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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楚西行 ...


  •   楚西行
      一
      长安,距突厥人围城之时,已过一甲子年了吧,很长的一段时月里,长安人都不愿谈及忆起那场兵燹之祸,大约是恐惧苦痛还梗在心里,压在心头,但长安久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乐意谈及那场兵祸,可谈及的多是将相功名的演义,才子佳人的离散,还有影影绰绰涉及朝堂的野事,谈到性浓时,酒酣脑热,终各得如愿以偿的惋惜,实心真情的哀叹,舒舒的挠撩着那颗在日久长安里乏味的心,更有涎皮赖脸的人物没廉耻有性情的插科打诨,说道祖辈是如何在那段时日里吃猫食鼠,引逗众人,扬言明日就把家里的老花猫炖了请大伙打牙祭,已助谈性,搏大伙一笑。也有好事的戏班儿请了无事的文墨客,把那场兵祸里的几段逸事写成角本,丢丢拾拾的将爱怨离别、忠贞功名洋洋洒洒的搬到那四梁八柱的台面上唱给看客。长安城里最好的戏院婵月楼,也赶这股子热闹,请了名角儿清清醒醒又痴痴傻傻的唱着那段陈年往事,台下看客也都傻傻痴痴又醒醒清清的迷着,谁都知道戏是假的,可情是真的,烟火长安的日子里,少了这缕戏假情真的撩拨,一场生就成了嚼不出甜水的甘蔗。一位年事颇高的看客,却还穿着一套鹅黄的纻罗缎子,眯眼匝嘴,听得入了迷,散戏后意犹未尽的走到街瞿上,掏出鼻烟玉盒,吸了口,跺跺脚,通透的打了冷子后,朝随身的小厮,恨恨的骂道:“狗□□日的货,荒腔走板,什么玩意儿,想当年我跟着二叔来这婵月楼,那穆朗扮的角旦,当真让人心尖都颤了。”身后的小厮知老爷又发性子在摆古了,伶俐的奉迎着,那老人也不理小厮,仰头看了眼茫茫夜色里那明晃晃的月亮,喟叹一声,言语到:“梨园这行当,不入化境则罢,入了化境便和那老僧孤道一般,可偏偏又离不得这红尘,入了境又离不得即成妖,和那名将美人一般,都不许人间见白头,那穆郎早死也是他造化,只是可惜再没那么好的戏了。”说当着,那老人来到了候着的轿子旁,待小厮撩了帘子,入轿落座,催着轿夫溜烟的往家中去。
      那轿子到了一座府邸前,过了正门,又行了一炷香的时辰,到了一侧门方停了下来。这府邸便是玉府,玉家乃世袭侯爵,至今已过了三代人,虽不复当初那般煊赫,倒也是当朝显贵之属。那老人入府后,刻意抄了路径,往南边角上一偏僻的院落经过,见窗纸内灯火还明着,散戏后一路冷着的脸抹上了层笑意,走了进去。
      二
      灯火明着,照着妻卸妆后的脸上,微微发黄,眼角几丝细碎的皱纹透着倦意,眼里却还恼着,手里拿着张借据道:“这三叔也真是的,大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到外头包戏子养小妇,银子败得不够了,就上门挨户的借,今儿又问我借了八十两,还立了张借据,那么大年纪了,保不齐哪天就没了,我还能拿着这借据去阎王爷那里找他要去。”
      “随他吧,哪里没花这点银子。”
      妻倒更恼了几分,“你倒是好人大方,不是有着府里的份例,就靠你那几两俸银,我也得跟你当花子唱莲花落去。”
      我笑道:“这些年没听你唱过一阙词,还当你没音韵,不成想还会唱莲花落。”
      惹得妻又是恼又是笑,抿着嘴,就着灯火烧了借据,又叹道:“可这府里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别看外边光鲜,根子里早就颓了,我又是庶出的,不大好说事,要不是你在朝廷的事有起色,这府里上下那个不是势利货。”
      “说道朝里的事,近也是够乱的,北边的鞑子刚谈和,楚西的苗民又叛乱,今儿上了道则子,也不知有没有结果。”
