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棋局 ...

  •   福寿赶回御书房时,庆安帝刚用完晚膳,底下的小奴才正忙着撤菜和服侍庆安帝漱口。福寿留心往菜品瞄了几眼,心中有了定数,方才躬身上前服侍道:“皇上今日胃口似乎好了不少。”

      “御膳房手艺有所长进,今日的乌鸡膳汤倒是比寻常要鲜美甘甜上许多,”庆安帝接过帕子掩了掩嘴角,道,“生津开胃,朕便多喝了半碗,胃里暖和不少。”

      福寿顺势道:“奴才听说今日这道乌鸡膳汤便是加了几片五殿下带回来的乌芪,炖煮了足足半日。这乌芪为食不过几片就如此滋补,当真神药也。”

      “原是……如此,”闻言,庆安帝眸光一动,“这样,你去库房里把之前加略进贡的含水琉璃环佩亲自送去玙王府,再去内务府挑几个好的奴婢一并送过去伺候老五。”

      “是。”

      福寿毕恭毕敬地接回帕子,转手搁在一旁静候着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上,拂尘一扫,其余侍立左右的小太监也立刻懂眼色地退下。

      他在掌心涂抹上有助舒缓头疼的药酒,搓热以后贴近庆安帝身侧,动作轻缓地为庆安帝按摩头部穴位。

      庆安帝徐徐闭上眼,“一路上,他都问了你些什么?”

      “就问菀平公主与感谢奴才在殿前多那几句嘴,奴才照实回了话,”福寿如实道,“旁的殿下便没再问了。”

      “他倒是一直疼菀平,”庆安帝眉峰微聚,睁眼,流出几分疑惑,“不过,他居然一点没过问江家,抑或说……江越么?”

      福寿摇头,“不曾提及。”

      “一句亦不曾?”

      “是。”

      庆安帝眯起眼,昏黄的眼里不见半点先前面见温兼的虚伪温和,余下的仅有猜忌与狠厉,“都说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老五竟对少年同游的情谊都如此凉薄……”

      稍顿,他缓道:“福寿你说,对朕这个狠心,于之而言恐不比安定侯的父亲,他又能怀有几分真情?”

      “陛下多虑,五殿下只是久未进京,故而对陛下生疏,少年情浅,可这父子血亲,又岂会因一朝一夕的年岁而淡漠?五殿下必然是从心底敬服陛下,爱重陛下的,不过是分久而难言罢。”

      庆安帝难得笑了声,“就你惯会嘴甜。”

      福寿跟着眯眯笑,“奴才仅是道了实话。”

      “你呀。”庆安帝哼笑。

      又道:“明日你去护国寺将国师请回来,说朕有一事,急需国师解惑。”

      “是。”

      福寿按揉的手法经过太医院传授,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配合药酒的功效,推散疏通庆安帝的积劳郁结,加之御书房地龙火旺,觉浅少眠的庆安帝此刻竟有些昏昏欲睡,只惜福寿突兀的问话声搅灭了他自旧疾复发来少有的睡意。

      “……陛下,恕奴才斗胆,五殿下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这番挑人过去,是否……要挑几个通房去?”福寿迟疑问道。

      骤然自休憩中惊醒,庆安帝心绪难免烦躁,抬手示意福寿退下,思付一瞬便道:“老五确实不小了,先挑一两个好的送过去罢。”

      福寿作揖:“是。”

      此时一名小太监快步进来,贴在福寿耳畔耳语几句,福寿即转向庆安帝道:“陛下,江侍郎来了。”

      闻言,庆安帝原本紧蹙的眉梢骤然松散,舒展道:“还不快收拾棋盘。”

      福寿依言一甩拂尘,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连忙躬身退出请人入殿,顺带叫人安排棋桌。

      殿外,江越身披一件银狐皮大氅,安然等候在侧,江华替他撑着伞姑且抵挡风雪。

      药汤滚烫灌下肚里去,终究抵不过雪夜寒凉,候这么一小会儿,凛风倏然吹过,江越便耐不住肺腑痒意,侧首掩面轻咳。

      江华见状忙凑近低声问道:“老爷,可还好,要不回了皇上之后再会?”

