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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条人” ...

  •   一
      她走进了那家奶茶店,她常去的那家。
      阿强对她的记忆,就是从这家奶茶店开始的。那是他从老家来广州的第一个月,在流水线上双手不停的做了30天后,他拿到了第一笔工资,这是他人生里挣到的第一笔钱。对于农村的他,三千元算是一笔数目不菲的款额了,在老家时,为了去镇上的网吧,向父母要五元钱都不容易。拿到工资那日,厂里休月假,阿强揣着工资,在厂区附近的街道,欢喜又忧虑的逛着,他看着街边那些玻璃门后明净的店铺,他想买点什么,又不知该买什么。逛到中午,选了一家看上去廉价点的饭铺,吃了一碗煲仔饭后,走到门外,广州的太阳,燠热蒸人,让他从心里感到口渴,这时他看见了这家奶茶店。
      奶茶店的装潢让他感到自卑,这样的奶茶店只有在剧里看到过,但心里的焦灼与渴望,让他怯生生的走了进去,他走进那扇门时,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觉得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城市。他在柜台上看了会儿,纠结良久后,点了杯最便宜的原味奶茶。侍者问他要不要加冰时,他有些怔怔的看着对方,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生硬的点了点头。付账时,付了十五元,他又有些难以自禁的不舍,十五元,足够让他在网吧玩个通宵了。拿到奶茶后,他见店里还有一副靠窗的座椅,便抓着奶茶走了过去,高脚椅让他坐的不是很舒服,腰都是僵硬的,腿也不知该放哪儿,当他有些兴奋的喝了口奶茶时,却发现并不比三元一瓶的奶茶好喝,便愈加后悔走了进来。正当他局促不安的坐着时,她走了进来,她穿着白色的校服,背着黑色书包,齐耳短发,额前留着刘海,在柜台点好饮料后,拿着那杯饮料,见店里已没空座了,便走到阿强对面的椅子旁,对阿强笑着用广东话说着什么,阿强看着她,脸红了起来,却不知她在说何。她见阿强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便又笑着用普通话说了遍:靓仔,我可以坐这里吗?阿强如梦方醒的点了点头,见她坐下,便把头低了下去,却发现她书包一侧,坠着一枚动漫玩偶,一晃一晃的摇着。
      她坐在对面,咬着吸管,喝着奶茶,安适的若在家中一般,阿强却更加觉得不安,想走了,一走了之。这时,侍者端来了一道糕点,四枚蛋挞,说是店庆搞活动,给两年以上的会员赠送的,她对侍者点头道谢,然看着那盘蛋挞,却蹙了蹙眉,便将蛋挞推过桌去,对阿强说:我不想吃,你要吗,送你。阿强看着她,脸上一热,心头一跳,直忙摇头,她见此,便一笑,也不再理会,又低头喝着奶茶。阿强看着她,就在对面的她,觉得心都热酥了,却又感到血是冷的,自惭形愧的冷,正当阿强欲起身逃离时,她起身走了,没有一句话,书包上的玩偶依旧一晃一晃的。她走了很久,阿强坐在那里,羞涩又紧张的拿起了一枚蛋挞,塞进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回到厂里后,阿强总忘不了她,他来广州后第一个记住的女孩,她仿若这座城市的化身,压负在阿强的心头,这让他感到难受,又感到欣喜,他感到希望,也感到无望。厂里也有女孩,比他年纪大的居多,年纪相仿的也有,但她们都和他一样,不属于这座他们置身的城市,总是那么俗气的逐俗,那么拘谨的不拘,那么格格不入。阿强总是挤出时间,跑去那家奶茶店,等待着再次遇见她,有时她来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没有来,时间久了,阿强发现周五放学时,她多半会来此。阿强来奶茶店的次数越来越多,看见她的次数也越繁,但她是真的忘记了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对她而言,每天都遇见,每时都擦身而过,不足为奇,她送阿强蛋挞只是纯粹的无心,而对阿强而言,她的无心成了有意,她成了他每日无休止的重复劳作中,成了廉价麻木的休息中,唯一一个可以寄心的人。尽管阿强也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陌生和遗忘,但人的心总需一个寄托,哪怕是一意的,孤行的。
      厂里的时间是机械的,每个月,每一天,每分钟,都如一个冰冷的齿轮在转动,这种机械不仅是流水线上的机械劳作,连灵魂的释放也是机械的,每天下班,吃完饭后,机械的用手机看网络小说,刷抖音,也看□□,然时间久了,看得多了,早已没有当初的兴奋感,只是沦为了一种习惯。阿强看□□时,不会和室友一起看,总是趁着宿舍无人时,独自一人看,有时也会自渎,每当自渎后,总有一种无助的空虚袭来,这时他总想起她,为自己的纵欲自责,恍如一个落水之人,而她是浑浊的水面飘来的唯一一根浮木,让他紧紧抓住。有一段时间,这种混杂了爱的□□,让阿强焦灼无比,直到在一个老乡的带领下,他来到了厂区附近的按摩街,他找了一个小姐,这位小姐虽然画着浓妆,但阿强也看出她年纪不小了,又胖又丑,当他们走进房间,那位小姐帮阿强脱衣服时,她的口臭让阿强感到脏,难以忍受的脏,阿强离开了,什么也没做。此后,阿强没在看□□了,亦极少自渎。
      就在厂里那种释放灵魂的方式,已不再让阿强感到舒适时,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就连每月发工资时,和老乡一起喝酒、吃烧烤、唱K时,他也觉得孤独,而她,这座城市的女孩,是太遥远、太虚无的星辰,她的光是冰冷的,璀璨却没有温度,暖和不了阿强孤独的心。这时,他觉得唯一可以将心贴近的,是一个睡在他下铺的室友,这位室友上过高中,而阿强只念完初中,在这个室友的推荐下,他喜欢上了张国荣,他们总是一起听张国荣的歌,这和工友们听的蹦迪歌曲不同,他的歌能让心变得柔软起来,让人想起一些生活之外的事情,他们还用一个手机,一遍遍的看周星驰的电影,笑了又笑,笑后又觉得有点伤感。那位室友有一个女友,也是厂里的,她和阿强相处的也挺好,有那么几次三人夜间坐在厂里的草坪上聊天时,阿强想将关于奶茶店的她,说给他们听,但他害羞了,不敢说出。
      又要到月底了,阿强想发工资后,请这位室友和他的女友去唱K,就他们三人,唱属于他们的歌。但那个室友昨日死了,从厂房的顶楼跳下来,阿强听人说,脑浆都摔出来了,但阿强跑去看时,血迹已经被冲洗了,只留一滩污水在那。夜里,阿强翻着他的微信主页,只见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每个人都是一只无脚鸟。下面配着一张张国荣的照片。阿强一夜未眠,第二天休月假,他睡到了下午才起床,看着阳光从窗帘边的缝隙射入,因为有尘埃游动,那光一束束的,格外明亮、明显,他痴了片刻,才想起,睡在下铺的他死了。阿强穿好衣物,从床上跳下来时,放在棉被下的一把蝴蝶刀,因为震动,也掉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把刀是阿强向一个老乡要的,厂里也按地域分帮结派,有湖南帮、湖北帮、广西帮等等,上班时没时间、没心思找事,但休息时,在歌厅,在烧烤摊,就不一样了,常有斗殴,而这种斗殴似乎也让人在机械的生命中,得到一份所需的原始的快感。阿强捡起那把刀,不自觉的放进了口袋里。
      阿强走出厂区,来到街上,他不知该去哪里,但因为习惯,他又走向了那家奶茶店。途中,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告诫他别乱花钱,过年回去好相亲。来到奶茶店后,他点好了饮料,见第一次来的那个座位空着,便坐了过去,来的次数多了,也没了当初的局促感,但之前每次来,他都在等着她,而这次他忘了是在等她。他坐在那儿,看也没看门口,进出的人似乎与他无关,他也不知自己在干嘛,脑里想着刚才的事,相亲、跳楼、张国荣、无脚鸟。
      因为张国荣,变成了无脚鸟?