      妻听后,又恼了起来,努嘴说道:“就你心忧天下,咱们也平平稳稳的把朝里的事做着就是,节外生枝的管那么多干嘛来着。”
      “吃着皇粮拿着君禄的,好歹尽人事吧。”
      妻正要说什么时,丫鬟打帘子进来,说三叔来了。丫鬟话还没说完,外房里就飘来了三叔的声话“芹儿还没困啊”,接着人随话至,只见三叔待丫鬟撩了帘子,便眉展眼笑的踱了进来,见我坐在案几前拿着本书,就扬声道:“芹儿也真是的,如今也为官做长了,还跟考功名时一般刻苦,也要安逸安逸才好啊。”
      妻和我都赶忙站起迎着,妻请三叔落了正坐,又忙吩咐丫鬟递茶水上来,我也笑答道:“三叔夸得好,现下无事看看闲书,打算就寝嘞。”
      三叔落了座,也和和的让我与妻坐下来,蔼蔼的笑道:“闲书也有正理的,芹儿看闲书也看得出正理,哪像其他屋里的那些纨绔,正经书也给他们看出歪理。”
      妻笑着答应道:“就三叔爱夸他,我到看三叔的玉晟聪敏懂事,他日为官做宰的,一家子都要沾他的光。”
      三叔笑里带着丝讪意,道:“玉晟倒是聪敏,可惜我没好好管教,为官做宰是指望不上,到年纪了捐个职位,混日子呗。”接着低头喝了口茶,又道:“后日八月十五,我请了婵月楼的戏子,到我外院唱堂会,芹儿有空就来喝杯水酒呗。”
      我正欲推辞时,妻赶先答道:“三叔也不是不知道,他打小看不来戏,小时家里摆堂会,他猴儿似的窜到后台去,跑出来到一个劲的问大伙,这台上长胡子的男子为何是女儿,带金钗的女儿为何是男子,这台上戏里都是假的都是反的不成,惹得大伙哭笑不得。”
      三叔道:“这聪敏人啊,看到戏总要扒皮拆骨的究竟个明白,我们这等糊涂人,假作真时真亦假,管他呢,就图一乐。”
      妻道:“说什么聪敏糊涂,他啊,就是没那个福分。”
      三叔笑着与妻摆了摆手,扬脸朝我笑道:“芹儿,我前不久和宫里的黄太监吃酒,晓得江浙空出了个知府的位置,不如让家里到朝里疏通疏通,我也和黄太监说道说道,让你外放去江浙谋个知府,怎样?”没待我答话,又说道:“这府里也一年不似一年了,就靠你们这些后生续祖辉延宗耀,你去那富庶之地干个三年五载,多谋些真金实银才是道理啊,你去时也带上玉晟,也好有个吩咐跑腿的。”
      妻听了,看着我,却不知如何搭话。我听了,心里也有些珞珞,皮肉下挺了挺脊骨,随即又作了个揖,笑道:“承蒙三叔关爱,只是部里的好些事情头尾都还压在我这儿,现下楚西的苗民又闹事,一时没合适的人替我,只怕兵部的老爷不会让我外放的。”
      三叔见我无意答应,笑得更可亲了,可分明压不住一丝不悦的气色,说道:“即是如此,那以后再说吧,时候不早了,也不打扰你们了。”说完,便起身往外走,我和妻送到院里,只见三叔走到院门时,又回过头来,说道:“芹儿,后日的堂会有空就来喝杯水酒吧,三叔虽知你不看戏,但三叔的心意要到边。”不待我答话,就催着小厮提灯笼往外去了。
      我和妻回房后,妻看着我,叹骂道:“这是哪门子的长辈,一辈子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平日不要脸的借银子哄银子就算了,现而今,还打算着叫你去火坑里替他们爷俩捞银子。”
      我苦笑一声,坐到案几前,那本稼轩词话,刚好翻到那阙“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院外传来了打更声,心被更声惊了一下,再无心看书下去了。
      三
      那老人走出灯火微明的院子,回首看了眼,朝脚下唾了口沫子,骂道:“没恩情的王八羔子,因我家慈善念着与他有份瓜藤亲,看他没爹没娘可怜,打小养着他,又供他读书,也如家里的公子一般,又把家中小姐赐他做了婆娘,虽说是个庶出的,现而今仗着我家的萌阴做了个官儿,也不见他拿一两一厘的银子摊做家里用度,份例倒月月拿着,如今有拿金搬银的好口子,却又嫌苦嫌烦不肯为家里出力气,狗□□日的!”
