上到处都是绝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我那时候屁都不懂,我室友在旁边哭得天昏地暗,我一边在心里骂他中二文青神经病,一边看着他以防他再次搞个自杀未遂。

      这时候,我却在一个遥远古老的时空,一个全无联系的场景下,顿悟了法斯宾德迷迷糊糊却撕心裂肺想说出来的话——爱比死冷。

      但我不能不爱。
      我不怕死,我怕不死。我最不怕跟他共□□死,但怕他死,更怕的是爱与我皆不老不死。

      我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而归,这领悟来得如此莫名其妙而不合时宜。叫人只觉得杞人忧天与无能为力。我一个字都不能对他说,说出来只是叫两个人都长久地在阴影里体无完肤,就只是哭。

      “怎么了?”他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声音低哑而慵懒,像一只餍足的猫,“哭什么?”
      我随便编了个听上去像回事的理由:“蚩无相死了。”
      “噢。”他理解地点点头,侧过来亲了亲我,“那哭一下吧。”
      我用力地抱住他,把脸塞到他的颈窝里:“想你。”
      他又亲了我一下:“我也想你。”
      过了一会儿,我窸窸窣窣爬下去,在被子里撩开他的衣袍。噫,这个逼里面什么都没穿。

      ……

      李彦廷说:“小白……别这样。”
      我哪里理他,更卖力了一些。
      他轻轻推了我一下:“别这样。”
      我还是没理。
      “小白!”
      我咬了他一口。
      “我叫你别这样!”

      他猛然起身,把我推开了。虽然这些年他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早年的武功底子还在,这一推力量极大,直接把我推到床尾,撞在了柱子上。
      他道:“我不要你哭着给我做这些!”
      我瞪着他,喘粗气。他那么一通吼,也在喘粗气。
      过了很久,他爬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小白……你到底怎么了?”

      我心里升起一个恶毒而疯狂的念头——不能只我一人这么绝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落花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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