      直到天黑后,他想回厂里时,她走了进来,她刚洗过澡,穿着白体恤,黑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再是当初的短发,阿强看着她,心像是被撞了一下,他闻见了她洗发水的香味。等她点完饮料后,阿强跟着她走了出去,阿强不觉得是在跟踪她,倒像是被她牵引着一样,他的心被她的气味熏着,膨胀着,颤抖着。转进一条街灯昏暗的小巷后,阿强猛然跑到了她面前,注视着她,呼吸着她,她看着阿强,低声道:你干什么?阿强却什么也没说,他脑中生长出了周星驰电影里,那些情爱中的男女,他突然拥抱住了她,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像拥抱一苗烛火。片刻的安静后,接着便是哭声,然后是尖叫声,她推开他,哭着,因为惊恐,声音是那么尖锐,像两枚锥子刺进阿强的双耳。阿强想跑,却因为惊恐,跑不动,他想让她快跑走,可她也因为惊恐,惊慌失措的立在原地,继续哭着,那哭声又刺进阿强的心,阿强感到痛苦,他想结束这哭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蝴蝶刀,打开后,刺进了她的腹腔,一刀,两刀,像是在流水线上机械的安装零件一样,直到她倒下去。她倒下去后,血慢慢流了一滩,阿强看着那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也坐在她身边,哭了出来。
      在审讯时,阿强对警员的一切问题,异常配合,他想快点结束这一切,走上刑场。但当警员问他,为什么要杀她时,他沉默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更让他后悔的是,在审讯中,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叫玉珍,他宁愿像那个朋友,从楼上跳下,脑浆摔一地,也不愿知道她的名字。在法庭上,当法官宣判,他因还差三个月才成年,只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时,阿强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想死,让他在监狱内也好,在监狱外也罢,活上二十年,是对他更为严苛的处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觉的能挪动脚步,离开法庭时,他没看身后的父母,但走过玉珍的家属时,他看着她的父亲,他想告诉她父亲,可以杀了自己,可他发现她父亲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和她是那么相似时,他没有勇气张开口,便随着警员离开了。
      在监狱中,刚进去时,被老犯人打,有时也被狱警打,他没有一点反抗,甚至内心没一丝怨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块没心的死肉,心呢?当他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时,心就已被自己处决了。当老犯人问他,为什么进来时,他说:杀人。老犯人:为什么杀人。他沉默了片刻后,说:抢劫。监狱里也有真正因抢劫杀人被判了死刑的犯人,脚上带着铁镣,要执行死刑时,狱里的人会按监狱的传统,每人为他在地上点支香烟,如果有燃到底烟灰都不断的情况,那么将要死刑的人下辈子投胎就会命好些,将要执行死刑的人,多半是沉默的,也有因恐惧而精神错乱大哭大喊的人。阿强每次看见这样的人时,内心总是鄙夷的,甚至在他入狱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都羡慕那些判了死刑的人。监狱里也分帮派,要想不被欺负,就得投入一个帮派自保,但阿强无论怎么被折磨,总是孤身一人,和别的犯人保持着距离,也很少和人说话,就连狱警一度也觉得阿强是否有精神问题。监狱里的折磨,阿强并不在意,真正让他难受的,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玉珍,让他感到,他杀了一个爱着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梦里臆想的人,她的名字让她活了过来,他的记忆又让她一遍遍的死去。
      在监狱里呆久了,阿强也成了老犯人,人也都熟了,受到的侵犯也少了,按照监狱的规矩,他也可以照例折磨一下新进的犯人,但他没有,看着那些当初被揍的老犯人,同样揍着刚进的新犯人,有人甚至被打得口吐鲜血,阿强看到那殷红的血时,总会想起她倒下时的那滩血迹,他感到一些恐惧,还有一丝怜悯,找到机会时,便为新犯人解解围。狱中的时间是单调的,事情也是单调的,适应了这种单调,没有在这种单调中找刺激的欲望,日子也就容易过去了,阿强年纪也大了,对于生命也没有当初年少时在厂里的躁动了,他只是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不会有活着是为了什么的感情,玉珍虽还像一根刺扎在心里,但不动,也就不那么痛了。因在监狱中表现良好,阿强被减刑了一年半,想到还有两年就出狱了,他反而感到焦虑,他已适应了监狱的一切,监狱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反而会让他不安,所谓的自由,会让他迷失,他觉得监狱外的世界,是玉珍的世界,监狱内反而让自己心安一些。直到父母去世的消息,让他僵死的心苏生了一时,亦让他有了个坚定的想法,回故乡去,一别十余年的家。
      阿强出狱后,没人来接他,或许人们都已忘了她,这样也好,他不需要有人记得他。他迫不及待的逃离了广州,这座她的城市,来到了故乡,但家已无,他便在故乡的小县城安生下来。靠着给人打零工,谋一份生活,其余的一切和监狱里的没什么两样,也总是孤身一人,不找朋友,不觅亲人,这座县城对他而言,无非换了座监狱而已,他只有这样将自己囚禁,才能抵御玉珍的世界,抵御对她的爱,对自己的恨。直到那天,他给人搬货时,路过一座基督教堂,见门内一面白墙上红色的字: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他痴了好久,就像当初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他一有时间总来教堂,做义工,与神职人员,与教徒谈话,渐渐的,他觉得心慢慢活过来了,他开始读圣经,开始参加祷告,他成为了一名教徒。那天黄昏时,他来到教堂,光从窗子射下,一束束的,金黄的,有尘埃游动,教堂里空无一人,一个女孩从告解室里走出,穿着白色校服,背着黑色书包,也是齐耳短发,他看不清那个女孩的面容,因为他忘了玉珍的面容,只记得那滩血,女孩走过他身边时,对他报之一笑,那笑容在那模糊的脸上是如此清晰,他看着女孩走过的背影,女孩的书包上也坠着一枚动漫玩偶,一晃一晃的。他觉得有星辰在心中升起,痴了许久,玉珍的面容在心中清晰起来,笑了起来。他哭了,却不自知,他走进了告解室,终于说出了玉珍,他说出了他的罪,还有他的爱。神父告诉他,主会宽恕他的,进入天堂的都是窄门。他觉得他安宁了,释然了,他找到了心的解脱和皈依,直到他死前,神父要他做忏悔时,他只说了一个名字——玉珍。