      苗民闹事本朝也是有过先例的,当时朝廷又是派兵剿杀,又是出策安抚,无事相安了几十年,如今苗疆州县却报,苗王土司因不满官盐朝价,唆使苗人杀了入苗区贩送官盐的衙役脚夫,又纠集了苗区十八寨的苗人,匪出苗区夺州掠县杀人抢物,又有当地流寇伙同苗人趁机起事,楚西之地与苗区接壤的五个县尽已沦丧。朝堂之上对此事虽言论纷纷喧嚣尘上,有主剿的,有主抚的,有主剿抚相济的,有恨苗人蛮野的,有参当地官员无能的,但各人心根子里对苗人是轻蔑的,苗人不同北方的鞑子,自古只有被鞑子南侵而亡国的,却无被苗人闹事而翻天的。所以深谙官场之道,实知仕途脉络的各阶官员虽大半都猜得到苗人闹事的缘由,因苗区在深山峻岭之中不产盐,唯以银钱白米和当地官府换取食盐,官盐虽有明价不敢私意加码,但暗地里以劣充良、缺斤短两、推脱延期等手段挟官盐勒索财物定是有的,那些自己捞得脑肥肠油之辈自是不会说,就连朝中一干清流也不愿揭自己的伤疤长蛮族的脸。唯有在兵部任职的玉家女婿莫芹,上了一道则子,主张剿抚相济,条理得当,事例清晰,虽未明指实因,空空虚虚的掩了过去,但罗列的措施却箭箭上垛直解实情。则子在朝堂上下得了称赞共识,加之玉家也有心栽培他,好让他日后多些升阶的资历,上下活动打点,使莫芹当了此次剿寇的监军。
      旨意下来了,出征却还要待几日。八月十五这晚,玉家阖府上下在院中吃家宴赏月,园里灯火通明,空中明月郎朗,越发照得墙根处木樨树黑越越的。席上按尊卑长幼落座,席下丫鬟小厮井然有序,除了长问幼答、平辈相勉,连众人落箸之声都格外小心。因众人都知莫芹即将随军出征楚西,比起平日倒与他多了些话语,长一辈的无非是些嘱咐和自以为是的经验相告,平辈的多是些庆贺之词,在他们看来已是凯旋归来一般,这场涂炭生灵之兵燹,竟如他玉家之人儿戏一般的垫脚石,纵有与莫芹平日相交贴心些的,虽想与他交心相谈一番,但这平辈的兄弟大都只是借玉家的威势捐了个空衔,又不曾做过实事,也说不到点子上。莫芹脸上谦逊的笑着应酬,心里却隔了层纱似的。酒饭吃完,又上了茶水,夜已不早了,玉家的三叔念着他外院的堂会,便同当家的二叔言语让大家都歇了,小辈们还有小辈的营生要干。
      四
      推开窗子,月光渗着木樨花香流进房子,似把刚才宴席上裹住心头的那层纱也冲透了些。妻也站到窗边,有些不舍离别又带着些骄傲的问道:“这一去怕是得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吧?”
      兵部的战讯我都细细的看过推敲过,知此次主使苗民闹事的是一位入赘苗区的落第秀才,从战况来看,绝非掠民抢物那般简单,用兵之诡谲,出兵之严谨,俱是出自深识鬼谷韬略之人。而且又以“均田地,免赋税”的口号煽动裹挟当地的流寇氓民起事,以小成气候,此去绝非他人口中的那般儿戏简单。
      但也只是淡淡回道:“也许吧。”
      妻看着我,似要等我一个确切的回答、一句可靠的承若,尽管在她心中十分确信她自己说出的话,但却也那么渴望得到一个沉甸甸的肯定,心才安,意才满。可也知我的性情,对人说话应答,总给自己留有余地,说是实诚也好,说是滑头也罢,话从口出前心里都掂量过,对她也不例外。曾有几次,我发觉在她的心如灯蛾扑翅时,这种自留余地的回答,这份梗隔彼此之心若有若无的疏离,让她感到失落无奈,甚至一丝潜藏至深的痛苦,但她脾性里根深的高傲,还有因庶出带来的骨子中的自卑,总让她以礼还礼,以牙还牙,以疏离报以疏离。她的这种痛苦让我感同身受,我甚至怜悯她,但这份怜悯还不足以让我把心贴上去,这座我从小寄居的府邸,也许以后还要寄身于此的府邸,氤氲着无形的森然腐烂的冷,浸僵了每个人的心,却又把每个人的心拴在一起,若没了那点余地,僵了的心贴碰上去,怕是会碎的,因爱而近,成恨而远,那时要再想近得如这点余地的距离,亦是无可挽回的不成。