      江越微微摆手,仅是道:“无妨,撑得住。”

      话是这么说,只有他自己知道,席卷而来的寒热已然将他眼皮都烧得快抬不起来。

      江越坚持,江华自然拧不过,只得空余满腹担忧陪自家老爷等候通传。

      不时,原进门替江越通传的小太监弓着身快步跨出御书房,对江越恭敬道:“侍郎快请进,皇上摆好了棋局正侯着您呢。”

      江越几不可察地呼出口热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微笑颔首道:“有劳公公。”

      语罢,他抬步往殿内走,江华举伞跟了几步,最终停在门槛外,眼巴巴瞧着他家老爷的身影消失在进殿转角。

      龙椅之上,心思叵测,但愿老爷此番万事相安。江华提心吊胆地想。

      殿内,江越信步踏入侧书房,正对上坐在棋桌一方的庆安帝和蔼却略显深沉的目光。他撩袍而跪,向庆安帝行大礼:“微臣江越,叩见陛下。”

      “爱卿平身,不必多礼,坐吧。”庆安帝盯住江越光洁的脸,笑吟吟道,“朕漏夜召你前来,乃是得了局难解的棋,思来想去,众臣之中,唯有萦川你最精通棋艺一道,便邀你来一同破局,也不知可曾侵扰你安眠?”

      “谢皇上,皇上谬赞,”面对庆安帝的赞赏,江越一面起身,一面滴水不漏拜道,“微臣不过略通半点棋盘之术,能得陛下一时赏识,已是微臣莫大的荣幸。棋谱难求,陛下既好心盛情相邀,微臣欣喜尚且不及,又岂会贪眠。”

      庆安帝道:“行了,客套话便免了,快些来坐,替朕瞧瞧此局破解之道。”

      “是。”

      也不知道是否是那帖狠药仍旧发挥着余威,江越这会儿头脑还算清明,身上却开始一冷一热,背上冒出许多虚汗。他再度稳了稳心神,依言上前在庆安帝对方坐下。

      棋局入眼,纵横场上,玉制的黑白子盘结交错,互相掣肘牵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寥寥数子,便勾勒出一场足够针锋相对,但放眼望去一时间恐难分胜负的局势。

      若想强行破势,只能加之外力。

      江越审视庆安帝口中的此番困局,眸色渐深。

      纠缠的黑白两子,不就正如当今朝堂上逐渐明晰的玙王温景与玢王温朗两派之争么?

      没谁能压制对方,亦无人能胜过一头。

      庆安帝后宫充盈,子嗣缘却薄,到了如今知天命的年纪,七个孩子,活下来成年的不过也就三个皇子与两个公主而已。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温景与三皇子温朗早已封王在宫外开府,唯独那五皇子温兼,莫说开府封王,甚至人还搁北疆吃土,不知何时可归京。

      去年年初,大抵是因雪花般递上来请封太子的折子,甚少展露立储念头的庆安帝忽的给长久来仅是朝中听政,没正式参与政务的温景温朗两位都指派了具体的事务,封了确切的官职。这下朝堂可炸开了花,人人都在思付,玢玙二位,哪位才是更得圣心,才是他们日后能分到一杯羹的明主?

      江越不消说,由于曾是温景伴读,亲姐更是温景侧妃,天然便被归为温景一派,甚至时常被视为温景之下第一人。

      转眼上半年过去,朝中大抵是分成两派,但中立观望的还是占多数。到了下半年,天冷,庆安帝多年未曾发作的旧疾再犯,随着皇帝的病来如山倒,朝中中立派大多也坐不稳板凳,觉着火烧屁股,开始寻求后主。

      至此,玢玙两派初成。起初还只是明争暗斗,后面直接吵嘴呛声。等到翻过年,又逢雪灾,两派争功之势便更是愈发分明。

      你问五皇子?抱歉,谁会带既远离权力中心,又无封号爵位的沙场兵痞玩。

      只是皇帝特地叫他来,给他摆这么出显然的棋局,语称“破局”,究竟是单纯想警醒他收敛,还是想暗示他别的什么呢?