      二
      玉珍已死去半个月了,但作为父亲,他总觉得女儿才刚刚死去。这段日子来,每天的白日是漫长的,难以忍受的,每天与妻坐在家中,一开始相对而泣,后来,泪止住了,心头的伤口却还淌着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看着对方,谁也安慰不了谁,谁也不愿触碰谁,他和妻都是需要被安慰的人,没有在这件事上安慰对方的坚强。夜间,吃了安眠药后,晕晕沉沉的睡去,但有时在梦里,还是会想起女儿的死,还有那个杀死女儿的人,在法庭上从他身前走过时,看他的那双眼睛,半生与人无争的他,第一次有想把人撕碎的冲动,这种报复的欲望,多少可以麻醉一下心里的伤痛。可每当白日醒来时,睁开眼的刹那,女儿的死又攫住的他的心,被睡眠与梦麻醉的心又不可抑制的痛了起来。
      明天就要去上课了,他在一所大学里教书,教授汉语言文学,向学校请的半月假期就要完了,他记得日期,悲痛没让他丧失理智,但理智也让他无法遗忘这悲痛,或许去学校,重新开始工作,不这么每日呆在女儿的家中,心会好受些,他这样告诉自己。傍晚的时候,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走进厨房,煮了这些天来的第一顿饭,打开冰箱门时,发现冰箱里的蔬菜叶子都失去水分,变得枯萎了,他记不得这些天他与妻子是怎么过来的,吃了什么,但应该吃了些东西吧。扔掉那些蔬菜时,他又瞥见了那板没吃完的酸奶,那是女儿的酸奶,心触不及防的一痛,落下泪来,然后关上了冰箱的门。他煮好面后,只放了些酱油,端到餐桌上,唤妻子一起来吃,妻坐了过来,默默的吃着,他对妻子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明天你也要上班了吧。妻点了点头。他又说道:这样也好,整天呆在这个家里,总忘不了。妻听了,咬了口面,点了点头,然后又哭了出来,他见妻哭了,倒也说不出话了。彼此默默的吃完面后,他拿着碗去厨房,妻还剩了半碗面条,他将碗里的面条倒进垃圾桶,然后打开冰箱的门,犹豫了片刻后,将那板酸奶也放进了垃圾桶。
      饭后,他开始打扫房间,拖地走过客厅女儿的照片时,他看着女儿的笑容,那时女儿才十周岁,如今她已十六岁了,长大了,有些变样了,没小时那样胖了,十岁时的女儿脸上带点婴儿肥,现在长大后,廋了,爱美了,总说要减肥,但吃他做的清炖狮子头时,却能连吃四个,为何没在女儿今年给她拍张照片,这样就能留住她离他们最近的时刻。女儿生前,妻子翻阅女儿的微信主页时,总是进不去,女儿对他们设了限定,他笑着对妻说:那是女儿的秘密,女儿大了,总要有秘密的嘛。可女儿死了,他进入女儿的微信主页,依旧是秘密,悲哀又永久的秘密,但他只是想看一下女儿的面庞,没死之前的面庞。他将那副女儿的照片拿在手里,打算藏进柜子里去,妻却哭着叫他放下,他放下了,又继续拖着地。
      夜间,做完家务后,他不知该干嘛,他不想也不敢坐在客厅里,因为妻在那儿,那么悲伤,看见妻子,他总会想起女儿,片刻也不能忘记已死的女儿。他对妻说,去备课了。便躲进书房,但无法聚拢精神看书、思考,他只是打开手提电脑,看着屏幕,一支又一支的抽烟,他戒烟十年了,女儿死后,又抽起来了。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抽着烟,一盒烟抽完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了,便走到客厅,喊妻子睡觉,睡前他和妻子又都吃两片安眠药。
      次日,在闹钟声里醒来,他和妻子洗漱后,和往常一样要开车送妻子去公司时,妻却说不用,她想坐地铁,他便径直开车去了学校。来到办公室,同事们和他问好,但他们眼神里流露的同情,让他感到难受,他并不需要同情,同情会让他又记起女儿的死,他所渴望的是安宁与遗忘。上课时间到了,他走进熟悉的教室,打开电脑,拿出课本,才突然发现忘了之前是上到第几章了,问了学生们后,他打开课件,翻开课本,却猛然发觉今天要讲的是李白《寄东鲁二稚子》,他感到胸中翻江倒海的难受与恐惧,李白的诗撞击着他的脑袋,空白又昏乱,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可女儿已经死去。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再也无法相见了。他怔怔的立在讲台上,默默的哭了出来,过了一阵,缓过心神后,对学生们鞠了一躬,说了声抱歉,然后机械的念起之前做的课件。熬到下课后,他匆匆离开人群,回到办公桌前,又抽起了烟,突然想起这是办公室,便走到走廊上抽起烟来,这时手机振动了一声,他打开手机,微信里弹出一条消息:世界微尘里,宁吾爱与悲。他看了看消息,一个女学生发来的,他握着手机,抽完烟后,回复了一句:谢谢。
      下班后,该回家了,但他不愿回家,女儿死后,那个家就像一个墓室,充满了回忆与悲伤的地方。他开车去了江边,江边有人钓鱼,他便看人钓鱼,夜暮落下,钓鱼人也走了,他想起妻子,便开车回去了。回家后,却发现妻没有回来,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听着那些噪音,却又想起了今天的课,李白,稚子,他觉得这个房间的空气,扼着他的喉咙,他想离开了,想去江边,看看月亮。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响了,妻回来了,对他有些抱歉的说:今天加班。但他从妻的眼睛里读出了谎言与真相,他明白了,妻和他一样,不愿回到这个家中,家里生长的一切回忆,像带刺的藤蔓,那么尖锐的缠绕着彼此的心,让他们难以忍受。
      他们懂彼此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他们都是落入沼泽的人,对彼此的同情,只会让他们加深对女儿的思念,更深的沉沦下去。