      “那就好。”妻也淡淡说道,仰头看着月亮,抬起手捏搁在窗沿上时,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我将手反剪到身后,看到白得似霜一般的月光,照在妻的手背上,趁着腕上鸡血红的玉镯子,越发显得纤弱,倒惹起心头一片雾蒙蒙的怜爱,带着份刚才的愧疚,正欲想将手覆握到妻月光下的那双手时,妻又道:“今天三叔的堂会,你去不去,倒别忘了。”
      “闹哄哄的,有什么好去的。”我说道,也将手捏搁在窗沿上。
      “那打发小厮将昨天二娘给的那篓点心月饼送过去吧,反正你我都不喜甜食,再说他来请了,好歹别拨了人家脸面。”说罢,妻回身到房内吩咐小厮去了。
      妻走了,我独自凭着窗子,月光还是那样清朗,照在院子里,像撒了盐,涂在瓦背上,若结了霜。身后传来妻嘱咐小厮的细细声话,深怕小厮说话不周到,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这府里的哪一个人不是情面话说得比心窝子里的话还真还圆,我抬头看着暗青色的夜空,似乎听见了那戏里的竹肉之音,这府邸,这长安,这人间此刻好似都飘曳着这竹肉之声,人心也都倦怠又郁生的在这竹肉之音中绽开,像萎枯的花浸在水里。这戏里的爱、戏里的痴,温吞吞的包裹着看戏人的心,对他们而言,这台下的人事让人心无奈的作假,台上的故事让人心肆意的成真,可于我而言,这台下的假才是人心的真,台上的真倒是人心的假,让我看戏,倒是把心丢进凉透的井水里似的。
      夜深了,月亮还是那样执意,无情的照着多情的人间。
      五
      从长安到楚西的两个月里,又有三个县相继沦丧。莫芹在出征途中,细细推敲战况,暗暗吃惊于苗人和流寇出兵的严谨诡谲,一直惴惴于心的担忧竟也有浮出水面的兆头,那主使苗人出兵的落地秀才一手以“均田地,免赋税”相诱,一手以刀斧相胁,所侵占的几县青壮尽有半数之多被他裹挟入了行伍里,又以厚利结团,以言辞游说流寇头目,歃血为盟,将苗人及流寇整合成军。所幸当地这几年没受过大灾,虽赋税苛繁,百姓倒也勉强糊口得过去,又惧怕苗人野蛮,也有半数之人逃到外县已避匪乱。莫芹赶忙又给朝廷上疏,具言事情厉害,若处置不当恐成大患,请朝廷责令与匪区比邻的郡州,设立施粥所,安置逃乱来到流民,又与民众灌传苗人之野蛮嗜杀,鼓动民众保田土、守妻儿、卫宗祠、攘外族,各乡里皆抽调青壮结成团防,凡参加团防者当年赋税减半。那位统兵的将领,一路倒是心宽意乐,白日里吃肉行军,夜里搂着几个粉头喝酒取乐,那战事倒是与他无关一般。又见那莫芹年轻,颇有些轻视,只因本朝有文官辖制武将的条例成文,又多少忌惮着莫芹身后玉家的威势,明地的言语上倒还守着官场之礼,心底里只把莫芹当成跟着他出兵平寇捞讨功绩百无一用的公子哥。一日莫芹同那位将领讨论前方的战事时,那将领颇不以为然的说道:“几个苗人,几个流寇,翻得起什么大浪。”莫芹见此,无言而出,心知那将领欺自己年轻,又是个十足的酒肉货,倒也不恼,只是吩咐身边的亲随将那将领的言行都观记着,到抽相当的时间,同各位领兵的参将接触,了解各人的脾性能力,以备他日战场之时择人而使。
