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别哭》知名丑猫

35、天下03

　　我低头看着六常裸露的脊背，和烙印，和血，回到了现实。

　　他爱我？
　　天地良心，我还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到。
　　静下来想想，还真好奇这家伙的心路历程呢。

　　武林人士就是很不一般，他还能挣扎着爬起来打坐。我捧起泉水给他清洗了一下，把草药嚼碎了按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了衣角给他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在他旁边坐下。

　　实在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就在心里打起腹稿，要怎么套出这个死闷骚的话，爱不爱我什么的都不重要，最好能搞清楚李彦廷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腹稿一打打了半天。

　　主要是他在打坐，我不太敢打搅，一会儿走火入魔了，我可惹不起。
　　大概月上中天的时候，那入定的老僧终于有了动静，哇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身子一偏就倒在了我身上。
　　看他是重伤员，我也就让他躺了，没推开。
　　然后开始套话。

　　“常兄，我现在正处在瓶颈处，本不该妄动内力，被这么一搅和，指不定一会儿就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先解释一下自己白天那波屎一样的操作，再表达一下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打个感情牌，“是我连累了你。”
　　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常兄，我们算是朋友么？”
　　他睁开眼睛，还是没有说话。
　　“诶，不是我要说丧气话啊，你伤得这么重，我感觉也不太好，这荒郊野岭的，指不定就要做我们的埋骨之地了。”我抬起头，跟他一起看着山洞外面的月亮，洞口处的角梅被月光渡成一种奇异的银紫色。空谷中时不时有个一两声莺啼，夜风带着山野的暮春气息，身边泉水叮咚。
　　我一瞬间觉得，江湖清远，真的埋骨在此，也挺好的。
　　我说：“你跟我说说他吧。”
　　他问我：“说什么？”
　　我朝他背上的烙印努努嘴。
　　他说：“你太八卦了。”
　　“我就是八卦。”我说，“你想想，你现在不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了。”
　　“我不需要别人知道。”
　　我叹息：“可我们是朋友啊。我们不能分享彼此的欢乐和痛苦吗？”
　　他看着外面的月亮，眼中有细碎的光斑。过了很久，他问我：“你可曾爱过谁？”
　　我心口一窒，痛得指尖抽搐，最后说：“不说我，说你。”
　　“刚不知是谁说要分担痛苦和快乐。”他看我一眼，摇头叹气，“算了，你那些事……不提就不提吧。”

　　我以为话题就结束了，没想到他开始继续讲：“在见到他之前，我先认识他哥哥。你应该听说过，叫鹿商，是鹿家长子。”
　　闷葫芦终于开始说了，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口：“知道，被皇帝强召入宫那位吧。”
　　“对。”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回忆泥潭里，“挺清傲的一个书生，陪皇上长大的，我远远见过几面，不熟。最近距离见他的一次，是他第二次自尽后。”
　　“他第一次是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后来皇上就把他囚在锦华宫里，那里除了一大堆一扯即散的丝绸，什么也没有，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
　　我竟然还真的听进去了，也是很佩服自己：“然后呢？”
　　“他就用牙齿，咬开了手腕。”六常又短促地吸了口气，像是野兽的应激反应，“跟用刀可不一样，就算是野兽，也不会用牙齿咬穿自己的皮肉，那太痛苦了。”
　　“一个书生，没杀过人，没见过血，却能够对自己那样狠。咬一下咬不穿，我看过那伤口，起码咬了十几下。我跟着皇上冲进去的时候，血把那些华美的丝绸都染成了黑色。”
　　“那可能是我对鹿家人的关注的开端吧。”
　　“明明拥有帝王的全部恩宠，他就是不要。”六常最后这么总结鹿商。
　　“这还是好理解的。”我说，“一根风骨戳在脊梁里，弯不下腰。”
　　六常摇了摇头：“是，这事放在江湖里，不奇怪。可鹿商是在官宦人家长大，我想不通这风骨……后来，很遗憾，在我想通以前，鹿商就死了。”