      妻坐下后,他问妻子,吃饭了吗。妻摇摇头,说道:中午吃了,不想吃。他想和妻说说话,问问她今天怎么,但话要出口时,总是想起女儿,便对妻说,备课去了,又躲进了书房。在书房中,静静的坐着,想起今天那个女学生发来的信息,他站了起来,在书架上找出一本早年买的《金刚经》,翻开经书后,找出笔纸,抄写了起来。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中,他觉得忘了女儿,也忘了自己。夜深后,睡前吃安眠药时,妻剥开了四粒,他见了,有些惊慌的说:怎么吃这么多。妻说:我睡不着。妻要吞下时,他从妻手里夺过药来,妻看着他,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回家,一看见你,就想起女儿,我忘不了,我过不去。他听了,也哭了出来,妻的话也是他的话。夜里,妻吃了两粒安眠药后,一直没睡,不时的啜泣,他也没睡,就静静的听着妻子,却不敢触碰她,不敢触碰自己的伤口。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他每日晚归,下班后去江边独自看水,看人,看月亮,妻也晚归,有时对他说个借口,有时什么也不说,夜间却不时的哭泣,他懂妻子的痛,也知道这悲痛的因,一日终于带着同情对妻说:我们分开吧。妻听后,哭着点了点头,那天,他带着妻子去了江边,他们坐在河堤上,什么也没说,但都懂得彼此,月光照下来,那么温柔,女儿死后,他第一次握住了妻的手。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分开,不是因为厌与恨,而是因为爱,但在爱的结子里却是深爱的女儿的死,而这是他们活下去,所需要遗忘与冷却的,而对彼此的爱,只能加深那份思念与灼热,所以他们只能离开对方。
      第二天,他们去办理离婚手续时,一路上,就像结婚之前的约会,他们终于没在彼此的情感上,勾起对女儿的悲痛。
      离婚后,他将房子卖了,所得的大部分钱都给了妻子,自己则搬进了一间学校附近的公寓里。对于女儿的遗物,衣物之类,在江边烧了,其他的物件,则放进几只纸箱里,用胶带封好后,寄回了他的老家,他只留下了那张女儿十岁的照片,妻子则带走了女儿的一枚玉坠。
      离开妻子,离开家后,他感觉像离开了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舶,尽管未来依旧是汪洋一片,但人们还是会选择离开将要沉没的船,毕竟带着生的希望去死,与放弃生的希望去死,是截然不同的选择,人的本能会让他在沉入海底之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寻找庇护之地。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到了教学之中,在学生们的相处里、交流里,那颗漂流的心,恍如抓住了一块似是而非的礁石,他像一个长者,有时甚至像父亲那样关心着他的学生们,不仅在学业上,也在生活上。学生们也知道他的事情,对他的爱戴里渗着一些同情,尤其是班上的女生。他也感觉得到学生们的同情,但这些年轻的心的同情,却不让他难受、反感,这与同事的同情不一样,尽管同事的同情,那些成人的情感,来的不易,去的容易。没过多久,他就没在同事的目光里,读出同情的意味,这让他感到轻松。反倒是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后,有同事给他介绍起了对象,介绍的对象,在世人眼中都挺适合他的,大龄的未婚女人,或是单身母亲(有小孩的),对此他一一笑着回绝,那笑意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厌恶。同事们被回绝后,大多半是玩笑半是不满的说,人活着总需一个家的。家?想到家时,他发觉他还爱着妻子,虽然他们需要离开彼此。
      夜里,忙完工作后,他总会找出些时间,抄写佛经,一开始抄心经,后来是金刚经、楞严经、楞伽经、圆觉经,两年多过去了,抄写的佛经在书房里已叠满了半个纸箱,他打算继续抄写下去,没想过什么时候停下来。可虽然抄着佛经,他对于佛教,依然是半认可半拒绝,对于悲因心有同感,对于智果却难相信,对于死,他始终是唯物的观念。他难以相信女儿死后,会成为世界上的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但他的一个女学生,却相信如此,也告诉他会如此。这个女学生就是当初他在课堂上哭后,化用李商隐之句安慰他的那个女孩,现在她以成了他带的研究生。而且他抄写佛经,多少是受那个女孩的影响,那个女孩的父亲,生前信佛,从她幼时起就教她一些佛经,父亲死后,她也没有放下佛经。在他女儿死后,那个女孩多用佛经的理义安慰他,或许因为她是他的学生,或许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对于从她而来的佛经,他也带了一些柔和的心来接受。女孩成了他的研究生后,相处的时间也多了,他发现女孩对他始终带着一丝同情,而了解彼此后,他对她的同情也日渐加深,他们就像一对朋友那样,讨论课题,谈论佛经,感论人生,就像女儿长大后,他会做的那样。那天谈论起基督教与佛教影响文学的异同时,那个女孩说道:佛教是寒塘渡鹤影,基督教是冷月葬花魂。他觉的心头被一拨一触,对于女孩的聪慧带着欣喜,但欣喜里又藏着不自觉的悲哀,慧极则伤,女孩何必那么慧睿,他也知道女孩喜欢李商隐,自己却喜欢王维。
      女孩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了,他们的相处也没有间断,后来生活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花开叶落的,像在海上漂流两个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陆地。
      成家后,他们相处的很好,就像成家前一样,但没有要小孩。

      三
      如果不是这件案子,苏文都觉得已经从玉珍之死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出走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前,他还是一个高中生,是玉珍的恋人。玉珍是他爱上的第一个人,也是或多或少爱过几个人后,人至中年,觉得还爱着的唯一一个人。或许是玉珍那样的死去,让玉珍永在的活在了他心中,以十六岁的年纪存活着。
      下班后,苏文走出法院的大门时,门卫和往常一样,同他打招呼,说道:苏法官下班了啊。苏文却一直想着那案子,对于门卫的招呼,看见了,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走过了几步,才对门卫报之一笑,挥了挥手。来到车里,按照习惯开着车,车外涌动喧哗的世界与他无关,他依旧沉浸在这案子里。对于别人,这可能是一件普通的案件,但对于苏文来说,这件案子让他兴奋,又让他痛苦。案件是一个男人,对,是一个男人,刚满十六周岁的男人杀了一个女孩,杀人手法和三十年前玉珍的案子一样,用蝴蝶刀刺死了女孩,足足刺了十三刀,玉珍被刺了几刀,记不得了,苏文也不愿记起。但辩方律师却称那杀人者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六周岁,因幼时为了上学,家中大人登记户口时,将他年龄报大了三个月,因杀人者尚属未成年人,请求从轻判决。三个月!杀害玉珍的凶手就是因为这三个月,才没有被判死刑。一个凶手,三个月后杀了人,与三个月之前的他,在人格、心理与动机上又有何不同,难道就因为一个时间的截点,一个杀了人的凶手就可以活下去,这对死者,对爱着死者的人们公平吗?