      深秋之际,木叶尽脱,莫芹已随军至辰州,过辰州不足百里便是匪区。兵伍到辰州府修整了三日,当地的守军同官府,待那将领似从天上落下的一般,又俱诉苗人如何凶悍,那将领在众人恭维中得意然然的道:“那苗人同流寇相加不过五六万人,我此次率十万之军,加之各处守军有二十万之众,有何惧哉!”过了三日,按那将领先前部署,大军到辰州西北方六十余里的王家寨驻军,与此地不到五十里的古阳县便是苗人与流寇的主力所在,故不分兵镇守,统一驻扎于此,以备决战。莫芹一路上与那将领无甚多话,只在众将官议事之时,言及初到战区不清虚实,还是分兵屯守于各关隘,以不失地为先,且攻心为上,徐徐劝降被裹挟的流寇氓民,分化敌营,且匪区之民半数逃离,余下的青壮又被裹挟成寇,田荒地芜,又是山区本就田稀地少,以园圃之地养数万匪寇,已是不堪重负,只要困住匪寇,不使之外出掠夺粮草以战养战,过了今年冬天,到明年春末,匪寇粮草已尽,人心大乱,俱时出兵当如沸水泼雪,匪寇将不战自溃。那将领听了,故作一笑,明里言莫芹过于谨慎,暗里却说他胆小。行军离辰州约三十里地时,山势峥然险峻起来,一条羊肠路夹在两边悬崖下蜿蜒如蛇,莫芹见此,便问身边当地的官员:“此处叫何名?”官员答道:“猫儿岭。”莫芹:“从西北方来辰州,可要必经此处?”官员答道:“若从王家寨那方来,非经这里不可。”莫芹听了,便不再答话。
      驻军到了王家寨后,那将领便急火火的派将遣兵出击寻寇,也着实胜了几场,但都是些流寇,苗人倒还没碰着,不出半月收复了快半县的失地。喜得那将领嘴咧咧的让莫芹上报朝廷请功,莫芹听了,脸上笑迎,心下一横,激他到:“都是些小胜,待哪天胜了匪寇主力,再上报不迟。”将领听过了,心下不悦,嘴上倒也不再言语。不过几日,探得苗人同流寇的主力都囤积在古阳县城,那将领二话不说,便令全军听命,准备明日出军古阳县城,荡寇于一役。莫芹却又在众人前激那将领:“那县城之中匪寇仅三万余人,全军十一万人出击未免兴师动众,我看八万人足矣,再说又是大人领军,以大人的韬略,这八万人都多了。”那将领听了,鼻子里哼了声,倒也不同莫芹争辩,是日果就领了八万兵马直扑古阳县城去了。那将领出兵一日后,莫芹亦整顿所剩兵马,又调派与王家寨相邻的两路驻军,三路兵马一道出击。莫芹领着兵马不疾不徐的行着,距古阳县城五十余里时,斥候来报:“前方二十里处的山谷里,我军被苗人流寇设伏,正与敌厮杀,死伤惨重。”众人听罢,皆请莫芹加快行军,已解前方我军所困。莫芹却道:“前方军心已溃,我们加入也无多大益处,传令到前方十里处寻易守难攻之地安营扎寨,以备敌袭。”莫芹率军扎营后,不到半日,等到了那将领率着残兵剩卒丢盔弃甲逃来,一路尾随追杀的苗人流寇,见有敌军接应,又厮杀了两日,无力再战,便也退兵了。回到王家寨,清点兵士,所去八万人仅三万人得归,莫芹走到那将领的房中,笑容恭敬的道:“大人前日让我写的请功奏疏已经写好了,请大人一看。”卧榻在床的那将领,只当莫芹羞辱他,心里很是恼怒,又见莫芹一本正经的递过本子来,便拿来翻开,一看之下,恨得肺都抽了起来,只见奏本上参自己不问兵事,军中狎妓取乐,纵容亲兵抢掠百姓,又贪功冒进落入匪口以致大败,等等条条。看完了良久,又怕得心颤起来,便挣起身子,朝莫芹行礼道:“还望莫监军手下留情。”莫芹道:“留情未尝不可,只是需按我先前提的方略来才行。”那将领听了,见事情有转环的余地,那还顾那么多,连连称是。莫芹见此倒也顺水推舟的说道:“即是如此,那便好办,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人不必介怀,好好修养才是。”这以后,莫芹又是胁着那将领,又是哄着那将领,对他亲兵的抢掠也睁闭只眼,渐渐的将排兵布阵的把儿握紧了。