　　那次死亡的痛苦还留在我的骨髓里，我不想再提：“然后？”
　　“然后我就遇到他了。”六常说，“他很倔，明明那么弱，一点武功不会，根骨也不好，一戳就死了，可是倔得要命。”
　　我没想到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不大服气：“哪里倔了？”
　　“他和鹿商长得很像，也是因为这个一步登天的。他是知道的……他也利用这一点来接近皇上。这样难免让人看不起，为了荣华富贵，这样往皇上身边爬的人数不胜数，难免叫人看不起……”他说到正题，有些激动了，有些混乱，声量也大起来，“我开始也挺遗憾的，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他哥哥——不过我们这些人，是没有道理去议论的，没有我们能说话的地方——皇上可能也这么想，全然把他当做鹿商的替身，还加倍折辱于他。他们第一次……的时候，我就在屋顶上候着。应该说，除了鹿商以外，皇上做事情的时候我都候着的。只有和鹿商在一起，皇上才命令我们不能偷看偷听，皇上把他当成珍宝，只有他……”
　　我说：“跑题了。”
　　“哦。”他如在梦中，从善如流地扯回来，“我不曾见过他那样的人——他借着他哥哥的脸爬上龙床，虽被百般折辱，也算得偿所愿，可他竟犹不知足——他还想要皇上的真心。”

　　“他不要千般万般的宠爱，不要泼天的富贵，他就是冲着真心去的！”

　　我觉得有点惊悚，他如此笃定，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跟肚里的蛔虫面对面交流：“你怎么知道？”
　　“他们第一次……以后，是我送他回府的。他被皇上刻意作弄，路也走不稳，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可他的眼睛里，一点埋怨一点怨恨都没有，有点伤心，剩下的全部是献祭般的坦然。我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

　　“我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六道无常，这个名字已经传了很多代。我们祖师爷与李衍家的开国皇帝有过一个旷世之约，直到一方后代绝尽才会罢休……我生来就是要为李衍的皇帝死的，我在地底的寒室里练功到十五岁才得见天日，我跟在皇上身边，见过的人很多，要么都欲望熏天，要么就首鼠两端，我不曾见过他那样的人，不曾见过那样的眼睛……”

　　不曾……被爱过。
　　他没有见过那样无欲无求的爱，只想要给，没想过要。

　　我脱口而出：“不是的……不是无欲无求的，这世上，没有真正不求回报的人。”
　　“当然不是！”他几乎要弹坐起来，又因为伤势跌落回去，“我说了，他要皇上的真心！”
　　“明明清楚自己就是个替身，却不认命，非要妄想君王的真心……却居然还真叫他拿到了！”他苦笑了一下，不带恶意，只是自嘲。

　　这世上，大抵只有谋取真心这件事，能够被最吹毛求疵的人原谅。不叫人觉得可耻，反而无比艳羡。

　　“可他拿到了真心，他还不满足，还要留风骨。到最后……总之这之间的事太长，说不完，大概就是将辰之乱的遗毒吧，他去天牢杀了逆王，又去后宫杀了太后。皇上亲自去接他、保他，他不依，还是寻了死。一剑封喉，没法救。”
　　“呵。”他忽然笑了一声，“若他那一剑不挥下去，我不会爱他，我还会看他不起。可他真狠，一剑下去，血直接喷到天花板上，没法救。”
　　“我当时就在楼顶，我可以把他的剑打飞，我没做，我不相信他会死，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不相信他会放弃。”他还在笑，比哭还难看，咧开的嘴像一个狰狞的伤口，“后来我去鹿家看了一眼，全死光了，我才明白过来，鹿商也好，鹿琛也罢，可能是家风。鹿家老爷子，是个人物。”

　　“屠欢，你说说，他凭什么？”他抓住我的衣襟，指骨骨节咔咔作响，“也不是什么绝世的姿容，也不是什么旷世的奇才，弱不禁风，一推就倒，他凭什么那么倔？凭什么那么贪心？想要爱，想要自由，想要尊严，得不到，就要死，凭什么啊！？”

　　六常闷骚是真闷骚，练的功法都叫“希声无影”你说闷不闷骚，这些话他必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过。如今话匣子打开了，就是憋闷了几十年的大洪水，滔滔不绝，带着克制的、无望的、血淋淋的、隐秘的痴恋，把听者席卷。

　　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好像片刻间耗尽了心血：“……我不曾遇见过他那样的人。”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要我爱的人爱我，想要自由，想要守护他，想要我的爱人给我尊严，不做笼里的金丝雀，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啊……古代人理解起来这么难吗？

　　“那皇上呢？”我问，伴随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他把真心给了鹿琛，鹿琛死了，他怎么样？”

　　“能怎么样？”六常又笑，这个笑竟然还有些快意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