      执刀者必为刀所伤。对,命运应该如此。
      刀。看见那把蝴蝶刀的照片时,苏文仿佛闻见了血的味道,玉珍的血。玉珍死的那天,放学前,他们约定第二天去看新上映的《加勒比海盗5》,玉珍喜欢强尼·德普,过了三十年,德普也死了,玉珍要是活着,怕是会伤心的。玉珍死后,他至今也不敢看那部电影,也不看德普的任何一部片子,那天在网上看到德普酗酒淹死在浴缸的新闻,他长长了舒了口气,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他再也不用看见任何关于那个美国吉普赛人的新闻了。
      回到家后,妻子和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晚餐,苏文坐到妻的对面。妻笑着说:把外套脱了吧。苏文才发觉还穿着法院的制服,之前每次回家,他进门后总是先脱掉制服,但此刻,他解开制服的纽扣时,感觉是在卸掉身上的甲胄。吃饭时,妻见苏文停停顿顿的吃着,便问道:今天的盐焗虾怎么样,我特地到海鲜市场挑的。苏文看了妻一眼,点头道:挺好的。又见妻失望的神色,便低头道:单位有事。妻听单位的事,便不再问,关于工作的事,妻从不问,苏文也从不说。吃完饭后,妻在厨房忙着,苏文坐到客厅,又想起了那件案子,想起了玉珍。他的心感到一阵阵的绞痛,就和玉珍刚死去时一样,那时在学校,同学们都知道他和玉珍是恋人,就连老师也从他的神色里,猜到了他和玉珍的关系,但老师也没说什么,只是劝他将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在那所高中,熬到高考后,他感到有些如释重负,可以离开这间充溢着往事的空间了,但玉珍的影子,还是影影幢幢的跟着他的心,选择专业时,他没选喜欢的中文专业,而是选择了法律学。大学毕业后,考入了法院,经过努力,按照他的设想,成为了一名法官,在同事之间,他一直以理智的待人处事而著称,甚至在同事眼中,他理智得有些苛刻。他也知道自己的苛刻,但只有如此,他才能包裹住内心的软弱与伤痛。
      他又想起那件案子凶手的照片,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时,第一感觉这就是一个男孩,一张娃娃脸,一张未成年人的脸,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凶手。他也看了被害人的照片,但只看了一眼,没有记住那个女孩的模样,却也没有再看。他打开手机,翻出了玉珍的照片,这是玉珍死后,他从她微信页面里下载的,一直存在了手机云盘里。他看着玉珍的照片,那个同样为人刺死的女孩,似乎与玉珍的模样重叠了,她就是玉珍,玉珍也是她。
      不知什么时候,妻站到了身边,端着一盘水果,他看见妻子,收起了玉珍的照片,感到有些内疚,又感到一些愤怒。妻问他要不要吃点水果,他摇了摇头,妻也没多说,便端着果盘走了,他也没再打开玉珍的照片。但心里关于玉珍的回忆,却浮泛起来,收不住,压不下,他想出去了,一个人呆着。这时,女儿回来了,扔掉书包后,坐在他身边,妻见女儿来了,便唤女儿去吃饭,女儿却说和同学吃麻辣烫了,妻便有些不悦的说:少在外面吃那些东西。女儿没理妻子,也没理苏文,用投影仪放起电影来,强尼·德普的老电影,《不一样的天空》,苏文见了,便嚷道:看那酒鬼的电影干嘛。说完,走进了他的书房,他觉得属于玉珍与自己的东西,被人擅动了,尽管是自己的女儿,但心里还是觉得不好受。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呆着,门外还是传来电影的声音,强尼·德普的声音,那时因为玉珍喜欢,他也喜欢上了德普,玉珍和他都喜欢德普的神经质、不羁与落拓,他还对玉珍笑称,读完高中后,要留德普一样的长发。但高中后,他则剪起了平头,他觉得这样是与自己的选择相符合的,是非如此不可的。音乐声还在传来,他想着长发的德普,玉珍要是活着,自己也不太可能留长发吧。他带上耳机,打开音乐,以隔绝刺激着他内心的声音,音乐软件里传出肖邦的离别曲,上次是什么时候听的,记不得了,似乎是很久之前。德普的声音是自外而来的,刺痛着心,但肖邦的声音,是内心生长出的,这让他的心柔和了些,不在那样刺痛。听了一遍又一遍后,他觉得内心安宁了些,又思考着这件案子,作为法官的本能告诉他,或许死刑但缓期是合理合情,在法律上也是合法的。法律是要制裁人性之恶,然法律的根基却是建立在人性之善,以血还血,以暴制暴,是背离他所学法律的初衷的,至于公平,世间可有绝对的公平,没有人性的宽容,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也许这是事实,也是他的职业,那个未成年人的时间截点,或许在情在心上无法改变当事人的人性,但法律就是法律,人性的轻盈需要法律这只锚来固定,才不致在波涛上漂流不定。
      但,玉珍、凶手、蝴蝶、死。
      夜间,睡时,妻握住了他手,侧过身子问他:今天有什么心事吗?他感到妻的体温,嗅到妻的呼吸,背过了身子,说道:没有。然后闭上双眼,他很晚才睡着,也感觉到妻没睡着。
      随着开庭的临近,这段时间来,他总是在办公室看着那个杀人者的照片,他希望从那张脸上读出他心中的答案,但行不通、得不到,他在不断的肯定与否定之间反复,在道德操守与内心爱憎之间摇摆。这是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从那脸上的青涩,他看见了未成年,但从案卷里,他又读出了成年。这是一个与玉珍之死几乎一致的案件,一个从农村来的打工仔,在夜晚刺杀了一个女孩,案卷上关于作案动机写的是,□□未遂而杀人。看到□□未遂时,苏文感到无比的憎恨与恶心,以致这些日,与妻睡觉时,听到妻的呼吸,都觉得难以忍受。
      这天下班前,因一位有名的法学家,在网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废除死刑的文章,同事们都在讨论着。一些年纪较轻,上班不久的年轻人,都反对这位法学家的观点,说国情不同、道德基础也不同,杀人偿命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如果也像西方取消死刑,法律惩戒的威性会减损,甚至会降低犯罪的风险,引发更多恶性的犯罪。倒是一些见多他人生死,以及他人悲痛的,年纪大些的同事,带着柔和点的态度说,废除死刑也许是符合社会趋势的。苏文在旁听着同事们的争论,却一句话也没说,对于废除死刑,他依旧在摇摆不定,就像他对于那个杀人者成年还是未成年的认定一样,下班开车时,他突然感到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就废除死刑,他或许不会如此心累、心焦了,当然也会有一丝不甘。回到家中,这段时间,他极少与妻说话,妻也没有再问他。吃饭时,妻告诉他,这几日公司事情多,要晚点回来,叫他自己去吃饭,他听了,也就点了点头。饭后,又和最近一样,走进自己的书房,听肖邦,听莫扎特。他最近总忘不了玉珍,只有这样在音乐里,想起玉珍时,心才不是那样的刺痛。
      开庭前夜,苏文一夜没睡,只在凌晨时,浅浅的睡了会儿,又在闹钟声里醒了过来。但在那短暂的睡眠里,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玉珍在哭,那把蝴蝶刀握在了他的手上,他成了被审判的人,而审判自己的是当初一位反对废除死刑的年青同事。起床后,他冲了一杯浓咖啡,想起刚才的梦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执刀者必为刀所伤。到了法庭,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紧张,好像第一次作为法官走进法庭,当他看到被告人时,那张在照片上看了多次的脸,他依旧觉得有些陌生而紧张。但他肯定了一点,这是一个未成年人,尽管他或许满了十六岁,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的内心还未成年,那张脸上在冷漠的表情后,流露的痛与悔是那样的强烈,这让苏文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刀在自己手中的梦,他感到心中一凛,刀锋在血肉里的温度,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没有在听控辩双方程序的问答,案件的一切他早就了然于心,他只是在看那个人,那个杀了人的人,从他的神色语气里,他读懂了他求死已解脱的心态,他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杀害玉珍的那个人。他感到无助的悲哀,他决定了判决,只想快点离开这样的场所,他想去玉珍和他的高中看看,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当控方律师指出那个男孩是□□未遂而杀人时,那个男孩却愤怒的喊道:我没有,我爱她!