      六
      到楚西后,妻也时有家书寄来,起初不过是诉些家中琐事,又言一切安好,勿需挂念,我所回之信,亦是淡薄之事,不涉兵事之忧、人事之苦。入冬后,下了第一场雪,戍角连营也都覆了层薄雪,战事胶着,兵士寒苦,临近年关,当地的守军和抽调的团丁都想家恋亲,北边来的兵士也多思乡欲归,期间苗人流寇袭了几处关隘,也被击了回去,混入流寇中的探子来报,苗人也多有欲回苗区者,只是即惧怕又敬服那落地秀才方做罢的。一夜,有兵士吹笛,缠绵凄婉,夹着纷纷扬扬的雪雨,打得人心冰凉一片,这时我正在帐中看妻刚寄来的家书,因时日久隔,信中在家里琐事之后,就那样浅浅淡淡的附着几句露心的话语,既有挂念之心,嘱咐之语,又在其中隐隐的隐藏不住的透出一丝女儿埋怨之情。我与妻俱在玉府长大,虽打小就相识,但在那些府中谈得上什么青梅竹马,我是寄居,她是庶出,因自觉都分外的规矩,又都因心高皆格外的克制,后来长辈指婚,彼此之间怕也难谈得上情爱二字,居家相处,和时相敬如宾,恼时相敬如冰罢了,彼此心里都留了份那么的距离,可如今各处天南地北,心到比一间屋子里相处时贴近了些。又将家书里附在琐事后的几句话看了看,那笛声似萦绕到心里去了一般,心被撩着勒着,说不出的柔软,如冰化水。忽一股寒风掀开布帘扑到头脸上,心中一惊,萦绕心头的笛声断了,帐外的笛声却分外的刺耳,连忙放下家书,提刀走出账外,正欲叫兵将那吹笛之人拿来时,只见各兵士都围在一堆堆的篝火旁,都被那笛声把心拴住了一般,只得忍住愤怒作罢,到第二日才查出那吹笛之人,寻了个口实,打了五十军棍。又见军心萎靡,思乡之情愈盛,无奈之下,只得吩咐各参将轮流带各属兵士,避开苗人流寇的主力,到沦丧之地的村镇杀人抢物,拿人血和财物养住兵性,稳固军心,以抵御思乡之情。
      过完年后,妻家书愈来频繁,无情琐事渐少,有情心事渐多,我却身在军中,对那夜的笛声依旧心存畏惧,不敢多看,回信亦以军中杂事相了,夜间寝睡,虽不觉棉衾薄凉,但也将妻寄来的棉服搭在被子上。初春过后,山崖上的野桃花开了,缀在青翠的崖上,若青瓷茶杯上的胭脂痕,几场春雨过后,南方的田间也蓄了田水,禾苗青青,是该插秧的时节了。我领各处守军齐出关隘,袭扰匪寇,遇大股难战之敌则走,见小股易取之匪则杀,不以收复失地为目的,只要绊住匪寇,不使沦丧之地田间见青苗。那统兵的将领见袭扰多有成效,流寇中又有多人因无粮草,前来投降归顺的,便道:“苗人流寇已被消磨到不剩三万人,粮草又匮乏,此时何不出兵决战?”我笑答:“磨盘碾豆子,一瓢一瓢的来,决战还不到时候,不出一月匪寇将自入瓮中。”那将领一笑了之,颇为不信。
      十日后,苗人流寇聚集到西南方,欲突破此处关隘,往云贵之地流窜,我令此处守将就是拿自己的人头也要守住十日,同时令各处驻军出兵西南围杀匪寇,也暗中留下一万人马设伏于通往辰州的猫儿岭。已过七日,苗人流寇仍未攻破南下的关隘,各处援军已到,困苗人流寇主力于关下。又过两日,那落地秀才率四千苗人,抄小路越过王家寨,欲袭劫我军粮草集散之地辰州,被设伏于猫儿岭的守军围灭,那落地秀才被生擒。
      七
      苗人悍勇,流寇亦做鱼死网破之争,虽被大军围困于关下,几场生死仗下来,剿杀了些匪寇,但朝廷军队也伤亡颇重。莫芹暗暗吃惊于苗人的悍勇,但此时已成你死我活之局,再无取巧之处,只得严令将官兵士以死相搏,又以银响相诱,暗中令亲随在军中散布消息,言那苗人有储银子为苗妇打穿戴的习惯,每户苗人家中都有几十斤的银子,剿灭此处苗人主力后,允许大伙入苗区掠劫十日。
