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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擦肩 ...

  •   温兼行的是军礼,庆安帝看在眼里,故意道:“皇儿行此礼,是想替戚小将军向朕述职?”

      温兼闻言,当即换了个生疏的跪拜礼数,边拜边道:“儿臣不敢。父皇恕罪,儿臣在外不羁惯了,一时间竟忘了礼数。”

      “行了行了,”庆安帝笑,“朕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同你说笑罢。你我父子,又何须拘礼?快些起来,站直了,让朕好好瞧瞧。”

      “是。”

      温兼依言站直身,二十几的青年身量已成,眉宇间又自带股来自茫茫北疆的肃杀寒气,宛若一株挺拔的雪松,又似一柄锋利的剑刃。

      庆安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温兼一番,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些年,皇儿在外受苦了,福寿你瞧瞧,老五是不是黑了瘦了不少。”

      福寿低眉顺眼:“是,战场刀剑无眼,五殿下亦不似从前。”

      温兼对上庆安帝审视的目光,谦逊拜道:“父皇言重,儿臣在外吃的苦头不及沙场将士十一,说是苦,不如说是磨砺。”

      “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的,”庆安帝先是称赞,而后话锋一转,“这九年,朕一直没让你回来,你心中可曾有怨呐?”

      “过去不懂事,”面对庆安帝的试探,温兼心底嗤笑,面上不紧不慢地讲半真半假的话,“起初一两年的确是怨的,心觉父皇果然不喜儿臣,后面慢慢的明事理了,便懂得父皇之于儿臣的良苦用心,哪里还有怨,只余感激。”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庆安帝听得满意,颔首道:“安定侯折子上写你沉稳,朕原不信,现下看来,终究是长大了。”

      “是,从前做的浑事,还望父皇切莫介怀。”

      “现在知道自己以前都办的是浑事了吧?”庆安帝笑道,“少年时便罢了,现今带兵打仗,需得成熟沉稳,有个大人样子。”

      温兼一副敛眸听训的样子:“是。”

      “咳,朕听说,”庆安帝品了口福寿新添的热茶,清清嗓子道,“你这次回来,多的没带,倒是送了棵乌芪进宫?”

      “是,”温兼又拜,在庆安帝看不见的地方眉目冷淡,出口的话语却是恰到好处的亲近,“儿臣离北前,侯爷讲父皇入冬时易犯旧疾,便让儿臣去山里寻了有益气补血之效的乌芪。此乃进补修复之药,药性温和,制成药膳食之,可缓疾症不说,纵然父皇旧疾已愈,之于父皇龙体,亦大有裨益。”

      他的顽疾在老臣之间不算什么秘密,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本以为是温兼自个儿的打算,没想到竟是安定侯的主意,庆安帝眯眼抚须道:“安定侯长久来都是个周全的,你也要多跟着你外祖学。”

      温兼应是,庆安帝又问:“朕又听闻这乌芪向来比那人参灵芝还难得,是么?”

      “再难,为了父皇龙体康健,也是不难的。”温兼稳道。

      他说完,一旁伺候的福寿公公极会看眼色,适时补充道:“奴才多嘴一句,陛下有所不知,五殿下当真是有心了,奴才听太医院说,那乌芪生长在深山老林之中悬崖峭壁之下,十年方化根,非北疆苦寒之地不可得,送去御膳房那棵奴才瞧了一眼,可有些年头,想必五殿下为寻此宝费了不少功夫。”

      温兼没搭腔,但面上神情,已然是默认了福寿所道之事。

      如此尽心,庆安帝自是眉宇舒展,一派祥和:“朕还以为多年行军下来,你亦只懂兵书不通儒道,所幸仁孝未丢。说吧,既为我大宣建功立业,又不失初心孝敬朕,想要点儿什么赏赐?”

      此话一出,温兼却是撩袍而跪,“儿臣惶恐,儿臣此举不过是尽了身为儿子应尽的孝道,何以求恩?”

      只见过迫不及待邀功的,没见过急不可耐推恩的,庆安帝失笑,却又满意。

      天家情薄,但此子到底是个乖的。

      但赏是一定要赏的,自古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是一言九鼎,就是口谕,哪有更改的:“朕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来的道理?朕问你,你只管大大方方说。”

      既然庆安帝都这么开口了,温兼自然也不好再推拒,便顺势道:“父皇这么说了,儿臣便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不违律犯纪朕都允你。”

      温兼道:“儿臣自知尚未封王开府,理应住在宫中,但儿臣在北方野惯了,若是住在宫里,拘束不提,就怕规矩不周全,肆意妄为的,不慎冲撞父皇……所以儿臣,有意出宫暂居,还望父皇准允。”

      不出温兼所料,此言一出,庆安帝当即锁眉:“离京多年,宫外你并无府邸,意居何处?”

      “儿臣与大哥多年未见,正好趁此机会,府上一叙。”温兼自然抛出他原定的主意。

      庆安帝醒过味儿来:“你小子,早先便和你大哥商议好的吧?”