      这时,苏文的心被刺了一刀,他刺死了她,却说爱她,爱是什么?如果这样的人也知道爱的话,那么这半生来,他对玉珍的爱又算什么?
      控方律师继续指出,那个被告所说的荒谬,因为他从不认识被害人,谈何爱着他?但苏文没有在听下去,他只想快点结束,离开这里。
      离开法庭后,苏文去了他和玉珍的高中,今天周末,学校放假,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学校里的一切都变多了,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旧时的回忆,他像是遗忘了在此处之前不敢忆起的记忆,他感到悲哀、失落,玉珍似乎离他很远了,一段无法用回忆追逐的距离。他坐在运动场外的石阶上,几个孩子在踢着足球,那些孩子的呼喊声,让梦中玉珍哭泣的模样又在他脑中浮现,他也想哭,但艰难的做出了一个笑容,他做出了判决:
      死刑,没有缓刑。

      四
      最初的时候,张洁觉得是对玉珍的爱,让她和苏文在一起的。玉珍没去死去时,她是玉珍最好的朋友,同在一个班,同坐一桌,同住一个宿舍,课间去洗手间也会拉着彼此同去。那时她和苏文也相处的颇为愉快,三人经常一起聚会,倒是苏文怕张洁孤单,有时会叫上交好的男同学参加三人聚会,然而有了别人在时,张洁倒觉得尴尬,苏文看出后,便也作罢了。玉珍死后,张洁也与苏文少见面了,尽管见到苏文的悲痛,她想去安慰他,但觉得难为情,那个悲伤中的人让悲伤的自己不敢触碰,便慢慢与苏文疏远了,尽管心里不时记着他,就像记着玉珍一样。高中后,张洁在这座城市上大学,苏文则去了北方的城市,虽然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但谁也没有联系过谁,玉珍的死去,让他们选择遗忘了对方,遗忘变成悲哀的欢愉。直到,大学毕业后,那天是玉珍的忌日,她和苏文不约而同的去了玉珍的墓地,在玉珍面前,他们又相逢了。他们都为玉珍带着一捧花,她带的是万寿菊,苏文带的则是水仙,他们将花放在了玉珍的墓碑前,然后静静的站着,看着墓碑上玉珍的照片,谁也没说什么。静默了一阵后,天开始飘起了小雨,她和苏文离开了墓地,到停车场时,苏文问她开车来的吗,她说没有,苏文便开车送她回家。随着车子的离开,他们才渐或有些交谈,像久别重逢的同学那样,谈起其他同学,谈起旧时的趣事,但谁也没说起关于玉珍的事情。进入城区后,苏文突然对她说,天色不早了,一起吃个晚饭吧,她心口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在一家日料店,苏文停下了车,和她走了进去。坐在长柜前,看着师傅熟练的制作寿司时,苏文对她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做寿司的都是男人吗?她摇了摇头,说不知,苏文说:因为女人的手太暖,会影响寿司的口感。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热,低下头去,笑了一笑。在吃饭聊天时,她知道了,苏文回到了广州,考进了法院,她想起高中时,苏文喜欢的是文学,还给玉珍写过小说,玉珍和她一起看的,每当玉珍拿苏文的小说开玩笑,打击他时,自己总是抿嘴而笑,她知道玉珍喜欢他的小说,其实自己也喜欢。当苏文说道他打算做一个法官时,张洁警觉而敏锐的感觉到了,玉珍的死去对苏文的影响,她又同情起了眼前的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故人,就像高中时那样。饭后,苏文送她到楼下时,下车后,苏文放下车窗对她说道:下次去打边炉啊。张洁听了,身子一颤,本能的回过头去,点了点头,走进电梯时,她觉得手心都是滚烫的,女人的手太暖。
      从这以后,她和苏文恢复了交往,像重逢,又像初识,有时是一起吃饭,有时是一起看电影,有时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随意的聊聊天。有次,她问苏文还在写小说吗?苏文微微一笑,说道:身边没有可写进小说的人了。张洁听了,和他相视一笑,高中时,他总把身边的人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再给别人看,博别人一笑,惹别人一嘲。在那一刻,张洁觉得隔了这么些时间和人事,她与苏文都改变了许多,但在改变里,他们彼此依旧能感到对方的不变之处,为此,她心头一暖,他还是当初的他,自己也还是旧时的自己,虽然玉珍不在了。交往了一年后,又到了玉珍的忌日,他们一起去了玉珍的坟前,没有在带各自的鲜花,而是共拿了一捧鸢尾。苏文看着玉珍的墓碑,笑了笑,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在一起吧。她听了,低下头去,耳根都红热了,任由苏文握着自己的手,看着玉珍的照片时,那一刻,她有些恍惚的觉得玉珍还活着,她与玉珍融为了一个人,她感到幸福。离开玉珍时,苏文对玉珍说了声再见,她则对玉珍挥了挥手。
      之后,是结婚,是生活。
      结婚那日,她本想开玩笑的对苏文说,你都没向我求过婚。但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玉珍,想说的玩笑突然变得沉重,她开不了口了。婚后,他们像其他的夫妻一样,平凡而幸福,随着时间,幸福也变得平淡,但她没在意,或许人生本就如此,人心也是如此,任何激烈的情感都会归于平淡,在平淡中变得永久。后来女儿出生了,取名时,她想叫女儿苏珍,但苏文没同意,在苏文的拒绝时,她发现了玉珍之死的阴影仍残留在苏文的心里,她感到有些悲伤,有些同情。但在一起的生活中,她越来越发现玉珍像是一道桥,即联系着他们,也阻隔着他们,他们谁也无法越过那道桥,与对方零距离的相处。她不恨苏文,因为她对苏文的爱里,带着难灭的同情,她也不嫉妒玉珍,因为她的良心在克制她,她始终相信自己是爱着玉珍的。在结婚多年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过争吵,每当有龃龉之处时,苏文总是异常理智冷静的包容她,或者作出让步,但她在他的这种理智冷静里,感到的是让她心碎的疏离,然而她的骄傲、她的软弱,让她无法撕碎对方虚假的理智与宽容,逼出对方真实的疏离,她也不希望得到对方的同情,所以总是以理智报复理智,以宽容反击宽容。因此在在亲戚和朋友眼中,他们有着让人羡慕的幸福,尽管这种幸福是虚假的,但她有时也会聊以□□,人这一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爱么,所有真实的爱,都将在时间里成为灰烬,虚假的爱也将如塑料的花一样,陈列着,铺张着,弄人弄己,慰人慰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明白与苏文的距离后,她将心里生出的情感都投入到了女儿身上,但女儿一天天长大,上高中了,她发现女儿对自己的爱,越来越感到厌恶,与自己争吵时,那份冷静,像极了她的父亲,她感到惶恐与悲哀,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命运被玉珍的阴影所渗透。她有时会憎恨自己,为什么会接受苏文的情感,明知他的情感是因玉珍的死而变得失去温度的情感。