      那主使苗人闹事的落地秀才被擒后,押解到军中,初审那落第秀才时,莫芹和那将领坐在堂上,只见那落第秀才一袭青衫,披着枷戴着镣,洒洒落落的走进来,头微扬着,清俊苍白的脸上,一对眉如翅子似的展着,眉下的那双眼睛清澈无惧中透着股玩世不恭的讥诮,腰杆挺着,立在堂中,拿那双眼睛打量着莫芹。那将官见此,怒喝道:“还不跪下。”那青衫秀才看着那将领,脸上透出轻蔑的笑意,却朝莫芹说道:“听说我是败给你的。”那将领听了,被戳到了心肺一般,羞怒交加,冷笑道:“给我打折了他的腿。”堂下的兵士得令,便提着刑棍走向前去,往那青衫秀才两脚的螺骨使劲敲去,随者两声耳可听闻的骨碎声,青衫秀才倒在了地上。那扑倒在地上的青衫秀才,随即又拿手衬起身子,盘腿坐在地上,似感觉不到痛一般,脸上的轻蔑的笑意倒更深了。见此,那将领的笑意也更深了,悠然的道:“把腰也打折了。”莫芹对那将领说道:“他已无贪生之恋,再动刑也是枉然,即已上报了朝廷,就押着听朝廷的处置吧。”那将领听到,拂了笑意,冷声说道:“莫监军说如此那便如此吧。”便让人将那青衣秀才提押回去。
      夜里,莫芹心下为战事焦灼,却又老是想起那青衣秀才的那双眼睛,那份清澈里又玩世不恭的眼神让莫芹有种分外的念熟感,却又记不清是在何时何人何处曾见到过。便起身去关押着那秀才的牢中,刚入牢门,便听见有人在唱着戏文,莫芹留足听了片刻,那人唱得好像是杨家将的段落。莫芹摇摇头,走了进去,那秀才见莫芹来了,坐在牢内的稻草上,却也不唱了,就那样照镜子似的打量着莫芹。
      莫芹问道:“你刚才唱得可是杨家将?”
      秀才笑道:“正是杨家将。”
      “你即唱忠烈之戏,又为何主使苗人叛乱,戕害同族。”
      “我唱这戏,只因我喜欢这戏,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事成全自己,不然与庸人何异?”秀才道:“我若如你一般,出生在长安显贵之府,也定是这杨家将一般的人物。”
      “你即有心报国,科举选材之门开着,缘何不走此路?”
      秀才有些不屑的笑道:“我自幼不喜孔孟之道,更别说被后世的奴才们矫饰的学说,再说官场之道,你比我更清楚,我又怎肯甘心为庸人所役。”接着又道:“再说我观你的手段,也不是尽按圣人之言所为吧,圣人的话拿来做事本就百无一用。”
      “那就且不论圣人吧,但就你主使苗人流寇叛乱,酿成大祸,生灵涂炭,而今一败涂地,你可有一丝愧责?”
      “我是败了,但你就胜了吗?”秀才道:“此朝安享太平两百余年,气数也该尽了,此次苗乱当是天下抽心一烂之开端,你做得了忠臣良将,却救不了这天下。”
      “口出狂言,当今皇上圣明,涤荡劣垢,中兴可望。”
      “你是聪明人,何必拿这种谎话骗自己,对,聪明人有时更需要一个谎话一个借口慰藉自己,不然呢?”秀才道:“你可知现在楚西的田价是多少?”
      “十担稻谷一亩。”
      “到底是实心做事的人,还知民情。”秀才道:“盛世时一亩田至少要五十担稻谷,可为何现在十担稻谷贱卖都无人愿买,只因赋税苛重,官府盘剥得厉害,民脂民膏都快被榨干了,种田连糊口都快不成了,所以宁愿贱卖了田求一时温饱。北边又有鞑子要抵御,那就要军饷,就要增税,可朝廷从根子起已经烂透了,国库要进一两银子,就至少要从民口腹之中抠出三两银子,一两入国库,二两入群蠹手中,只待一两场大的天灾,民不聊生,匪寇蜂起,天下定大乱。可要不征税,想轻徭薄赋恢复民生,又拿什么军饷去抵御鞑子呢?”