      即使被看穿了,温兼面上也是一派从容,“父皇鹰眼,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您。入宫前,儿臣确与大哥在宫门处匆匆见了一面。”

      庆安帝望向福寿,福寿忙不迭道:“回陛下,这个节点,想必是大殿下进宫与皇后娘娘请安。”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同老大亲近,”庆安帝又看向温兼,稍顿,最终还是松了口,“罢,便依了你。”

      “多谢父皇开恩。”温兼跪下谢恩。

      “起来吧,”庆安帝混浊的眼珠微微一动,倒是想起来什么,“你倒是提醒了朕,朕记着你也到该开府的年纪了,如今返京,想不想开府?”

      “回父皇,”温兼起身作揖,“儿臣不想。”

      “嗯?你的兄弟们个个都巴不得封王开府,你怎的不愿?”庆安帝饶有兴味地审视他这个排行中间的儿子。

      温兼道:“且不提封王典仪繁复,封王后更是非诏不得离京,但比起留在京中坐享其成,儿臣还是更愿去北疆施展抱负,抵御外敌,捍卫我大宣疆土。”

      “好小子!”庆安帝难得露出个欣慰的笑,赞扬道。

      福寿也跟在庆安帝后头唱和:“有五殿下,实乃我大宣百姓之福。”

      “福公公谬赞。”温兼朝福寿摆手,接着面向庆安帝道,“父皇,大哥与儿臣约定好一起用晚膳,眼看时候不早了,儿臣不敢耽误父皇用膳,便先行告退。”

      庆安帝颔首:“嗯,去吧,别让你大哥等急了。福寿,你送送老五。”

      “是。”福寿应,“五殿下,这边请。”

      温兼行罢别礼,走在前面,福寿跟在后面,步子尚未跨出门槛,便被御书房外纷扬的落雪扑了个满怀。他本满不在意地要径直走到雪中去,却被福寿急忙招呼住。

      “殿下殿下!殿下莫急,外面风雪大,稍等老奴派人去寻把伞来。”

      “多谢公公。”

      “殿下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奴才该做的。”

      温兼微一颔首,淡然看着横眉竖眼打发身后不懂事的小太监去寻伞来的福寿,余光触及殿外米粒似的飞雪,唇角勾起一道凉薄的弧度。

      北疆的雪,一落,便皆是如鹅毛般洋洋洒洒。仅需一个时辰,就能将广袤无垠的疆域覆盖成一片白茫。

      深扎于他记忆中的那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无尽的雪花坠落在冰凉灰败的土地上,宛如一床厚厚的棉被,掩盖住战场的尸横遍野鲜血淋漓,又像是一层遮羞布,遮住表面祥和的大宣朝深藏于底的丑陋疮痍。

      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办事自然快,没一会儿便送来一把描绘着墨梅的纸伞与一件厚实的狐毛大裘。

      福寿拿过大裘亲自为温兼披上,披好后又接过伞撑起,恭敬道:“殿下请。”

      “有劳公公。”

      天色渐渐晚了,雪愈下愈大,福寿撑着伞一路送温兼从御书房到宫门,途中伞上积雪累成薄薄一层,时不时自上滑落,悄无声息的融进地面。

      “这些年,京中变化真是大,什么都变了样,初抵京时,我都以为自己是外乡人。”温兼目视前方,忽道。

      福寿顺应道:“殿下乃龙子,怎会是外乡人?不过是离家久了,有些生疏罢,多住些时日,熟悉就好了。”

      “福公公说得是。”昏暗中,温兼眸子微眯,神情一派冷漠,话语却故作叹息道,“只惜,这九年我领兵打仗事务繁忙,别说京中变迁不知,甚至没寻着机会写信去问问菀平,在加略过得如何……我这兄长,真是做得失职。”

      福寿自是极会听话外音的,眼睛一转,即便回道:“殿下无需忧心,菀平公主与加略王子恩爱,在那方自然是过得极好的。公主与您又是一母同胞,必然理解您的难处。”

      “是么,那我便……安心了。”

      温兼温和应声,眸内滑过一缕幽光。

      呵,那等苦寒荒芜之地,即便那蛮夷对菀平再好,菀平又能过的多好?

      只是……能远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勉强算作不幸中万幸吧。

      庆安帝指派福寿来,必然是想从他嘴里撬东西出去的。不声不响反而更引猜忌,倒不如顺了他的意。

      故而温兼随便问上几句有关胞妹菀平的话,大致能混过去后,便懒得再与福寿虚情假意周旋,省得隔夜饭都给他吐出来。

      温兼不主动问话,福寿就算有心想说,也没由头开口。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福寿心里想庆安帝先前的吩咐,暗叹回去难交代,思索之下没忍住朝温兼瞥了眼。

      九年转瞬即逝,眼前的五皇子真真是与九年前大不同。曾经的五皇子尽管桀骜不驯,但终究年岁轻,爱恨都浮于表面,而今的温兼,面上虽是一派沉静稳定,可但凡仔细一瞧,那就算笑起亦古井无波的眼睛,才当真叫人不寒而栗,看不清,猜不透。

      “公公视我,可是有事欲言?”温兼出乎意料,骤然出声问道。

      福寿脚步一顿,心下大惊,险些失了方寸。

      他方才那一瞥分明头没动,只眼珠极快地转了下,如此都能被发现?!