      江越凝视盘根错节的棋子,面上分毫不显,心底却早已拨弄完几遭紧锣密鼓的算盘。

      “萦川。”

      万籁俱寂,庆安帝忽而执起手畔黑子,果断地落在刚好处于微妙平衡状态的棋局之中,却问着与棋局无关的问句:“你这件银狐裘,可是当年你中状元时,孝德赏给你那件?”

      既落子,便是对弈,江越自若执起白子,落定于一个不功不过的位置,答道:“是。”

      逝世数年的先后,孝德皇后,玙王温景的生母,本家姓江,正是江越亲姑母。依照亲缘辈分,江越倒是能喊庆安帝一声所谓的姑父。

      “这么多年,衣裳都起毛泛旧了,恐怕也抵御不了什么寒风,难为你还记得穿,”庆安帝落下第二颗黑子,“回头朕让福寿给你送件新的去。”

      庆安帝第二子下得可谓极为刁钻,让黑子表面攻势骤显,然实则仅是纸上老虎,经不住拆招。所以几乎是玉棋子方落定,江越便立即得出下一步该走何处即可一击制敌,且让黑子难以翻身。

      然而庆安帝这步刁钻就刁钻在,江越绝不能下出那步杀招。

      庆安帝能放出黑子那步棋,必然是知道凭他的棋艺,断不可能会错失此等绝佳机会。但倘若他今日当真下出那颗棋子,明日遭殃的便是玙王一派。

      无人比江越更明白,庆安帝此举,显然是早已不满玙王逐渐扩张丰满的羽翼,借机试探敲打。坐在龙椅上的人,最需要的不是底下人的好胜心,而是毕恭毕敬。

      是以,他不仅需要不动声色地拆解庆安帝的表面攻势,更必须胜,恭敬的胜。

      早前那一剂药失去了最后的余威,完全未被压住的风寒瞬时反扑,江越咬牙耐住胸腔中刹那升腾的燥热,撑着愈发浑然的头颅,稳稳当当将夹在葱白指尖之中的白子落在另一不算让黑子满盘皆输,亦不算叫白子嚣张至极之处。

      白子落,对局硬说尚可再弈,只是但凡是位略通棋道之人,观此时局面一眼,也会劝执黑之人莫再弈下去。黑棋颓势已显,再争下去恐怕只能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身着旧时衣,思怀故去人,微臣披着这件银狐裘,便好似儿时姑母怀抱着微臣,衣衫虽陈旧,可心里却照常暖和。”江越虚一抱拳,道,“陛下圣手,微臣承让。”

      侯管家说得半点没错,人一病,便念起旧情。那他干脆找份最深的旧情,叫庆安帝的心思燃个透彻,叫玙王的日子更好过些。

      不出所料,江越这番话出口,庆安帝的视线便从他面部腾挪到狐裘上,盯了好一会儿,才道:“罢,萦川今日深夜陪朕破局着实受累,朕会让福寿给你挑件顶好的银狐裘送过去,这件旧的就少穿些,省得着凉,朕想下棋都寻不着伴。”

      帝王出口便是谕旨,旁边候着的福寿连忙应是,一场鸿门宴,总算应付过去,江越暗自松口气,强撑着腰腿酸软,跪拜谢恩:“多谢皇上隆恩。”

      “平身吧。”庆安帝目光锁定在棋盘上,没再看江越,淡道,“三日后家宴早些进宫,陪朕再下两局,朕再送你一个惊喜。”

      江越勉力站直身,谦敬回话:“是。”

      由福寿送着走出御书房,江越浑身都已烧得滚烫,挨上江华时着实吓小孩一跳,毕竟如此寒凉的雪夜竟有人摸着比那烤红的银碳还要暖热。等出宫门上马车,江越坐进车内基本便全然昏睡过去,江华风风火火地赶车回江府,就差没让马儿直接飞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庆安帝提出的“惊喜”二字在江越脑内转了一轮回。

      惊喜,惊喜,只怕到最后别是只惊不喜。

      若是三日后庆安帝能把温兼给他从北疆召回来,对他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惊喜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出自曹植《箜篌引》,意为朋友之交定要有始有终,中途薄情必然道义难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