      莫芹听了,无言的看着秀才,此人此话他心中亦成想到过,但如今被人说了出口,当真也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但尽人事,问心无愧。”说完,便离了牢房。
      八
      苗人流寇被围困于此,兵士拼死厮杀了几场,颇得战果,但也死伤惨重。比起战事,更压在心头的倒是那个牢房里的秀才,他让我好奇,也让我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对人的恐惧,而是某种念头让你感觉到了内心一直克制着的阴面,那种念头让你感到克制的徒劳,让你感到内心的荏弱,此时,我便给妻写信,言及战事将完,不久可归也。唯有如此,唯有让我相信在这杀戮博弈之外,有那么一个人,尽管是你曾疏离的人,在等着你,心中才能抓住一丝凭依。对那秀才的处置,朝廷旨意已经下来了,凌迟。距凌迟那秀才的日期还剩三日,那晚,我犹豫良久后,叫人拿着酒食,又去了那秀才的牢房。入军之后,行事一向果决,如此犹豫,到还是头一回。
      那秀才坐在牢里,两腿被敲碎的螺骨处,已经腐烂,发着股臭味,脸上也蓬头垢面,然而神情却不见一丝萎靡,一如当初那般。我令人将酒食放在秀才身边,便令人都出去,只留我和他二人。那秀才见有酒食,毫不在意的拿起来便吃喝,似没我这人一般。
      过了片刻,我先开口道:“朝廷对你的处置已到了。”
      “凌迟吧。”秀才吃着酒食,含糊的说道。
      “对,三日后。”
      秀才不以为意,依旧吃喝着,待他吃喝完了,我才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秀才反问到。
      “听说你取了个苗人媳妇,是怎么回事?”
      “我入苗区替人收购药材,途中被毒蛇咬了,那个苗婆子救了我,我就娶了她,留在了苗区。”秀才淡然说道。
      “既能在苗区安生活着,又何苦如此?”
      “苗人也好,汉人也好,有人的地方都一样。”秀才叹了口气,“现在的苗王土司是我那婆娘的族叔,我婆娘的那族已统领了苗人百余年,但如今也族势渐微,官府又挟食盐盘剥得厉害,另外几家新崛起的家族联合起来,欲把我婆娘那族人赶下去,只是碍着些往日的余威还不成得手,但如此这般下去,这也是早晚的事,我便与那苗王密谋,使人撺掇入苗区贩卖官盐的衙役,酒后闹事,杀了几户偏僻村落的苗人,□□苗妇,激起民愤,以便起兵,在这场战事中为婆娘那族凝聚人心,重塑威望。不然,我再等几年,待天灾到来,民不聊生,流寇蜂起之时,再出兵起事,你可还有把握胜我。”
      我看着那秀才,感到莫名的愤怒,对这场已胜券在握的战事竟感到些莫名的荒唐,正欲离开时,那秀才又唱起曲子来,这回唱得却是苏三起解的段落。
      “你爱看戏?”我问到。
      “岂止爱看,我就是像戏里的人那般活着的。”秀才颇为得意的说道,又问:“你呢?”
      “我从不看戏。”
      “你不是不看,是不敢。”秀才说道:“我能感觉到,你想和我一样,像戏里的人那样爱、那样恨,可你不敢,你在克制自己的心。”
      “是的,那又如何?”
      秀才笑了,那种笑容只在孩子脸上才出现过。
      我走出牢门时,秀才又对我说道:“我看过被凌迟的人,先从腿肚子剐起,但人因为害怕血都收回心腔子里了,起先几刀流出来的都是黄水,没怎么见血,如果三天后,我和他们一样,起先几刀流出也不是血,那么我就输给了自己。”
      我听完,快步离开了牢房,走到天空下,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直不看戏,而今这出活生生的戏却搁在了我眼前。
      七日之后,被围困的苗人流寇才被杀戮殆尽,已杀红了眼的兵士,又入苗区,杀人、□□、夺掠,十日,方才收得住兵,兵才收得住心,终于可以回家了,凌迟那秀才那日,我没有去看,不知他是否输了或胜了他自己,我只想早些回家。
      一月零十三日后,方归家中,若不是家中人道贺我得胜归来,我都忘了自己得了世人眼中的胜,应酬良久,方和妻得回自家的院落,院里的蔷薇花开着,踏入院门的那一刻,那朵朵蔷薇花似都开在了心里。
      可能是在信里,说的话多了吧,见着妻子,彼此看着,心也都扑着翅子,却又不知该谈些什么。夜里,我让妻把玉溪生的集子找出来。
      妻说道:“你不是说李商隐的诗讽古刺今太刻毒,不喜欢他么?”
      “是刻毒,但在楚西时,却老想起他的《夜雨寄北》。”
      我说完,妻脸倒红了起来,忙躲着去寻书了。
      九
      七年后,南方大旱,民不聊生,流寇蜂起,匪寇北上,困长安城一年零七日,城里粮米尽,人相食,待援军解围之后,城中所剩之人不及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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