      顶冷的雪天,福寿后背却泌出冷汗,他按耐心头的慌乱,忙请罪道:“无事无事,是奴才管不住自个儿的狗眼,还望殿下恕罪。”

      “公公何罪?若是瞧人一眼便要问罪,监牢里怕是人满为患,”温兼笑了声,“我不过是仗打多了,比常人警敏些罢。”

      “战场紧张,明枪暗箭,殿下多警敏些是好事。”福寿冷汗津津。

      温兼稍顿,眯眼道:“是,要不是有这人命堆出来的警惕,我如今哪里还有命站在这儿与公公谈上几句呢?”

      福寿俯首连连应首,再不敢多看多言,稳稳将温兼送至宫门口。一辆挂着玙字牌的马车正在宫门外候着,架车之人远远便瞧见温兼身影,立即下车,撑伞过去接。

      温兼见人已过来,便停步伸手,“公公留步,大哥已派了人来接,一路上有劳公公照顾。”

      福寿自然也瞧见了,“那奴才便送到这儿,殿下慢走。”

      温兼颔首,与来接他的亲卫对上,忽而想起什么,侧身垂眸,淡道:“倒是忘了,多谢公公方才殿上替我美言。”

      福寿则道:“殿下多礼,孝德皇后临去前让奴才有机会便多照看您。”

      话落进耳里,温兼眸中寒光乍现,不过转瞬即逝,再开口时语调平和中携着丁点儿失去母亲的落寞:“母后……有心了。罢,与公公再会。”

      “万不敢当,奴才恭送殿下。”

      与福寿作别,一转身,温兼原本和善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比冰天雪地还要冷上几个度。原本的温静沉和荡然无存,漠然不屑取而代之,一双眸子幽深,目光锋锐尖利堪比战场杀敌,其间可怕骇意令人不敢直视。

      呵,一条庆安帝的好狗,也配借着先后的名头试探关照他。

      待坐进马车,冬日的寒气被其中放置的炭炉眨眼烘烤驱尽。温兼拨开马车遮挡严实的窗帘,望向寂然无声的皇城,定定瞧了许久,方出声问道:“与戚小将军见过了?”

      亲卫抱拳,“回殿下,见过了,私下庄子见的,未曾暴露行踪。将军让小人问您何时能亲自与他见上一面。”

      “不急,那老东西既私召我回京,这会儿指不定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盯着玙王府,”温兼道,“与其冒险做不必要的周旋,倒不如等他自己安心。此番回来,咱们有得是时间。”

      “是,属下明白。”

      “行了,回吧。”

      亲卫得令驾车,马车渐渐驶离皇宫。温兼微微侧首,最后用余光穿过拨开的缝隙往其内瞥了一眼,眼底刹那飘浮的,是止不住的杀意与疯狂。

      若说方才在大殿内温兼还有几分进退有度的皇子样,此刻便已全然只剩不管不顾的疯子状。

      不急,他有得是时间。

      这座城,这座城里靠踩着血肉上位的恶心东西,一个也别想跑。

      全都得死。

      分明是故土,他却毫不留恋地收回目光,放下幕帘,端坐着闭目养神。

      夜色浓浓,风雪之下,万籁俱寂。忽而,一阵由远及近的叮当车马响声骤然划破这份静谧,温兼轻轻蹙眉,伸手拨开另一侧的窗帘,去看是谁搅了他的清净。

      天光昏暗,他凭极佳的视力大致能瞧见是辆正好与他逆行的马车,挂江字牌。

      江字牌马车与他的马车错身的一瞬,一股风倏尔刮过,将那辆马车轻薄的窗帘吹开一个极窄的缝,温兼定睛,透过那道窄缝,瞧见了个线条极为俊美的下颌。

      “方才是谁的车马?”温兼随手放下帘子,问。

      “回殿下的话,如果小人没记错,应是户部侍郎江越的车驾。”

      户部侍郎?

      温兼眸中翻起些兴味,“这等时辰,三品京官能随意出入皇城?”

      亲卫:“回殿下,不能,三品及以下官员非诏不得夜入皇城。”

      “哦,那便有意思了。”

      回忆起方才惊鸿一瞥见到的俊秀年轻的下颌,温兼伸手去暖炉取暖,唇角流露出一缕意味隐晦的冷笑。

      若他这些年所探无错,庆安帝个老不死的,都已垂垂暮老,还习得了个养佞宠的陋习。

      貌美侍郎深夜受召入宫,是为述职,还是为别的什么腌臜事呢。

      呵。

      这京都的一切……真真是叫人恶心透顶。

  • 作者有话要说:  等你被你老婆钓成翘嘴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恶心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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