      最近,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衰老得厉害了,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眼角的鱼尾纹也日渐深了,虽然在外人眼中,自己的气质与容貌依然出众,但她感到自己的心已老去了,无可奈何,无法挽回的衰老了,她感到有些后悔和不甘,这一生没有得到一份贴心巴肺的情感,就老去了。但她依旧克制着内心的哀伤,做着贤妻,做着良母,但苏文近日却有了不言而见的心事,她也知道苏文不会对她说的,因为这心事与玉珍有关。那天,他回来时,忘记解外套了,就在那里心不在焉的吃饭,解下法院的外套是他每日回家的习惯,但那天他忘了。他说是工作上的事,回绝她的关心,但在客厅时,他翻看着玉珍的照片,自己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发觉,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他还是放不下玉珍,那时她觉得,她和苏文之间的那道桥坍塌了,没有希望,只剩下距离。这天后,苏文一回家,总是把自己关进书房,原来他们有不快时的那份理智都失去了,只剩下冷漠。夜晚时,自己睡在他身边,感到他总是很晚才睡去,当她鼓起勇气,放下自尊去握住他手,翻过身去,想和他说话,和他拥抱时,所得的依旧是背过身去的拒绝,她感到痛苦,她感到自己第一次完全的恨这个人了,不带有任何同情之情的憎恨,第二天,起床洗漱时,她发现自己长了几根白发,她心里感到一阵凉意,自己真的要变老丑了。
      她想报复苏文,报复自己对他的感情,为的是要得到一份公平,自己为他付出一生而一无所获的公平。在单位上班时,或许就是命运的楔子,在电梯里,她碰见了一个单位的同事,这位同事是单位众人皆知的浪荡子,从前的时候,张洁也在这个人的眼神里读出了对自己的欲望,那时她对此感到恶心,总是回击以不屑与愤怒。但此时,就他们两人在电梯时,在寒暄里,那个经验丰富的浪荡子,在张洁眼神里读出了别的情绪,是渴望是拒绝,是逃避是欲望。那个浪荡子上班后,开始在手机私信里,用对付女人的惯常手段挑逗着张洁,张洁没有回复,也没有拒绝,她的骄傲,她的良心还在等着苏文将她从悬崖边拉回去,或者推下去。回到家后,她做好了晚餐,惶惶不安的等苏文回来,吃饭时,她心狂乱的跳着,挣扎了良久后,对苏文说了一个谎话,他们公司要加班,最近要晚回家些。她看着苏文,觉得脸颊都是滚烫的,她觉得她的谎言是那么容易看穿,她渴望苏文看出自己的谎言,撕破自己显而易见的谎言,但他没有,他看也没看她,只是点了点头,他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在玉珍的世界里,她终于感到绝望了。这几日夜里,她睡得很晚,苏文也没睡,彼此遥远的躺在彼此的黑暗里,她也不想再握住苏文的手了,因为她的手心也变冷了,可以做寿司了吧,想到这里,她心里苦笑了一声。那天夜里睡觉时,她听见苏文好像梦里在哭,在喊着玉珍,在说着杀人,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背过身去,等待着这样的夜晚快点过去。
      次日上班时,那个浪荡子依旧发着私信,张洁没有理他,看也没看,只是在下班时,给他回了条信息,要他在附近一家宾馆等着。下班后,张洁去洗手间时,瞥见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但这才是真的自己吧,没有一丝玉珍影子的自己。到那家宾馆时,那个浪荡子已在大厅等着,见张洁来了,眉开眼笑的迎过来,当他搂住她的腰时,她感到难以抗拒的恶心,但还是和他走进了房间。

      五
      在凌晨的铃声里,玉珍醒了过来,穿好衣物后,爬下床铺,张洁和另外两个室友也下床了,轮流在洗手间洗漱后,走出宿舍。天色才微微亮,清晨的风凉爽而微弱,在操场做完早操后,来到教室,背起英文单词来,四十分钟后,下课了,老师走了。
      玉珍与张洁一道去食堂时,苏文追了上来,对玉珍说:明天周六去看德普的加勒比海盗5。玉珍回道:好啊,就我们三人,别叫其他的人了。苏文看了一眼张洁,笑着答好。吃早餐时,玉珍买了一盒牛奶、一个鸡蛋,还有两个包子,端到餐桌后,见苏文坐在对面,便将一个包子扔到了苏文的餐盘里,苏文看着玉珍道:又吃不完。玉珍点了点头,说道:最近减肥。苏文道:不想吃就别买这么多啊,浪费粮食。玉珍笑道:别废话,反正给你吃了,也算浪费粮食。苏文低下头去,咬了一口包子,嘴里说道:切。玉珍吃完后,见张洁也吃完了,便拉着张洁一起离开,苏文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喊道:等等我。玉珍却不理苏文,倒是张洁见了苏文的吃相,忍不住一笑。见玉珍起身离去了,苏文便把剩着的最后一个包子,拿在手里,追了上去。
      回到教室,离上课还有半刻钟左右时间,同学们都在聊天、笑闹,苏文走到玉珍身边,说道:最近在构思一个故事,大话西游那样风格的故事。玉珍问:里面有我吗?苏文:有啊。说着,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洁,笑道:张洁也在里面。张洁听了,莞尔一笑。玉珍又问:我最后结局怎样?苏文笑着说:和紫霞一样。玉珍说:那你呢?苏文笑道:我成了韦小宝那样的人。玉珍眉翅一蹙,笑骂道:切,滚开。这时上课铃响了,苏文嬉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第一节是语文课,上课的老师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时不时爱发点感叹,说点冷笑话,玉珍和同学们都挺喜欢他的。今天讲的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玉珍索然无味的听着,她也喜欢李诗,但喜欢的是那些带着人间烟火的李诗,寄东鲁二稚子、秋歌、秋风词。因父亲的影响,玉珍小时就读过许多古诗词,语文成绩也很好。快下课时,那位老师又讲起了课外话,说古时的诗人连骂人都讲究,哪像现在这样粗鲁,没知识含量,便问学生们:如果有人骂你好狗不挡道,你该怎么回答?同学都笑着说了些,但那位老师却直摇头,这时苏文站了起来,说道:该对他说,您当道了吗?老师听了,赞许的笑了,说道:对,骂人就该这样,如果那人说我没挡道,那么——好狗!如果说挡道了,那么——不是好狗!同学们听了,都笑了起来,玉珍也笑了,为苏文感到快乐。
      第二节课是英文课,玉珍的英文功底很好,所以每次英文课都不怎么认真,但每次考试的成绩也在前茅。上课时,和往常一样,玉珍似听非听的听了会儿后,知道老师要讲的要点是什么后,而这些要点是自己已知的。心里便想起了上周没做完的视频,关于哥哥张国荣的视频,今天回去要做完啊,然后发到社交软件上。张国荣都死去快二十年了,但还那么让人念怀,就连他的死,也充满了迷人的幽光,愚人节的死,他是要愚弄世人,还是被世人愚弄了。但张国荣那样完美而悲剧的人,只适合隔了一段距离,作为美的寄托而存在吧,现实生活里,还是苏文那样的狗夜叉,贴心些,暖心些,苏文的心是36.8度,而哥哥的心却是0摄氏度的,她感到孤独时想起的是张国荣,但这种内心深处自生自长的孤独退去后,她爱的是苏文。
      之后,是物理课和数学课,玉珍听的很认真,因为光凭她的功底,不认真听课的话,会把成绩纳下,她的自律,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比同学差。
      午休时间到了,玉珍三人在食堂吃饭时,玉珍对苏文和张洁说:晚上给你们一个惊喜,关于哥哥的。苏文笑道:你要直播翻唱张国荣的歌吗,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玉珍和张洁听着苏文不着调的学唱张国荣的歌,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了过后,玉珍骂道:滚,别侮辱哥哥。饭后,他们回到各自的寝室午睡,玉珍从洗手间出来时,张洁正要进去,玉珍便靠着门,一只脚横踩在门锁上,拦着张洁,不让她进去。张洁随口道:好狗不挡道。玉珍听了,看着张洁,想起苏文的回答,脸都笑红了,张洁见玉珍笑着,知道她在想什么、要说什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便去捏扯玉珍的脸,两人闹了一会儿,才回床上休息。
      下午第一节是政治课,玉珍听也没听,这些课考前背背就行了,她又想起了关于张国荣的视频,该如何剪接,如何配乐,她想起了阿飞正传里张国荣死前的镜头和独白,又想起春光乍泄里,梁朝伟走后,张国荣独自一人在旅馆里抱着床单的痛哭,还有,等等,这些素材都可以剪接进去,但配乐呢?配乐用什么才好,才能让这些素材含带的情感流畅的融为一体,哪首歌适合,她一直在想着,不觉间已到了下课时。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今天太阳很大,气温也很高,听到体育老师要他们先跑三个圈热身时,玉珍和同学们都忍不住哀叹一声,跑完后,已是汗流浃背。之后,是练习足球,体育老师说期末考试,每人要颠球二十次以上才能合格,玉珍却每次都颠不了三个,不免有些沮丧,看了一眼附近的苏文,苏文颠的正欢,他喜欢足球,喜欢利物浦。玉珍也喜欢利物浦,但不是因为足球,而是因为披头士。
      体育课后,周末放假了,玉珍和张洁走回寝室,将一周换了的内衣内裤,用纸袋包好,放进背包,以便拿回家中。收拾好后,和张洁一起走出了校门,苏文已在大门口等着她们,三人到了公交站台,约好明天去看德普的海盗,这时苏文等的那路公交来了,便和玉珍张洁道声再见,挤上了公交车,走时还拉了拉玉珍书包上坠的那枚犬夜叉玩偶,得意的笑了笑,那是他送给玉珍的生日礼物,玉珍一直坠在书包上。然后,张洁的公交也来了,玉珍一个人在站台时,又想起了该用哪首歌作为哥哥视频的配乐。玉珍想着时,公交来了,她走了上去,车上居然还有一个空座,她有些欣喜的坐了过去。车子走走停停,穿行在车流里,玉珍寻思着属于自己的张国荣,哪首歌呢?这时,邻座的手机铃声响了,一段音乐流淌了出来,在喧嚣的车上,玉珍听了却觉得格外的清晰,仿佛一刹那间,世间的声音都寂灭了,只有这首歌:不过是白驹之过一场梦,梦里有一些相逢。玉珍看着坐在身边的人,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有些好看,等了一阵子,玉珍才鼓起勇气问那个男孩,他的铃声是哪首歌?男孩看着玉珍,有些脸红的笑着,说歌名叫空。玉珍说了声谢谢,也觉得有些脸红,突然想起海子的春暖花开,陌生人啊,我也为你祝福。
      回到家后,玉珍迫不及待的走进房间,在电脑上搜索那首歌,然后一遍遍的听着,感到歌者的声音在拍打自己的心,整个灵魂都被歌声穿透了。这时母亲,敲了敲玉珍的房门,叫她出去吃晚饭,玉珍又听了一遍,才走出房门。父亲将菜从厨房端上来,看着玉珍,笑道:看今天做了什么?玉珍见父亲端着的清炖狮子头,却不屑的说道:我正减肥呢。但吃饭时,依旧吃了四个,玉珍想着那首歌,想着哥哥的视频,急匆匆的吃完饭后,便要回房间。母亲见了,说道:学校没给你们饭吃啊,吃没吃相。玉珍便说:我有事呢,你们慢吃吧,我的淑女老妈。父亲听了,倒是忍不住一笑,母亲又道:把学校换的衣服拿来,我去洗。玉珍:在书包里,自己去拿。母亲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又说:先去洗澡吧,一股子汗臭味。玉珍边走进自己的房间,边说道:等下洗啊,有事呢。然后关上了房门。
      坐在电脑前,玉珍打开视频软件,将关于张国荣的视频整理剪接后,配上了这首歌,视频的开头,是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的一句对白:你知道无脚鸟吗?视频的最后,是东邪西毒里,张国荣站在沙漠夕阳下的屋顶上,看向远方,大漠苍凉与艳丽的光影,让他的身影格外孤独。玉珍看了一遍又一遍后,将视频发给了苏文和张洁,然后才上传道社交软件上,世间有多少喜欢哥哥的人呢,又有多少人会看到这个视频而点赞,如果有,那是好的,如果没有,那也是好的,她对张国荣的爱并不需要太多的人赞许,因为这种爱是孤独的。上传后,走出房间去洗澡,上了一节体育课,确实身上都是汗味。
      洗完澡后,玉珍也没吹干头发,她穿着T恤短裤,想出去买杯奶茶,今天回来时,想着关于张国荣的视频,想着那首歌,忘记买奶茶了。父亲在客厅看电视,玉珍便对父亲说:我出去买奶茶了,你们要吗?父亲笑道:不用,我和你妈也减肥。玉珍白了父亲一眼,便换好鞋子走了出去。
      夜间的风是温热的,有月亮出来了,玉珍站在天桥上,看着夜空,想起自己做的视频,无脚鸟啊,只能在风里睡觉,落地的时候,就是它死的时候。自己是不是无脚鸟呢?或许不是,因为她爱着父母,爱着苏文和张洁,这世间有这么多爱着的人,他们也爱着自己。但或许也是的,因为在人们彼此的爱里,她有时仍觉得孤独,所以自己爱上了张国荣,爱上了一个死去二十年的人。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那里。
      她走进了那家奶茶店,她常去的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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